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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念鐸瞄了阿門塔一眼。他從來就不喜歡這個人。

武器專家兼軍事史學家何西·阿門塔壯實得像頭熊，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出大半個腦袋。總喜歡穿一身綴滿勳章和綬帶的軍服參加會議，說起話來鏗鏘有力，仿佛是一門沉穩老練的重炮。他常常宣稱自己上過戰場，九死一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然而，孔念鐸調查過他，他根本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戰鬥。假如鐵族客卿中有一個不合格的，那個人無疑就是何西。他發表的每一篇文章，傳達的每一個理論，分享的每一個案例，甚至說過的每一句話語，順藤摸瓜都是可以找到出處的。孔念鐸一度懷疑，鐵族把這麽一個家夥選作客卿，就是用來降低客卿的平均智商的。

下一個發言的是孔念鐸。孔念鐸已經無數次看過虛擬版本的自己，但每一次看，都有一種強烈的陌生感，比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的陌生感強烈一百倍。有時候，孔念鐸不得不以堅韌的毅力，才能克製住退出虛擬測試係統的衝動，繼續欣賞那個陌生與熟悉糾纏在一起的家夥表演。

虛擬版本的孔念鐸侃侃而談：“林博士的演講很精彩，演講策略也運用得非常棒，簡直可以上教科書了。但林博士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現在討論的，不是人類，不是碳族的出路，而是鐵族。是鐵族委托我們討論內卷與外擴的議題，因此，討論的時候，我們應該堅定地站在鐵族的立場上思考問題。以鐵族的利益為利益，以鐵族的是非為是非，以鐵族的將來為將來。

“宇宙是很危險的，對碳族，對鐵族都是如此。外擴，走出太陽係，去往銀河係，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其結果卻充滿未知與叵測，很難說一定會有幸福的結局。現今宇宙飛船的速度，最快的也不過是每秒3萬千米，但在動輒以標準距離、光年、秒差距作為距離單位的宇宙裏，根本就微不足道，就像步行到冥王星一樣。也許經過成百上千年的小心翼翼、殫精竭慮的探索，鐵族確實能夠抵達數萬光年之外的世界，然而，誰能保證，那裏一定有桃源仙境在等著鐵族？而內卷化，在虛擬宇宙中生存，成本不高，技術不高，現在就可以辦到。

“當初鍾揚製造鐵族時，是把88個具有初級智慧的納米大腦用藍牙插件鏈接為一個共享信息的整體，然後將它們置於虛擬現實係統中。虛擬現實係統模擬出種種自然界有的或者沒有的劇烈變化，地震，火山，暴雪，旱災，食物短缺，小行星撞擊，等等，迫使納米大腦們演化出真正的智慧來。由此可知，我們今天討論的內卷化生存，與當初鍾揚製造鐵族的方式類似，恰好說明內卷化正是最適合鐵族的生活方式。內卷，其實是回歸，回到鐵族的精神家園，當初出發的地方。

“為什麽找不到外星人，或者外星人為什麽還沒有來？偌大的宇宙，為什麽空無一人，隻有地球孕育出生命與智慧？答案可能很複雜，也可能很簡單——因為所有的高級文明都內卷化，都到虛擬宇宙裏生活去了。內卷，是高級文明共同的方向，鐵族，還有碳族也應該作出同樣的選擇。”

結束演講，開始投票。林佩、何西·阿門塔、肯·諾裏斯、達克塔裏·帕姆、渡邊麻友，把票投給了外擴，而孔念鐸、道格拉斯、敏娜、烏那·拉約爾的票照例是屬於內卷派的。5：4，外擴派勝出。

當然，這個結果是有問題的。因為天文學家肯·諾裏斯已經死了。孔念鐸命令虛擬測試係統刪去肯·諾裏斯的投票資格，結果就變成了4：4，暫時持平。那麽，取代肯·諾裏斯的那個人，就會成為關鍵人物。他支持哪一派，哪一派就會在最後的投票中勝出。這個新的客卿會是誰呢？孔念鐸沒有答案。客卿的選擇權在鐵族手裏，誰也不知道他們的遴選標準，多數時間，他們都會選出真正的傑出人士，但選出什麽“怪物”也一點兒也不意外。

走出虛擬測試室，孔念鐸迎頭看見老X。他矗立在門外，衣著整齊，神態恭敬，眼神澄澈而包含著某種期待。“我在這兒等你等很久了，小孔。”老X說，“我知道你很忙，不該來打攪你，可有些問題，梗在心底，找不到答案，非常焦急，隻能來問你。請你原諒。”

即便被疾病和苦難摧毀了大部分記憶，老X在精神正常的時候依然進退有據，彬彬有禮，正是書上所說“溫潤如玉”的那一類人。孔念鐸答道：“問吧問吧，想問你就問吧。”

“告訴我，這些都是真的！”老X說，用詞意外地清晰與準確，“請你告訴我。2036年的時候，我用核彈炸掉了即將撞擊地球的毀神星，當著全世界的麵拯救了全世界。請你告訴我，這是真的。2077年，第二次碳鐵之戰結束時，我發動政變，推翻了四分五裂的地球同盟，建立了軍政府，還和鐵族簽訂了停戰協議，再一次拯救了瀕於滅絕的碳族。請你告訴我，這也是真的。”

孔念鐸沒有回答。

“請你告訴我，這些是假的。我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作家，我編撰了我兩次拯救世界的故事，但從來沒有賣掉過。因為劇情太不可思議，讀者無法接受拯救世界的是一位碳族英雄，因為描寫碳族的腐化、墮落與醜惡，是當今文學創作的主流。然而，我並不死心。在我年邁的時候，我傾盡所有，傾盡一生的存儲，向名叫‘幻視’的虛擬現實公司購買了最高等級的服務。我在‘幻視’為我營造的虛擬世界裏，完整地體驗了我撰寫的全部故事，從毀神星到地球同盟。請你告訴我，這些都是假的。”

孔念鐸無法回答。

“請你告訴我，安柏·希爾娜真的是我妻子，盡管由於信仰衝突，她最終選擇了她的上帝，離開了我，但我依然感激她，愛她。請你告訴我，我真有一個女兒，蕭菁，漂亮而叛逆，總是古靈精怪，時而像火，時而像水，叫人捉摸不透。她們都不是虛擬現實係統製造出來的完美形象，而是真實存在過的，有血有肉、會愛會恨的人。請你告訴我，務必告訴我，告訴我真相。”

孔念鐸望著老X，無言以對。良久，他說：“好啦好啦，別糾結了。過幾天，帶你去火人節玩，散散心，一切就都過去了。”

老X望著孔念鐸，渾濁的眼睛滲出晶瑩的淚花。孔念鐸狠下心來，上前挽住老X的胳膊。“走，帶你去看看我的私人博物館，周紹輝準備的火人節裝備已經製作完成了。很好玩的。”說著，他半扶半拖，將老X帶離虛擬測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