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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比昏迷困難得多。昏迷隻需閉上眼睛,而蘇醒,需要多次睜開眼睛,更需要驚人的毅力與勇氣。孔念鐸記不清楚自己這是第幾次蘇醒。在睜開眼睛之前,他依稀記得自己短暫地蘇醒過好幾次,做過些什麽,卻如同早間的露水,被剛升起的太陽蒸發得幹幹淨淨。

在真正睜開眼睛之前,孔念鐸就注意到視網膜上有蛛網一般的白色線條閃過,那是二號的啟動畫麵。這讓他安心地睜開了眼睛。一睜眼就看見了方於西。方於西麵無表情,很難判斷方於西此刻的心情是欣慰,還是遺憾。孔念鐸快速掃視了一下這間病房,有種熟悉的感覺,不由得潤潤幹澀的喉嚨,問道:“這,這是哪裏?”

“珍妮診所。”

“我昏迷了多久?”在方於西回答之前,二號已經告訴了孔念鐸答案。但孔念鐸還是耐心地等待方於西的回答。

“兩天。”方於西淡淡地說,“急救醫院發生了爆炸,你再次受傷,我隻好把你送到這邊來。除了珍妮醫生,我不知道你還能相信誰。”

孔念鐸掙紮著想要起身反駁,卻找不到充足的理由,乃至一個可以說出去的借口,於是躺下,轉而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為誰工作?”

方於西說:“我是碳族事務部的特別調查員。”

“你是一個安德羅丁?”孔念鐸喘息了幾下,之前所有不解之謎都有了答案。碳族事務部是鐵族設立的機構,專門處理鐵族與碳族之間的諸般事宜,而安德羅丁是完全擬人化的鐵族成員。這種模擬,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已經發展到細胞水平,非頂級專業儀器無法鑒定出安德羅丁與普通人類的區別。

“關於金星,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方於西問,用黝黑的眼睛看著孔念鐸,期待他的回答。

孔念鐸回望方於西。方於西文靜,秀氣,薄薄的嘴唇,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息。很難把這樣一個人與鐵族調查員聯係起來,但孔念鐸想不到別的可能。他從容地說:“在動身回火星之前,我就已經把在金星上發生的一切寫進了報告。從金星聯合陣線的誕生,到鐵紅櫻的二次出生,從鐵良弼的逃跑,到莉莉婭·沃米的結局,從圖桑·倫納德化身雷金納德·坦博,到安全部長塞克斯瓦萊·托基奧的死亡,從狩獵者艦隊使用死亡哨音,到鐵族艦隊的覆滅,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寫在報告裏。那份報告,在我啟程回火星之前,就已經提交給了碳族事務部。報告之外,關於金星,我沒有別的可以補充的了。”

對這個例行公事般的回答,方於西似乎並不滿意,沉默片刻,又問道:“那你是內卷派,還是外擴派?”

這問看似風輕雲淡,信口而出,孔念鐸卻心下大駭。

表麵上看,經由“靈犀係統”,5億鋼鐵狼人組成了牢不可破的鐵族。無線電波將他們鏈接在一起,實時共享一切。一頭鋼鐵狼人,既可以看成是一個獨立的實體,也可以看成是鐵族之網的一個節點。鋼鐵狼人的智慧基礎是納米腦(現在,他們的大腦已經升級為阿米級,組成大腦的顆粒小於0.000 000 000 000 000 1厘米),無論是記憶能力、運算速度、運行帶寬,還是能耗比、存儲量,亦或者是想象力、好奇心、自由意誌等方麵,都遠超人類個體,而“靈犀係統”的存在,使鏈接在一起的鋼鐵狼人,非常輕鬆地實現了1+1大於10的效果。群集型智慧文明從鋼鐵狼人鏈接在一起那一刻就自發湧現出來。到今天,還不承認鐵族是擁有與碳族不一樣的智慧與文明的人,肯定是不可救藥的蠢貨。

然而,與鐵族有過數十年交往的孔念鐸知道,鐵族內部也有嚴重的分歧,比如,對於鐵族要追求什麽樣的未來,就分成外擴派與內卷派,兩派爭議激烈,誰也無法說服誰……現在的關鍵是,孔念鐸要如何回答,才符合“安德羅丁”方於西的預期跟利益追求。一旦答錯,以此時此刻的情況來看,後果必然非常嚴重。

“不要猶豫,直接回答。”方於西緊盯著孔念鐸。

“我是內卷派。我是內卷的堅定支持者。我在客卿會議上,反複宣傳內卷的好處。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是客卿中內卷派的領袖。”

“內卷對你有什麽好處?”

