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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在拍打孔念鐸的臉。他閉著眼睛,思忖這拍打到底是在渾渾噩噩的夢中還是現實。拍打更加劇烈,宛如驟雨擊打著幹燥的地麵。他終於確定,這拍打來自現實,於是,倏地睜開了眼瞼。黛西跪坐在一旁,穿著藕荷色的絲質短裙,正用左手使勁兒抽打他的臉頰,見他醒來,便陡然停住。

“發生了什麽事?”孔念鐸問。他想坐起來,相應的組織和器官卻沒有執行命令。“他們呢?”

“他們都走了,各回各家。”黛西的笑容裏藏著什麽,“我下的命令,用你的通訊係統。”

這時,孔念鐸已經確認,“二號”關閉了,自己失去了對所有軀體的控製。他發出的所有指令,都仿佛發給了虛空,沒有任何回應。他心底發寒,麵上卻要強撐著:“也好,我少做一件事。你不知道,組織一場狂歡有多麽不容易。對了,黛西,記得你說過,想要一份工作。你想做什麽工作,我給你安排,保證你滿意。”

黛西搖了搖頭:“孔大人,不要再裝了。你現在全身不能動彈,是吧?你現在很害怕,是吧?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是吧?這些感受,我都能體會,因為我體會過千百次。”

黛西說著,晃了晃右手攥著的匕首(也不知道之前那匕首藏在何處):“他們叫我在你沉睡的時候殺死你。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知道答案,就喚醒了你。”

這是一個機會。孔念鐸道:“什麽問題?”

“你為什麽如此忌諱矮子這個詞語?”

孔念鐸知道自己為什麽對“矮子”這麽介意,甚至如黛西所言,是“忌諱”。“我出生在地球上一個叫山東的地方。那裏的人以身材高大壯碩著稱。一個低於平均身高的男孩出生在那裏,簡直就是一場災難。所有人都嘲笑他的個子,連那些明明比他矮的女孩子也嘰嘰喳喳地開他的玩笑,肆無忌憚地叫他的綽號。”孔念鐸一邊說,一邊嚐試重啟被關閉的“二號”。

“矮子”,不過是眾多綽號中最沒有殺傷力的那一個。“矮冬瓜”、“武大郎九世”、“三寸釘”、“樹樁”、“板凳”、“中子星生物”、“小不點兒”,都曾經是孔念鐸的綽號。事實上,他並不算特別矮,來到山東之外的地方,他發現他比很多外地人都高,但這絲毫改變不了他在山東被叫做“矮子”。

“誰叫你出生在山東呢?”當小念鐸抱怨自己受到歧視時,母親這樣說著,給小念鐸的碗裏夾了好些菜,“吃吧,吃吧,多吃點兒就能長高了。”他已經吃飽了,但還是按照母親的吩咐,強行把那些菜吞下肚子。有好多次,他都覺得自己要吐出來了——胃裏被填得滿滿當當,擁擠不堪的食物們想要從裏麵爭先恐後地逃出來。有一次,他沒有忍住(那次吃的是苦瓜,他特別討厭的一種蔬菜,而母親認為苦瓜營養豐富,還有很高的藥用價值),真的吐出來了。然後,他知道了吐出來的後果,不但有母親嚴厲的斥責(說他是故意吐的,沒有良心,辜負了父母的好意),還有父親從不客氣的拳腳(不是為了他的嘔吐,而是因為他以“嘔吐”這種下流的方式,刻意與父母對抗)。

最先發現小念鐸“矮”的人正是他的母親。大約十歲的時候,小念鐸和他的好友趙俊軒站起一起,母親忽然伸手摸了摸兩個人的腦袋,詫異地說:“念鐸,你怎麽比小趙矮呀?”小念鐸還沒有明白過來,小趙就咧開嘴笑道:“你是個矮子。”小念鐸不滿意了:“就比你矮一點點,頂多兩厘米。”小趙比劃了一下,說:“矮兩厘米也是矮啊。”小孔念鐸還想辯駁,卻看見母親滿臉愁容與怒意地望著自己,似乎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天大的壞事。

小念鐸無數次量過,與之前相比,自己確實長高了,然而與同齡人相比,他還長得不夠高。低於平均水平就是一種錯誤,一種缺陷,一種罪過。母親的斥責越來越多,而父親的目光在陰鬱與憤怒之間徘徊。父親身高一米九,母親也不矮,為什麽偏偏生出的兒子那麽“矮”呢?小孔念鐸被送到醫院做各種檢查,在父親的監督下進行各種有助於長高的運動,母親則變成了半個醫生,隻要聽說什麽藥方或者什麽食物有助於長高,統統找來,監督他服下。直到有一天他因為藥物中毒,上吐下瀉,在醫院裏躺了三天,母親才消停了一段時間。不過,幾個月之後,長高實驗又開始了……

孔念鐸將往事娓娓道來的同時,一再試圖重啟二號。但除了一次次失望,沒有任何結果。二號已經死掉。他有幾分遺憾,遺憾於給二號的身體控製權限太多了。有的則對技術內核持懷疑態度,對它進行諸般限製。本來,他一直小心翼翼,盡可能地限製二號的使用範圍。而他,一直把

