第一章 古老寨風雲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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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何敏萱來找袁乃東。“有事嗎?”何敏萱開門見山,“沒有的話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一個神的遺跡。”

濃霧終於消散。溫熱的陽光照耀著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巒與溝壑,滿眼皆是各種層次的灰綠、碧綠、深綠與墨綠。天空藍得溫柔,一朵朵宛如從童話裏走出來的白雲輕輕貼在天上,不仔細看,會誤以為它們是固定不動的。

何敏萱在前引路,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嘰嘰喳喳,宛如雪山淌下的溪水,清澈,明淨,又充滿活力。

何敏萱說春天最宜到山上去采野花。那時,門前屋後,野花遍地是,但誰都知道,最好的野花在山上。去到山上,這兒一簇,那兒一叢,長在水窪裏,長在樹周圍,長在石縫間,長在懸崖峭壁上。粉紅色,明黃色,雲白色,淺藍色,裝飾著各種斑點和條紋,或大或小,或含苞欲放,或怒綻英姿。空氣中浮動著花香,蜜蜂和蝴蝶也在其間翩翩起舞。

何敏萱說,夏天最適合到鬆林裏拾蘑菇。連晴幾日,忽然下了暴雨,次日就是拾蘑菇的最佳日子。蘑菇沒有野花的種類多,它們藏在草叢與石隙間,非常狡猾。你需要低著頭,仔細尋找。空氣潮熱,地麵濕滑。你的努力很快就有回報。發現一朵蘑菇,就意味著附近會有一堆蘑菇。蘑菇很嫩,采的時候務必小心,最好隻用兩根手指。那些蘑菇看上去不大,食指粗細,然而小半天就可以采滿一籃子。

何敏萱說,秋天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到小溪裏翻螃蟹。溪水流得太急的地方不會有螃蟹,平緩的地方則有很多,都藏在石頭底下。脫了鞋,走進淺淺的水裏,涼沁沁的。翻開一塊石頭,往往能在水底騰起的小漩渦裏,看到驚慌失措的螃蟹。一般是一隻,有時是兩隻,偶爾會有三隻,那堪稱驚喜了。這個時候,可以伸手去捉。注意,最好是從螃蟹後方入手,掐住它們的後背,這樣它們厲害的大鉗子就無法夾到你手了。

何敏萱說她不喜歡冬天,太冷,太悶,手和腳還會長惱人的凍瘡。唯一能說的,就是守著火爐聽老一輩講故事。人一老,不管是誰,都變成了故事大王,滿腦子的故事和道理噴薄欲出,想要講給人聽。當然,講故事的能力有不同。有的幹巴巴的,再精彩的故事也隻是三五句話就完事了。另一些則正好相反,說起來滔滔不絕,聽了半天卻不知道他東拉西扯,講了些什麽。村長何福厚是講故事的高手,他講的《海的女兒》淒美又令人神往。隻是他講故事的次數太少太少。

袁乃東隻是靜靜地聽著,間或說上一兩句,讓何敏萱繼續。她的用詞並不華麗,也不夠準確,但貴在真誠。

“你說得這裏就像天堂。”

“這裏就是天堂啊!”何敏萱笑著,臉兒忽然變得潮紅,仿佛朝陽跳出地平線瞬間暈染了天邊的雲彩。她向前疾走幾步,語氣又輕又快:“前麵就到了。”

這裏離古老寨已經很遠了。下了一道長坡,七彎八拐,他們來到一條峽穀。兩邊的山高聳入雲,一條淺淺的小溪在峽穀中間汩汩流過。左側山體被嚴重侵蝕,垮塌出一道深深的凹槽。“喏,就在那裏。”袁乃東順著何敏萱所指的方向,看見荒草掩映下,凹槽的一段石壁格外光潔,十幾塊怪模怪樣的石頭鑲嵌在石壁上,組成了某種圖案。

何敏萱走向那石頭組成的圖案,在距離圖案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雙手合十,微閉了眼睛,薄薄的嘴唇翕動著,默念了幾句話。

