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9

碳族第一的部分領導人被捕,激起了少許的波瀾。有其信徒上街抗議,但很快就被警察驅散。珍妮·福克斯的被捕沒有上任何媒體,這是孔念鐸刻意安排的結果,卻留下一個後遺症:地下室裏的老X沒有人照顧。孔念鐸思慮良久,最終決定把老X帶回自己的大宅子。讓老X離開地下室很容易,給他裝上偽造的身份晶片用以逃避遍布薩維茨卡婭的監控係統也很容易,最不容易的是,一離開地下室,老X就成了“好奇寶寶”,恨不得到每一個他好奇的地方探索一番。好在費盡心機,這事兒也完成了。

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何時召開新一屆鐵族客卿會議。

目前已知鐵族客卿共計9人。有人很不喜歡“鐵族客卿”這種充滿東方味道的說法,轉而稱之為“影子內閣”或者“幕後政府”,大體上也能體現目前這種政治格局的意義。

為什麽會有鐵族客卿?這個問題從地球曆2101年鐵族客卿體係建立之初,就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各種說法,莫衷一是。按照鐵族的聰明勁兒,他們什麽辦不到,為什麽會找一幫子碳族來指導他們的行動?這就好比碳族跑森林裏抓了幾隻黑猩猩、猩猩和大猩猩,其中還混入了倭黑猩猩和狒狒,來組成議會,並以它們滾撲撕咬的結果作為行動指南。然而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真的就發生了,沒有更多的詞語可以描述碳族在聽到鐵族建立客卿體係的複雜心情。

“少數人對多數人的暴政”,另一些人則直截了當地說,“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竟然能決定碳族文明的前途和命運,荒謬!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力?他們這樣做,經過我的同意了嗎?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22世紀,我們竟然噓都沒有噓一聲,就答應了,簡直是全碳族的世紀性恥辱!”

碳族的本性是要追求意義的。像這樣複雜的難以解釋的事情同樣需要,哪怕是虛構的,也需要一個。於是,各種版本的原因紛紛出爐。有的碳族學者認為,客卿體係是鐵族分化碳族的陰謀,(我能把你們的精英玩弄於指掌之間,要生要死,係於我的一念之間,你們還有什麽資格反抗);另一些碳族學者則認為,客卿體係表明了鐵族文明對已經存在了600萬年的碳族文明的尊重(從2025年算起,鐵族誕生還不到一百年,縱然天賦異稟,但畢竟年輕,沒有經曆過大風大浪與大起大落)。當然,這些想法隻是某些碳族學者的想法,別說說服別人,就是說服他們自己,都很困難,因為其中包含了多少一廂情願與胡思亂想,恐怕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麵對碳族的爭議,鐵族並不解釋。在新聞發布會上,鐵族發言人針對所有關於鐵族客卿的提問,隻有一個標準的回答:“無可奉告”。

既然如此,另一種觀點開始滋生並蔓延開來。這個觀點的主要內容是:憑什麽要求鐵族的行為要符合碳族的邏輯?鐵族是集群智慧,其行為模式自有其規律。要求鐵族的行為與碳族這種分散型智慧的邏輯相符,不過是陳腐又落後的碳族中心主義在作怪,以為自己還是太陽係裏唯一的智慧文明。“鋼鐵狼人誕生快一百年了,我們還是沒有學會如何與他們相處。甚至,在內心深處,很多碳族還是沒有把鐵族當成可以和碳族平起平坐的文明。兩次碳鐵之戰,數十億生靈的非正常死亡,還沒有把這些裸猿打醒。抱殘守缺,強大的曆史慣性與思維慣性,即使從地球遷徙火星,也沒有改變這一心態。這個問題不在鐵族,而在碳族。”

如今,對客卿製度波濤洶湧的懷疑、嘲諷和指責基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敬畏、豔羨與尊崇。隻有少數學者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喊“一件原本荒唐的事情,在存在了十多個火星年之後,為什麽就被視為理所當然呢?”,多數人已經將其視為火星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作為鐵族客卿的一員,孔念鐸知道很多媒體不知道的事情。

