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老寨風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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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中湧出五個人,將袁乃東團團圍住。令袁乃東訝異的,不是他們繚亂的胡須,也不是一水的黑色衣褲,而是他們原始至極的武器。

為首者雙手握著一把齊刀,長逾20厘米,刀背厚實,刀刃直而薄,沒有多餘的裝飾。此刀乃是用含碳量極高的鑄鐵,以古法手工打製而成,適合砍樹,卻不適合戰鬥。

五人中,隻有兩人握有齊刀,另一人手執木柄鐮刀,餘下兩人舉著粗糙的木棍,作出隨時可以打死袁乃東的樣子。

袁乃東沒有在他們體內檢測到隱藏的武器。他們的神情驚人地一致,恐懼中又有壓抑不住的興奮。說明他們未經戰鬥訓練,隻是仗著人多和狩獵本能在行事。

這樣的對手,袁乃東相信自己打十個,毫無壓力。不過,他決定先看看這幫地球原住民會怎麽做。他來地球,可不是來打架的。

為首者下巴和額頭上有明顯的瘢痕,似乎是某種疾病的後遺症,看上去極為醜陋。他見袁乃東不說話,也沒有別的舉動,膽子立刻大起來。“我神烏胡魯,”他聲嘶力竭地喊道,仿佛不喊,就說不出話一樣,“你是誰?你這個怪物!”

他的話帶著濃重的方言,在數據庫的幫助下,袁乃東勉強能夠聽懂:“帶我去見你們的首領、上級、主管、牧師或者主祭,不管叫什麽,總之,說話頂用的人就好。”

怪物會說話,使為首者吃了一驚。他眼裏閃過一分困惑,兩分委屈,三分萎靡不振,身體瞬間有崩塌的跡象。“我就是說話頂用的人。”他說。

“你不是。”袁乃東說得很肯定。

旁邊拿鐮刀的人忽然嘴角帶笑,道:“何二哥還真是說話頂用的人啊!”

何二哥偏頭斜乜了那人一眼:“你知道什麽!”

那人也不客氣:“你老漢昨晚才教育了你一番。”

手持木棍的兩個人中的一個補充道:“在你們家,不說你那將來要當村長的大哥,就是鐵匠老三也比你說話頂用。”

拿鐮刀的人“我看啦,敏萱幺妹兒都比你說話頂用。”

周圍響起一片戲謔的笑聲。何二哥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滔滔不絕地用方言罵起來。數據庫翻譯出“老漢”在方言裏是爸爸或者父親的意思,現在數據庫卻表示無法翻譯何二哥罵人的話。因為沒有無線網絡,無法更新這種方言的數據庫,袁乃東隻好任由何二哥的話語如同無數滾燙的石子從耳邊掠過。偶爾能聽出一兩個字音,甚至能判斷出其中有三字詞、四字詞、五字詞不停重複,但大部分內容都如天書一般無法理解。

拿鐮刀的人抽了一個空檔,揮舞了幾下鐮刀,奮力喊道。“走啦!回去啦!”剩下的幾個人紛紛響應,何二哥作勢還要繼續罵,忽然又翻著白眼,自己止住了話頭。他伸手在袁乃東肩膀上猛拍了一巴掌:”快走!”

“要不要捆起來?”拿齊刀的人建議。

“不用。”袁乃東說,“你們人這麽多,我跑不掉的。”

於是,一群人說說笑笑,簇擁著袁乃東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袁乃東從他們的對話中了解到:這一片連綿起伏的地方叫雲霧山,山如其名,一年四季雲霧繚繞;何二哥本名何子華,是村長家的二兒子;村長何福厚同時也是本村的牧師,辦事公平,又有本事,見過大世麵,真正“說話頂用的人”,是全村人的主心骨;村長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拿鐮刀的人叫郭秉義,他的二姐嫁給了村長的三兒子,所以他才敢當麵嘲諷何二哥。

袁乃東特別觀察了何子華。他說話總是聲嘶力竭,麵紅耳赤,仿佛永遠處在與人爭吵的狀態。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從肺底最深處,帶著無邊的憤懣與愁怨,機槍一般噴射而出。但他的憤懣與愁怨帶來的,隻是村民們無情的奚落與嘲諷。沒有人尊重他。

雲霧山的森林覆蓋率相當高,目之所及,都是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在山路兩旁的平坦之處,經常能見到陰翳蔽日的鬆樹林。數百棵兩人合抱的鬆樹,彼此相距五六米,光禿禿的樹幹筆直地向上生長,而傘狀的樹冠交織在一起,仿佛墨綠色的穹頂,遮蔽了大部分瓦藍瓦藍的天空。火星上的穹頂城市如果模擬這樣的場景,會不會更好?袁乃東這樣想著。

正值地球曆2122年的深秋,地上落滿了枯黃的鬆針,密密層層,踩上去簌簌作響。很別致的感受。這些失去了生命的有機物會不會在腳下尖叫著抗議啊?袁乃東暗自笑話自己突然滋生出的奇怪想法。

走了約莫半個小時,郭秉義說:“前麵就是古老寨。”