看到圖案的第一眼,袁乃東就判斷出那是某種化石,而不是何敏萱所認為的“一個神的遺跡”。最外麵那一塊,應該是頭顱,旁邊那幾塊,是鰭狀前肢。身體藏在岩石裏,可以估測大小。相對身體而言,頭顱比例較大,牙齒大而尖銳,非常典型的掠食者。

袁乃東很想告訴何敏萱真相,但看到少女神態莊重而虔誠,又忍住了這一衝動。他看著何敏萱雙膝跪下,跪在荒草上,雙手在胸前互拍,隨後俯身,磕頭。拍一下掌,磕一下頭。如此反複了三次。

數據庫告訴袁乃東分析結果,這具化石學名叫“璧山上龍”,生活在侏羅紀晚期,是一種淡水蛇頸龍。體長4米,脖子很短,樣子很像同樣生活在水裏的海豹,捕魚為食,靠四個細長的鰭狀肢遊泳。

袁乃東抬頭望望峽穀上方的天空,又望望遠處群山聳峙,努力想象這裏在1.4億年前是一個巨大的湖,璧山上龍成群結隊地遊動著,時而潛入湖底,時而躍出水麵。光影交錯間,其中一條體型最為碩大的璧山上龍,發現了億萬年後的窺視者,掉頭向袁乃東這邊遊來……

袁乃東眨眨眼睛,回到現實,看見岩石裏鑲嵌著的璧山上龍化石,看見何敏萱已經起身,眉開眼笑地說:“我許了一個願。是什麽願望我不告訴你。”

“什麽時候發現的?”

“春天的時候,我來這裏找白色的喇叭花,發現這個神的遺跡。當時我一時興起,許了一個願望,沒想到回家就變成真的了,就經常來這兒拜一拜。”

“真的?”

“我不會騙你的。”

“後來所有許下的願望都變成真的呢?”

“哪有那麽神?能實現一兩個我已經很開心了。”

袁乃東很想告訴她“迷信的鴿子”的故事,又忍住了。告訴她真相有什麽明顯的好處呢?他對此甚為懷疑。何敏萱已經離開化石,走向了另一個地方。“過來。”她在那邊喊。袁乃東撥開草叢,看見何敏萱坐到一個水潭邊的石塊上,正脫了鞋子,把一雙纖細的腳往水潭裏伸。水潭清澈見底,潭底沙石曆曆可數,藍天、白雲、青山盡皆倒映水中。遊魚在光影之間,時而靜止不動,時而迅疾閃躲。袁乃東看見水麵上自己的影子疊加在何敏萱的影子上。少女雙腳輕輕晃動,水麵的景象頓時微微**漾,仿佛墜入非現實的奇異場景之中。

天色向晚。夕陽躲在城牆般的烏雲後麵,把烏雲上方的天空照得金光燦爛,煞是好看。

“我要去趕雞。”何敏萱說,“早上把雞群放到山上去,讓它們自己找吃的,下午再把雞群趕回來。這是我每天要做的事情。跟我一起吧。”

袁乃東沒有理由拒絕,就跟著去了。

走了一段長長的山路,他們來到一座小山下。這座小山就像是兩邊的高山衝向對方時,從地底下擠出來的一個隆起。路邊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麵刻的字風化得厲害。“雞公嶺。”袁乃東念道。再去看上那山,覺得名字很形象,確實像公雞頭上的肉冠子。

“你認識字?”何敏萱的詫異溢於言表。

“當然認識。怎麽?”

“我不認識。古老寨裏就我老漢和大哥認識。”

“你二哥和三哥我都見過,你大哥我還沒有見過。”

“我大哥何子榮去乞力馬紮羅山朝聖了,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我聽說,他朝聖回來,就會繼任村長,頂替我老漢的位置,讓我老漢安度晚年。”

袁乃東默算了一下雲霧山與乞力馬紮羅山的距離,再想想眼下地球上原始的交通狀況,不得不承認,能去乞力馬紮羅山朝聖的人都堪稱“英雄”。

這時,何敏萱把兩隻手籠在嘴前,發出嗚啦啦的聲音。聲音之大,竟嚇了袁乃東一跳。然後,一群“跑山雞”,至少五十隻,從雞公嶺的各處潮水般奔湧而出。

跑山雞名副其實,雞蛋形的雞身不大,覆滿鬆軟的羽毛,兩條細瘦的黃腿邁著大步,跑得飛快。細看,它們窄小的翅膀左右展開,明顯有助於快速奔跑。袁乃東饒有興致地想:是不是速度再快一點的話,這些跑山雞就能如空天戰鬥機一般飛起來?