“好處太多了。最大的好處是,我可以跟著內卷。你知道嗎,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把意識上傳到虛擬宇宙裏,由此獲得永生。”

“老狐狸。”方於西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我會保護你,暗中保護你,直到你參加下一次客卿會議。還記得嘛,你是這一屆客卿會議的召集人。”

孔念鐸點頭稱是,同時暗地裏長籲了一口氣。看來,賭方於西是鐵族內卷派賭對了。在方於西表態之前,甚至在方於西表態之後,他都不敢百分之百肯定,方於西是屬於哪一派的。懷疑一切,是孔念鐸能活到現在的重要原因。

方於西又道:“說說你對這次暗殺的看法。”

孔念鐸說:“這次暗殺非常拙劣,不像是真正的暗殺,倒更像是一種警告。黛西不是職業殺手,隻是臨時起意,甚至可能是被人誘騙和利用。”

“這種可能性是有的。”方於西說,“不過,也可能是一種宣示,表明一種姿態,一種根本性的轉變。”

從總體上講,火星碳族主張與鐵族合作,爭取雙贏。在開發宇宙方麵,鐵族對碳族的幫助是不可代替的。如果不能合作,至少也要和平共處,不必刀兵相見。然而,在火星政府以寬容出名的政治治理下,許多反對鐵族的思想和組織也得以生存。其中,比較出名、影響也較大的組織叫做“碳族第一”。顧名思義,碳族第一是由人類至上主義者組成,主張消滅一切非碳族的智能機器,以維護碳族智能與文明的唯一性。碳族第一將心甘情願為鐵族辦事的碳族稱為“鐵奴”,列了一張長長的鐵奴通緝令。

孔念鐸見過碳族第一的鐵奴通緝令,除了罪名和簡短資料之外,每個鐵奴的頭像都被處理成了黑白,脖子上還有明顯的絞索。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仿佛通緝令上的鐵奴就會因此受到良心的譴責,不再為鐵族辦事,或者受到不可描述的詛咒,突然之間就死掉了。因為與熱衷於暗殺、無論是在地球還是火星都被視為恐怖組織的彌勒會不同,事實上碳族第一在成立之後,除了按月發布鐵奴通緝令之外,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行動。當然,碳族第一開會時群情激昂,用言語大肆討伐鐵奴以及各種人類跪舔智能機器的行為也是有的,但碳族第一真沒有采取什麽行動來踐行他們的主張。

那麽,這一次對孔念鐸的暗殺,是個案,還是碳族第一整個組織的轉變?甚至是火星反鐵族勢力的整體轉變?“事實如何,恐怕還得調查一番才能知道。”孔念鐸說,“我知道,因為狩獵者在金星全殲了鐵族艦隊,這給了某些組織虛妄的信心,以為他們也能辦到。”

“黛西的事好理解,但胡醫生的行為難以解釋。他已經在爆炸中死了。我查過胡醫生的背景,他與碳族第一沒有任何交集。你認識他嗎?”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不認識他。”孔念鐸毫不猶豫地否定。

方於西思忖片刻,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召開鐵族客卿會議?”

“不知道。”孔念鐸解釋說,“看我的傷什麽時候能好。”

“這得問你的珍妮醫生。”

孔念鐸很想反駁,話到嘴邊,又一次把反駁吞回了肚子。

方於西說他要進一步調查,離開了,隨後珍妮叼著一支細長的煙進來。隨著她嘴唇的嘬動,淡藍色的煙氣從她的口鼻處,嫋嫋升起,飄過她金色的卷發,然後消失在空氣裏。

“這裏有病人。”孔念鐸抗議道。

“那又怎麽樣?不是還有一口氣在,沒有死嘛。”珍妮滿不在乎地說,“匕首沒有刺死你,炸彈沒有炸死你,一口煙是能把你嗆死,還是能把你燒死?”

