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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非常成功。手術前後，非常多的人打來電話表示慰問，其中一部分想要到醫院來探望，被孔念鐸一口拒絕。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孔念鐸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躺在病**的樣子。火星機動部隊副總司令桑切斯中將建議他雇傭一支“海盜旗”特種部隊來做護衛工作，也被他以有鐵族的特別調查員為借口拒絕了。實際上，方於西離開後就再沒有現過身。
在孔念鐸昏迷及手術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醫院的爆炸，造成34個人的死亡，其中大部分是醫生和護士。目前還沒有組織聲稱對這起爆炸負責。警方對胡先明醫生的調查沒有任何新的進展。胡醫生28年前作為技術移民從地球來到火星，一直勤勤懇懇，在同事眼裏，是一個踏實肯幹又技術精湛的好醫生。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之間就對孔念鐸起了殺心。周紹輝已經出發了，去奧爾特雲，太陽係最邊緣的地方。以“追擊賽琳娜號”的速度，抵達奧爾特雲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了。沒有舉行任何送行儀式，周紹輝向著鏡頭揮揮手，表情一如既往地平實，很難看出這是他一生追求的時刻。他轉身，進入“追擊賽琳娜號”，不久，飛船脫離在火星同步軌道，調整方向，向著遙遠、寒冷與黑暗，還有未知的太陽係邊緣駛去。
修複手術後第四天，孔念鐸迫不及待地對珍妮說：“跟我去找一個人。”珍妮一再追問，孔念鐸都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喚來雲霄車，對雲霄車說了要去的地方，然後雲霄車開始在薩維茨卡婭的交通要道上一路奔馳，這座城市的各個區域也就次第展現在他們眼前。
薩維茨卡婭位於火星赤道2度緯線上，最初是依托一個叫做“奮進號”的隕石坑進行建設。當時以為這個直徑22千米的隕石坑就夠居住了，人們擔心的是，城市建好了，卻無人居住而成為鬼城。誰知道，人們從地球遷往火星的熱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有人說那是由於鐵族的威脅，也有人說是因為改變生活的渴望），經過數十年如一日的大遷徙運動（如果仔細劃分，可以分為好幾個階段），就像其他的火星城市一樣，薩維茨卡婭迅速膨脹，如同饕餮巨獸一般，向著地麵、地下和天空擴張，最終長成如今這副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的模樣。至於“奮進號”隕石坑，隻在城市東北角，還有一點兒微末的殘存。
他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原先“奮進號”隕石坑所在的位置。這裏是薩維茨卡婭最早開發的地方，但現在，這裏是薩維茨卡婭最原始、落後與破敗的地方。從繁華過度到荒蕪，隻是幾座橋的距離。
看著那些坍塌、堆疊、朽壞的建築群，孔念鐸目瞪口呆。“這就是貧民窟？”他問。
“你沒有來過嗎？”珍妮反問，“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鐵鏽地帶。”
“我知道鐵鏽地帶，但我不知道它長這個樣子。”孔念鐸說。
雲霄車在一條狹窄的巷子前停下。一群無所事事的小孩子圍過來，對著雲霄車嘖嘖讚歎。孔念鐸下車，向孩子們打聽黛西的住處。這引來一陣莫名的哄笑。在拿出一盒甜品後，一個孩子說出了黛西姐姐的住址。“可惜你們來晚了。”孩子們哄笑著跑開，躲到某個地方去分享甜品了。
孔念鐸和珍妮走進曲曲折折的小巷，最終找到那個孩子所說的地址。敲門，沒有人來開門。又敲了好幾下，才聽見一個介於稚嫩與成熟之間的聲音罵罵咧咧地回應。良久，門開了，一個十一二歲少年搖搖晃晃地出現在他們麵前。
“你是黛西的弟弟，比爾博·貝茨？”孔念鐸問
少年斜倚在門框上，渾身散發著鬆鬆垮垮的痞氣。“來找我姐？”他說，聲音輕佻而拖遝，“你們來晚了。早幾天來還可以一睹她的盛世容顏。盛世容顏，嗯，他們都這麽形容。希臘雕塑一般的美。每個男人都想上她，一親芳澤。”
“黛西·貝茨去哪裏呢？”珍妮問。
“她被條子抓走了。該死的，世上就不該有條子。”比爾博搖晃著手臂，幅度非常大。
他的身高已經接近他姐姐——也就是說比孔念鐸高一點點兒。隻是身體其他部位的發育沒有跟上，細胳膊細腿，加上細長的脖子，使他看上去像一隻怪兮兮的蜘蛛猴。說他怪，是因為蜘蛛猴以身手敏捷著稱，而他動作拖泥帶水不說，還一搖三晃，仿佛患有震顫症一般。
“你吃了火星蘑菇？”孔念鐸問。
“關你屁事。“比爾博翻著白眼，然後打量了一番孔念鐸，立刻驚呼起來，“我認識你，你是那個……那個孔大人！鐵族客卿！鐵族聯絡處秘書長！你是孔念鐸！”他伸出細長的手來，想要抓住孔念鐸的衣領。“你賠我姐姐！你賠我錢！”他語無倫次地說。
孔念鐸擒住比爾博的手腕，反手一扣，將他推開。比爾博還要撲上來，孔念鐸厲聲說想死嗎，他就放棄了。“跟我說碳族第一的事情，不準有任何隱瞞。”孔念鐸說。