袁乃東望向雞群跑下來的山嶺,在一棵鬆樹下發現了一個奇跡。“那裏有雞蛋。”他說,“不,是一窩,三個雞蛋。”

雞群將何敏萱圍起來,少女滿臉是笑,叫著它們的名字。

“我去揀雞蛋。”

“別去。雞蛋又不能吃!”

袁乃東震驚了:“雞蛋不能吃?你對雞蛋過敏嗎?”

“重生教信徒不能吃雞蛋的。”何敏萱認真地說,“不但不能吃雞蛋,所有的蛋,還有蛋製品,都不能吃。”

宗教都有各自的飲食禁忌。“重生教為什麽規定信徒不能吃雞蛋?”袁乃東誠心發問。

“《神之書》第十章,《十誡》,第三誡寫得很明白,爾等不可吃蛋。吃蛋乃是大罪,吃了就不能重生了。”

“我還是不明白。不吃蛋,跟不能重生之間有什麽聯係。”

“爾等不必明白,隻需接受。我神烏胡魯自有道理。任何質疑,都是對我神烏胡魯的褻瀆。”何敏萱站在雞群之中這樣說道。她模仿何牧師的神態與語氣說這話,倒有六分神似。

袁乃東心生涼意,思緒一下子跳到了很遠的地方。

如今的地球,在重生教的統治之下。

宗教的曆史悠久,世界各地都有,最早可追溯到狩獵時代。起源於不同地區的這個教那個教,也算是五花八門,富有多元色彩。傳播自己,是所有宗教共有的重要特點。很多教都夢想過全世界隻信仰自己這一個教。但真正實現的,隻有重生教。它是怎麽辦到的?

在來地球之前,布置任務之後,父親曾經告誡過他:到了地球要小心行事,盡可能地不要違反重生教的戒律。“畢竟你是去談判,尋求合作的。”父親說。

“違反了會怎麽樣?”

“看情況。主要是看你在什麽地方。雖然都是重生教,但十殿長老對於教義的理解有所不同,治理各自教區的辦法也不同。”父親說。

“說來聽聽。”袁乃東好奇地問。

父親年輕的時候當過科技節目主持人,說起話來,語氣抑揚頓挫,內容有理有據。袁乃東很喜歡聽他說話。“在一些地方,你會被盤問,被責罵;另一些地方,你可能蹲幾年牢;而在某些地方,你可能被私刑處死,亂石打死,吊死,或者淹死。”父親說,“取決於那兒的教徒喜歡哪種方式。如果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被重生教的武裝組織墮落者抓住,等待你的就可能是炮烙、腰斬甚至淩遲。當然,對重生教信徒而言,最嚴重的懲罰是不得重生。”

“有這麽嚴重?”袁乃東故意這樣說,以便讓父親繼續說下去。

“事實比我說的嚴重一千倍。”父親停頓了片刻,“我比你更關注地球。對你來說,那隻是傳說中的一顆行星,跟天王星或者海王星沒有什麽區別;對我來說,那卻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魂牽夢縈的故鄉。你明白嗎?如果可以,我願意親自去地球。”

“別,還是我去吧。碳鐵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袁乃東趕緊表態。誰知道,剛到地球近地軌道,準備著陸的時候,就被擊落呢……

想到這裏,袁乃東不由得仰望天空。暮色四合,天空一片肅靜。羽狀的雲平鋪在天上,金星自雲層的縫隙中跳出來,熠熠生輝。他曾去過那裏,那裏的硫酸雲海,漂浮在雲海之上的城市,還有那一個遙遠的人……

他把她的形貌強行抹去,不無焦灼地想:此時此刻,在火星、木星和土星上,鐵族內戰進行到哪一個階段呢?內卷派與外擴派,到底哪一派會失敗、哪一派會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