“停。”黛西忽然說,“我不想聽了。童年陰影,誰沒有幾個童年陰影啊?我殺了你,也沒有打算繼續往下活。等我死了,警察來查,也會發現我的童年陰影堪比奧林匹斯山。然後他們就可以愉快地結案了。”

“給我說說你的童年陰影,我想聽。”

“可我不想說。”黛西微微搖頭,道,“有人告訴過你嗎,孔大人?你說話真羅嗦。聽你羅嗦這些,不過是因為我想讓你嚐嚐絕望中有了希望卻又被人強行掐滅的感受。我知道,這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對你這樣習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來講。”

“你到底為誰辦事?”

“嗬,不要再掙紮了,技術內核的超馳開關在我這裏,四級密匙我也修改過了,隻有我才知道怎麽樣才能重啟你那死去的一半身體。49%的身體被人造組織和器官所取代,我沒有說錯吧?奇怪,隻看外表,還以為你是原生態主義者,體內沒有任何的智能機器呢。但為什麽是49%呢?難道超過50%你就不是碳族而是鐵族呢?”

“你怎麽知道那數據?”

“嗬,我不告訴你。我就是要讓你死得稀裏糊塗。”黛西轉而又道,“你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台機器,每一片晶體都可能出賣你,慢慢去懷疑吧,你這個鐵奴。”

“你是碳族優先的人?”

黛西沒有回答孔念鐸的疑問,自顧自地說:“孔念鐸,我以碳族的名義,代表在曆次碳鐵之戰中死於鐵族之手的無數碳族,判你這個不知悔改的鐵奴死刑,立即執行。”

黛西舉起手中的匕首,刺向地毯上不能動彈的孔念鐸。她此前一定練習過,每一下都成功地避開了機械的部分,刺中肉體所在的地方。機械部分不是沒有痛感,但沒有肉體來得清晰與猛烈。連刺三下,肩、胸、頸各一下,孔念鐸疼得直咧嘴,而對方的目的顯然是讓他死得更加痛苦。所以,刺第四下的時候,孔念鐸忍不住哀嚎起來。

這哀嚎使黛西暫時停下來,臉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孔念鐸意識到她並非久經戰陣的殺手,最多是受人指使,臨時充當殺手的角色,於是哀嚎得更加厲害。“想想你弟弟,”哀嚎的間隙,他抓緊時間說,“你死了誰照顧你弟弟比爾博。”

誰知,這話剛出口,黛西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決絕,手中的匕首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帶著濃濃的恨意,深深地紮進了孔念鐸的身體。鮮血與碎肉四濺,如同驟然噴發的地熱噴泉。孔念鐸覺得這一次恐怕在劫難逃,心底有個聲音勸他放棄掙紮,順從命運的安排:你就該死在這裏,死在黛西的手裏,實際上,你早就死了,33年前就死了。但另一個聲音又要求他不要放棄: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甚至可以說才剛剛開始,那個計劃……

“住手,黛西。”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聽到這話,黛西頓時呆住,手中握緊了匕首,抬眼盲目地四處張望。那人從臥室外麵走進來,是方於西。他走到黛西的跟前,在黛西反抗之前,伸手拿走她手中的匕首。“你不應該成為殺人犯。你可以有其他選擇。相信我。回家去吧。”他說,語氣非常有說服力。

黛西聳動著肩膀,雙手掩麵,不停地啜泣。旋即起身,往臥室之外飛奔而去。在她的肢體和裙裾上,還留有孔念鐸的血和肉。

方於西用食指試了試匕首的刃口,說:“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殺了你,還是把你送進醫院,孔大人?”

“你不會殺我的。”孔念鐸說得很篤定,“如果你真想殺我,隻需作壁上觀,看著黛西殺死我就好。然而你沒有,你出手救了我。”

“身中十幾刀,血流不止,還能談笑自如,孔大人不愧是孔大人。”方於西說,“你姓孔,又出生在山東半島。祖上可有一位萬古流芳的曆史名人?”

“不是一位,而是有數十位。然而,那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人和事,於我並無半分榮耀。”孔念鐸說,“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我千辛萬苦打拚出來的。”

“所以,你並不想死?”

這是一個陷阱。孔念鐸斟酌著字句:“不想現在死。”

聽到孔念鐸這樣說,方於西忽然笑了,笑得非常驕傲。某個決斷在他心底已經作出。“說吧,想去哪家醫院?”他說,“你家裏的救治設備肯定無法處理你現在的傷情。”

不久,三名穿著動力外骨骼的急救醫生攜帶著好幾種野外急救設備衝進屋來。在他們身後,跟著一輛全自動急救車。那急救車看上去像帶艙蓋的浴缸,底盤很低,車身可以彎折和變形,有三個輪子和六條蜘蛛一樣的腿,可以快速抵達火星的任何一個角落。進屋後,急救醫生各施其職。一名急救醫生用設備檢查了孔念鐸的傷情,另一名給孔念鐸抹上半透明的止血藥膏,還有一名向方於西詢問傷者是怎麽受的傷。