鐵族客卿是怎樣產生的呢?迄今為止,鐵族客卿已經更換了數十次。孔念鐸是三年前受聘成為客卿的,那個時候他已經在火星政府鐵族聯絡處任秘書長兩年了。孔念鐸猜測,鐵族有一個客卿備選名單,隨機或者按照某種順序,從名單中挑選。但這個標準……真的很難統計。每一屆客卿的身份、職業、觀點都大相徑庭。有的客卿全太陽係都知道,也有的客卿在入選之前默默無聞。有的客卿參加過多次客卿會議,有的卻隻參加了一屆,就被剔除出名單。孔念鐸曾經把所有客卿的資料搜集在一起,進行超級數據分析,但結果仍是一頭霧水。

客卿會議包括定期召開與臨時召集兩種形式。客卿會議並不像媒體猜測的那樣,每一次都設置討論的話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會議,鐵族讓客卿們隨意討論,自由發表意見,他們在一旁默默記錄。預設的話題範圍很廣:既有古老而艱深的哲學問題,比如何為他者,何為智慧,何為文明;也有非常直白的現實問題,比如是應該改造火星環境來使火星更加宜居,還是應該改造身體使其更適應火星環境。

受聘成為鐵族客卿,每一個人的表現也各不相同。有欣喜若狂的,有不動如山的,有破口大罵的,有表麵迎合,暗地裏使絆的,有口說反對,開會的時候卻頗為積極的。孔念鐸注意到,鐵族居然能夠容忍一個客卿在客卿會議上一句話不說,卻連續聘用了三年,直到他因病去世。客卿會議的氣氛,從來就沒有安寧與和諧過。對立、辯解、爭吵,甚至破口大罵,都是常有的事。與會的客卿,大多是各行各業的精英,對任何事都持有與眾不同的看法,並且深信自己的那一種,才是宇宙間唯一的真理。他們總是試圖說服別人,同意自己的觀點,而不願意被別人說服,即使在明知對方正確的情況下也是如此。

正因為如此,想要操控鐵族客卿會議的討論結果是極其困難得事情。而這,偏偏就是孔念鐸現在最想做的事情。

在大宅子的一個密閉房間裏,有一套最先進的虛擬測試係統,一直在運行之中。孔念鐸快步走進房間,嵌合門在他身後關上。主控電腦告訴他,在他上次離開後,虛擬測試係統又進行了114689次模擬,其中,61%是外擴派獲勝,內卷派獲勝的次數隻有39%。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他想,心情和呼吸都異常沉重。

內卷和外擴,是鐵族最近交給客卿會議的議題。所謂外擴,是指繼續進行宇宙開發,在太陽係類地行星開發之後,接著開發類木行星,繼而離開太陽係,向著銀河係深處進發,有人將其概括為“星辰大海”。而內卷,簡單地說,就是停止宇宙開發,將一切資源用於建設一個虛擬宇宙,所有智能生命拋棄實體,以純意識的方式生活在虛擬宇宙之中,有人稱其為“精神回歸”。

孔念鐸坐到虛擬測試係統前,命令二號與虛擬測試係統鏈接。眨個眼睛的工夫,他就已經進入測試係統之中。

該係統收集了每一個客卿的資料,他們的每一本著作,每一篇論文,每一次訪談,每一場測試,他們成長的環境與獨特的個人體驗,他們取得過的成功與犯過的錯誤,他們喜歡的書籍、影視、節目、明星、飲料、景區和交通工具,家人、親戚、朋友、同事甚至路人對他們的評價,都被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並以此為藍本,構建他們的虛擬版本。從很多方麵來看,這些虛擬版本的他們,比他們本人更“完美”。

在虛擬測試係統中,很好地模擬了客卿會議的圓桌會場。孔念鐸置身於半空,俯瞰整個會場。說是圓桌,實際上是圓環。客卿們端坐在圓環外側,需要演講時掀開自己麵前的折疊板,進入圓環中間的場地。圓環的位置比演講場地恰好高一個台階,因此,演講者在演講時要接受剩下8名客卿的360度無死角的審視,而演講者很難確定自己的主講對象。這種設計,對於演講者的考驗是極其巨大的。

此刻,虛擬版本的博弈學家林佩博士正在場地中間發言。“你們有沒有想過,碳族的智人祖先為什麽要走出非洲?”她提出了一個問題,當然不是指望在場的人回答。但她還是非常刻意地停頓了片刻,讓自己的目光從電子詩人烏娜·拉約爾身上滑到了壯實得像頭熊的武器專家兼軍事史學家何西·阿門塔身上。