在火星蘑菇的刺激下，比爾博時而興奮，時而萎靡，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沒有什麽條理。他說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鋼鐵狼人，成為鐵族的一員（要是我能變成鋼鐵狼人，那該多好啊！）。碳族第一的人找到他，許諾如果他姐姐肯殺死“死一萬次都不夠的鐵奴”孔念鐸，就出錢給他做全身性置換手術，一次性滿足他成為鋼鐵狼人的夙願。之前他曾經四處吹噓姐姐傍上了“彈彈手指頭就能讓火星抖三抖的大人物”，當時他滿心希望這位大人物從指縫裏露一點點兒“錢錢”就夠他快活一輩子，然而當姐姐哭著（帶著一身的酒氣）從大人物的莊園跑回家時，他發現他的那個願望和他的其他願望一樣（做碳族太他媽累了），並不意外地落空了。他的憤怒難以言表。所以，當碳族第一的許諾出現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姐姐最初是不同意的。他哭，他鬧，他自殘，他自殺，無所不用其極，終於逼迫姐姐同意，同意去殺死那個大人物，那個“死一萬次都不夠的鐵奴”孔念鐸。
“白癡。”孔念鐸罵道，“碳族第一反對鐵族，哪裏會出錢讓你做全身性置換手術，變成什麽鋼鐵狼人？”
離開比爾博，兩個人往雲霄車走。
“你聞到沒有，他嘴裏的惡臭，起碼有三個月沒有刷過牙了。”孔念鐸忿忿地說，“還有他的動作，站沒個站樣兒，坐沒個坐樣兒，整個人都散了架似的，我一看就來氣。”
“你討厭他？”
“我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軍人，最看不慣這種鬆鬆垮垮的作風。”
“你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他可沒有。而且，很可能他連一天學都沒有上過。”
“什麽？”孔念鐸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在火星上還有人沒有上學？
“不隻他一個，連他姐姐黛西在內，還有周圍這片區域的所有孩子，都可能沒有上過學，一天都沒有上過。”
“為什麽？”
“因為他們，他們的父母，這周圍的所有人，都一致認為，上學沒有屁用。因為學得再多，記得再多，也沒有機器厲害，也不是鐵族的對手。與其費心費力，自討苦吃，還不如不學，至少落得個輕鬆自在。”
孔念鐸靜下心來，仔細捋了一下其中的邏輯。不得不說，這種觀點基本自洽，很能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如此一批人照此行事，形成的裹挾之力是不可小覷的。“但這樣的生活，能夠持續下去嗎？”他問。
“你覺得他們真的在乎明天會怎樣嗎？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有明天這種東西，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的存在。他們在乎的，隻是今天，隻是如何快樂地度過今天。”珍妮說。
“聽上去你很了解他們。”
“我來過這裏。我也曾經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我比你了解他們。”珍妮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的生活，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卻無法企及的夢想。”
孔念鐸愣怔地望著珍妮，似乎不認識這個人，或者說，第一次意識到，珍妮居然有這樣一麵。
二十年前，在地球上，珍妮被她的丈夫舉報，開設地下黑診所，秘密為別人往身體裏植入技術內核。此舉違反了地球紀元2100年開始執行的《重生教399號敕令》。如果珍妮被抓住，她將被處以石刑——在廣場上，剝光衣服，縫上嘴唇，被虔誠的重生教信徒圍住，用石頭砸死。“我不想死。”在偷渡火星的飛船上，她對孔念鐸和周紹輝這樣說，“死得那麽年輕。”沒有哭訴，沒有譴責，沒有過多無謂的解釋。到了火星之後，珍妮繼續開設診所，主要業務就是給人安裝、維護和更新技術內核，有空的時候還去研究意識讀取和移植，日子倒也安穩閑適。不過……
珍妮扭頭回望了一眼：“你不想幫他嗎？”
“幫誰？”
“比爾博·貝茨。”
“我為什麽要幫他？”孔念鐸沒有掩飾自己的訝異，“我不會幫他，不是因為我討厭他。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的軌跡，我不憐憫他，也不同情他，更不會施舍什麽給他。他需要自己麵對自己的命運。”
“可是……”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問過你。”孔念鐸強行打斷珍妮的話，“你是內卷派，還是外擴派？”
“我反對內卷。”
一個研究意識讀取與移植的人會反對內卷？孔念鐸不想就這個問題深入思考，一個結論已經得出。“我知道了。”他說，“你先上車，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珍妮離開後，孔念鐸撥打了一個電話：“對，就是她。珍妮·，福克斯。罪名？這都需要我教你嗎？非法行醫，走私毒品，販賣情報。哪一個都可以！”
他掛掉電話，心底並沒有抓住內奸後的欣喜，而是意外地難過。顯然，珍妮就是那個向碳族第一提供情報的人。49%的身體被人造組織和器官所代替，二號的超馳密碼，這些都是隻有他和珍妮知道。既然孔念鐸自己沒有泄漏，那泄漏者，就隻有珍妮了。孔念鐸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珍妮為什麽會背叛自己，事實確鑿就行，但他的難過也是如此真實。他看著雲霄車的方向，看見珍妮熟練地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自言自語道：“年輕的時候，我愛過一個女人。後來，她背叛了我。她讓我見識了天堂的模樣，也讓我體會到了地獄的煎熬與慘痛。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