在把孔念鐸抬上急救車的同時,救護組的負責人和醫院通了電話:“通知急救科,一級傷情。傷員身份特殊,按照最高標準準備手術。傷員在5分鍾內送到。嗯,對,今天是楊主任主刀,通知他。”

透過急救車艙蓋上的觀察窗,孔念鐸感激地衝方於西笑了笑,對方似乎會以微笑,又似乎沒有。全身的劇痛讓他的意識變得特別,有些感受異常清晰,另一些景象卻變得模糊。他閉上疲憊的眼睛,再睜開時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醫院急救室門前。救護組的負責人正聽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醫生說話:“楊主任臨時有事,我來頂替他。”負責人點頭說道:“胡醫生,行醫幾十年了,救人無數,你的醫術我還信不過嗎?”

胡醫生穿著淡藍色全身手術服,走到急救車旁邊,手動開啟艙蓋,俯身看向傷員。“傷得不輕啊。”他的眼神有幾分歲月碾壓而過的疲倦,“你就是孔念鐸?鐵族聯絡處秘書長兼鐵族客卿?”

孔念鐸勉力點點頭。

胡醫生原本疲倦的眼神忽然變得淩厲,嘴裏清楚地吐出幾個字來。孔念鐸一生中經曆過無數驚愕時刻,但之前經曆過的,都比不上在醫院急救室門前這一刻。刹那間,往事如決堤的洪水,澎湃而至,那些在地球上曾經意氣風發的日子,那些曾經擲地有聲的誓言,還有在加拉帕戈斯群島最後的歲月,將他完全淹沒。以至於當胡醫生手腕翻動,閃亮的手術刀以一道標準的弧線劃向他的喉嚨時,他毫無反應。

如果不是方於西出手,孔念鐸已經死了。在手術刀劃到孔念鐸喉嚨的同時,一隻手從斜刺裏閃電般地彈出,拇指與食指牢牢地捏住了手術刀的刀身,讓那刀在孔念鐸喉嚨前一毫米的地方穩穩停住。

胡醫生略一詫異,使勁兒收刀。但方於西兩指用力,沒讓他得逞。等他再次盡力奪刀時,方於西已經將手術刀從中間折斷。胡醫生奪回去的,隻是一個刀柄。斷掉的刀刃跌落在孔念鐸胸前,當啷幾聲清晰的脆響。

胡醫生的眼神變得惶恐,嘴裏著魔地念叨著一句話。這句話孔念鐸肯定在哪裏聽過,但他的意識在那一刻模糊了一下,使他沒有聽見胡醫生到底說了什麽。

附近的一個護士終於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叫出聲來。失去了武器的胡醫生突然變得癲狂,狼人一般向著孔念鐸撲過去。大張的雙臂,裂開的虎口,再明白不過地說明了他的企圖。方於西再次出手,隻一拳,擂在胡醫生的胸腹之間。孔念鐸躺在平板車上,透過方於西手臂與身體的空隙,看見胡醫生如沒了支撐的稻草人一般,斜斜地,軟軟地癱倒在地,心裏充滿對方於西的感激。

不。一個念頭憑著巨大的慣性強行跳進孔念鐸的腦子。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方於西與黛西很可能是一夥的,一明一暗,互為掩護,互為補充。在大宅子的時候,孔念鐸的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方於西吸引去了,完全忽視了黛西的異常。現在回想起來,未經專業訓練的黛西,在進臥室之前,其實露出了諸多馬腳,但孔念鐸都視而不見。

孔念鐸暗罵自己愚蠢,思路更加清晰。

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連續暗殺。在大宅子的臥室裏,黛西向他舉起了匕首,隻是這場暗殺的開端。如果黛西失手,潛藏在醫院裏的胡醫生就會進行第二步:以救人的名義殺死他。如果胡醫生也失敗了,那麽已經取得了他的信任的方於西,將展開第三步……但此時揭穿他的真麵目顯然是愚蠢的行為。於是他說:“這個人太著急了,如果進了手術室再動手,我就死定了。你一直在後麵跟著嗎?謝謝,第二次救了我。”

“想要殺你的人很多啊。”方於西說。

“說了太多真話,難免得罪一些人。”孔念鐸說,“你這麽厲害,我打算聘你做私人保鏢。”

方於西咧開嘴,粲然一笑:“不,沒時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給你十倍平均工資。”孔念鐸努力扮演一個壞人,“或者你要別的什麽?”

方於西沒有回答,踱步離開。

“怎麽,你打算把我扔這兒?”

“不然還能怎麽樣?我又不是醫生。”方於西補充道,“你那一身的傷,需要一位藝術精湛、同時又與你無怨無仇的醫生。”

孔念鐸暗自欣慰。就在這時,某種震動傳來。他正在分辨這震動來自何方,就聽見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巨響——他曾經對這樣的巨響非常熟悉——數個炸彈就在附近炸響,將這裏變成地獄一般的戰場。

在死亡的恐懼將他淹沒以前,他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