“我遲早會被你氣死。”孔念鐸說。這話哪裏像什麽五十多歲的秘書長說的話?簡直就像十一二歲正在撒嬌的孩子。孔念鐸意識到,也隻有在珍妮身邊,他才能孩童般撒一下嬌。

珍妮把煙夾在指端,對孔念鐸說:“還是說說你的傷吧。不管原因是什麽,你的身體又需要更換大量的人造組織和器官。恭喜你,往鐵族的方向又前進了幾十步。”

“現在的比例是多少?”

“77%。”

“這麽多?上次才49%!”

“事實如此。這次你受的傷太重。不進行大量的組織和器官置換,根本不可能救活你。”珍妮聳聳肩,“所以,感謝我吧。

“感謝親愛的珍妮。”看著珍妮露出欣慰的笑容,孔念鐸又刻意補充了一句,“更感謝現代醫學技術。”

在珍妮診所的培養室裏,孔念鐸擁有一個專門的培養櫃。這台價值不菲的培養櫃集基因遺傳技術與立體打印技術於一身,孔念鐸的所有基因信息早就傳到培養櫃的主控電腦,隻需要摁一個鍵,它就可以打印出除了大腦之外的任何人體組織和器官,比如心髒、胃、肝髒、腎,時間不超過24小時。因為是用孔念鐸自己的幹細胞作為基礎材料,打印出來的組織和器官,移植到他身上,不會有任何的排異反應。

“現在身體置換手術這麽普遍,我肯定不是第一個身體的77%被人造組織和器官替代的人。”孔念鐸說。

“當然不是。”

“有100%置換的例子了嗎?”

“目前還沒有。”

“我以為早就有了。”

“問題主要在這裏。”珍妮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目前還沒有什麽技術能把一個人的意識完整地上傳到阿米芯片裏,卻不會對這個人的意識造成損傷。”

“我們不是都在火星了嗎?哦,金星的硫酸雲海上也有三千萬人的城市了,土星和木星也有規模不小的定居點了,甚至天王星和海王星也有長期科考站了。”

“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珍妮說,“一百多年的意識讀取與移植研究,數十萬人參與,投資數百億,數以千計的實驗,均以失敗告終,無一例外。”

“為什麽會這樣?”

珍妮說,在無數的想象中,將意識從身體中抽取出來,是非常簡單、非常容易的事情。並且能對脫離了身體的意識進行各種形式的加工,複製,粘貼,刪減,插入,替換,剪切,拚合,就像處理一段文字。然而,這真的隻是想象,意識真的極其複雜。”珍妮歎了口氣,繼續說,“正因為意識的複雜性,使得意識上傳的研究從理論到實踐,失敗了一次又一次。在這些失敗之中,爆發出一係列聳人聽聞的醜聞和騙局。數萬人傾家**產,隻為能夠把意識上傳到電腦空間裏獲得所謂的數字永生。數十人在非法的意識上傳實驗中大腦受損,瘋掉,甚至直接死掉。在地球同盟時期,科技倫理管理局曾經下令,嚴禁一切形式的意識上傳研究。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意識讀取與移植技術與永動機、瞬間傳送器一起,並列為史上三大不可能造出的幻想機器,被牢牢地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

珍妮繼續說,有很多事情,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很難很難。跟一百年前相比,如今我們已經對大腦的解剖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清楚大腦各部分是如何連接的,又是怎樣給身體發出指令的,盡管如此,對大腦的認識還是很粗淺的——我們甚至還沒有弄清楚“自我”到底是由什麽組成的。自我的核心是什麽,邊緣又在哪裏。

珍妮噴出一大口煙:“何建魁博士告訴我們,其實我們不需要知道自我意識的定義,一樣可以完成自我意識的讀取和移植。我們過於糾結定義了。”

孔念鐸插話道:“我查了一下,這個何建魁似乎名聲不怎麽好。最近才因為學術不端,抄襲誰誰誰的論文,非法使用未授權專利,被科技倫理管理局警告並罰款。”

“這事兒我知道。”珍妮說,“我相信何建魁博士是被冤枉的。正如何建魁博士所說,不遭人嫉恨的人,不是天才。我還相信,我們的研究離成功已經很近了,也許隻是一步之遙。扯遠了,我隻想知道,你的身體不斷被人造組織和器官所替代,你害不害怕?”

孔念鐸沉默片刻,說:“想知道我第一次做身體改造手術的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