林佩說:“有這麽幾種說法。一種是智人基因中有愛冒險的成份。第二種是智人聰明起來以後,生存能力大大增加,人口出現爆炸式增長,對環境的壓力日甚一日,當被采集和狩獵的資源出現枯竭時,智人就被迫遷徙。第三種說法是氣候發生劇變,東非那裏不再適於生活,所以智人們隻好遷往別處。第一種說法是倒果為因,隻能說有冒險基因的智人活下來了,沒有冒險基因的智人都死掉了,典型的幸存者效應。第二三種說法都是用現代的思維方式去思考遠古的問題,事實上,工業革命以前,碳族對於大自然的認識是極其淺薄的,改造是極其緩慢的,人口也是長期徘徊在數千萬以內,還是分散在很廣闊的區域內。”

說話時林佩的肢體語言極其豐富,特別是一雙細長的小手,蝴蝶一般在她身前上下翻飛,為她的話語增光添彩。她今年44歲,出生在木星空間站。孔念鐸想:如果不讓林佩揮動手臂,她說話的氣勢至少減一半。

“或許這三種說法能夠解釋某幾次遷徙,但不能解釋所有的遷徙。必須注意,200萬年前,直立人演化出來後,曾經多次從非洲出發,遷往亞歐大陸,並在各地留下後裔。20萬年前,智人演化出來之後,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雖然智人的早期遷徙,以失敗告終,隻在亞歐大陸各處留下些許殘痕供後世研究,但7萬年前開始的那一次遷徙,我們的智人祖先終於走遍了地球表麵,戰勝並取代了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弗洛裏斯人等人科動物,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萬物之靈長。”

說到這裏,林佩微微轉了個身,目光停留在理論物理學家薩姆·戴維森密密的絡腮胡上。孔念鐸知道,這是一種演講策略,目光在某一個人身上停留15秒,就會讓被注視者錯誤地以為演講者是在對自己一個人講。在虛擬測試係統裏,各個虛擬角色是相對獨立的,彼此之間也是可以經由算法實現互動,被演講者說服,進而改變立場的事情之前也曾經發生過。

“一件事情反複發生,隻能說明它發生的必然性。而且,像智人走出非洲這樣的大事件,起因肯定是複雜的,包含了眾多的因素。非此即彼的觀念顯然是不正確的。環境和資源的改變,很可能是智人祖先們不得不遷徙的重要原因。好奇心很重要,但顯然智人祖先在遷徙之前,並不知道,前麵等著自己的,會是怎樣一個陌生的世界。”林佩繼續說,“我想我們還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戰爭。我們以為戰爭是農業定居以後的事情,不是的,就連我們的表親黑猩猩也會有規模不小的族群戰爭,何況我們那些已經能製造先進石器的智人祖先?記住一個事實,在碳族演化出智慧以後的數萬年時間裏,在鐵族出現以前,能夠消滅碳族的,就隻有碳族。是的,我的意思就是,走出非洲的那些智人,就是部落戰爭的失敗者。”

孔念鐸看到虛擬的何西·阿門塔微微點頭。外擴派,他一直都是星辰大海的堅定支持者。孔念鐸心想。

“但就算這樣,那又如何?”林佩提高了聲音,目光掃過宗教學分類學與傳播學家敏娜,長時間停留在信息學家道格拉斯·佛朗哥身上。這是因為,敏娜是死硬的內卷派,不管林佩的發言有多高妙,都不可能改變敏娜的立場,而道格拉斯的觀點則不那麽鮮明,屬於可以爭取的對象。

“走出非洲的失敗者獲得了新的資源,馴養了小麥、水稻、玉米等農作物,還馴養了馬和牛,馴養了貓和狗,生活方式由狩獵采集更改為農業定居,而留在非洲的勝利者則沒有獲得新的資源,因此生活方式停留在幾萬年前。因此,非洲是人類的搖籃,但隻有走出非洲,人類才能獲得發展的機會;同樣的,地球是人類的家鄉,但隻有走出地球,人類才能獲得新的發展機會。各位,你們可同意我的說法?”

何西·阿門塔的掌聲響徹整個會場,然後才是其他人禮貌性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