古老寨就是他剛才所見數條溝壑中的一條,從高處看,樣子很像一隻翅膀折疊在腦袋下方的鴨子。假如有一隻兩千米長的鴨子從天空中砸落到地上,形成的大坑就會是古老寨的樣子。

順著一條斜長的路下到山底——如果不是有村民帶著,袁乃東根本不知道那裏有路——就到了古老寨的溝口。溝口用木頭和竹子修建了一堵三十米長、三米高的牆,拿著長矛的幾個村民在牆上巡邏。長矛隻有矛頭是鐵製的,用麻繩綁在一人多高的木棍頂端,還纏上了紅色布條來裝飾。但在袁乃東看來,這玩意兒嚇唬人也許還行,但作為武器,上陣殺敵,實在是可笑至極。

木牆正中間有一個匾額,上書大大的三個字,也許是年深日久,字跡斑駁陸離,有些模糊不清,難以辨認。

袁乃東端詳了片刻:“古老寨?”

何子華說:“對。是我老漢請文長老寫的。文長老的書法,那可是舉世無雙,一般人根本請不動他。”

“那是你老漢厲害,不是你厲害。”郭秉義說。

“文慶裕?”袁乃東問。

“文長老的大名也是你叫的?”何子華大吼著,“我神烏胡魯,願你不得重生。”

寨門打開,一行人進入古老寨。

一條兩米多寬的小河從古老寨中間蜿蜒流過,一塊塊稻田密布在小河兩旁地勢較為平坦的地方。稻子已經收割完畢,田裏隻剩一汪汪的清水。到處都是條石鋪成的路,比先前的山路不知道好多少倍。走在溝底,左邊是山,右邊是山,抬頭仰望,可以看到兩座大山框定的多邊形天空。溝底昏暗,所有的事物都如同塗抹了墨汁,而天空卻明亮得如同一麵鏡子。天上地下,對比異常鮮明。

村民三五成群地閑聊著,或站或蹲,或依靠在石牆上,都一身黑衣,不時爆出輕快的笑聲。看見何子華等人經過,都熱情地招呼,同時睜大了好奇的眼睛,看著穿得破破爛爛的袁乃東。他們的房子隱蔽在懸崖下麵,用木頭、竹子和條石堆砌而成。沒有電燈,也沒有見到別的電器。溝底的昏暗愈發地明顯,村民的麵目也模糊起來。

與村民的房子相比,村長何福厚住的地方堪稱豪宅。房前是一個頗具規模的院子,一道一米多高的土牆將院子與別處隔開。房子依山而建,前後三進,由低到高,是村裏唯一用紅色磚頭砌成的建築。門前掛著兩盞紙糊的燈籠,黯淡的光照著四五米遠的地方。

何子華讓袁乃東在院子裏候著,他整整衣裳,拍拍塵土,進房去通報。不一刻,何子華拖著腳步走出屋子,揮手示意袁乃東進去。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定是受了村長的責罵。

木門敞開著,袁乃東走了進去。兩邊牆壁上各掛著三盞燈籠,光線不算充足。袁乃東開啟了夜視功能,好把燈籠下方的油畫看得更加清楚。六幅油畫繪製非常精心,背景很真實,就是人物比例稍稍不對勁兒,臉太大,尤其是主角,重生教教主烏胡魯。他從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五排低矮的長凳中間走過,這長凳是供虔誠的信徒跪拜的。正對大門的牆壁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畫,表現的是乞力馬紮羅山的日出,壯麗奪目。油畫前方立著一人多高的黑白十字架,重生教教主烏胡魯的雕像在十字架頂端望著所有望著他的人。

村長何福厚踞坐於十字架下方的蒲團之上,花白的頭發捆紮在腦後,身著白色長袍,肩帶、衣袖和腰帶卻是黑色的,對比非常鮮明。見袁乃東進來,他低吼一聲:“來者何人?見到我神烏胡魯還不跪下?”

“我不是重生教教徒。”袁乃東在距離村長兩米的地方施施然地站定,語氣堅決,不容辯駁。

“也罷。我神烏胡魯仁愛寬恕,不會將你的忤逆放在心上。”何福厚轉而說道,“我兒何子華說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是真話?”

“準確地說,是火星。”

“火星?就是天上那顆星星?”

何福厚畢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並不特別吃驚,隻是捋著胡須,沉吟不語。半晌後,開頭道:“瞧你一身裝飾,定不是普通人。你到此地,所為何事?”

“我要見文慶裕。”袁乃東盯著何福厚的眼睛,仔細分辨他微細的表情變化,“我有要事與文慶裕長老相商。我知道何村長與文慶裕長老交情深厚,引薦自是易如反掌。我與文慶裕長老所商之事關係重大,如果得到何村長引薦,於何村長也是功德一件,文長老定會在重生薄記上重重一筆。”

何福厚沒有回避袁乃東的觀察,同樣注視著袁乃東幹淨的臉龐與明亮的眼睛。“倘若此事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重大,引薦也不是什麽難事。”他說,“明日我就派人上報文長老處。你先行住下,靜待後續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