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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念鐸站在珍妮診所門口,街麵冷清,空無一人。

從地球到火星,他以為他已經逃出了往事的包圍。然而並沒有。當他這樣想的時候,為心壘起的層層屏障就出現了一絲裂縫,那些往事見縫插針,帶著陣陣寒意,猛撲進來,痛得他無法呼吸。

孔念鐸心中生出黏稠而連綿的恨意。恨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我這是怎麽啦?那個殺伐決斷、從不猶疑的孔念鐸上哪兒去呢?我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回憶往事,在過去中糾纏,除了讓自己心情更加糟糕外,有助於解決眼前的事情嗎?

想到這裏,孔念鐸更加憂慮與焦灼。我必須走出這泥淖……

孔念鐸命令二號撥打了一個電話,一秒之後一個深褐色皮膚、橘黃色卷發的女人出現在他的視網膜上。“芭芭拉,我回火星了。”他說,“歡呼吧。”

綽號“薩維茨卡婭女王”的芭芭拉·泰勒咧著大嘴,歡呼起來:“孔大人終於回來了。真棒。我太想你了。我們都想你。”

被需要的感覺真好。孔念鐸說:“招呼大家,到我的大宅子狂歡。歡迎我從金星回來。你來組織。”

“傑西卡、瑞雯、多洛莉絲,一個都不會少。”

“還有阿蓮、凱莉、莫欣娜。別忘了,把辛克萊兩兄弟叫上。”

“行行,保證都到。”

“給你十分鍾的時間。”

“十分鍾?哪夠?”

“那就五分鍾。”

“好好好,你厲害,你說了算。十分鍾就十分鍾。”芭芭拉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對了,黛西。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黛西找過我好幾次,說她知道自己錯了,她願意為自己的無知接受懲罰。今晚要請她嗎?”

後麵這句話看似是無意中提起,其實是現在芭芭拉最想說的話。孔念鐸沒有點穿,而是爽快地說:“請吧請吧。我怎麽會跟一個小姑娘計較呢,你說是吧?還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況且,我又不是什麽壞人。”

“孔大人是最最最好的,最懂憐香惜玉。我讓黛西做好準備。”芭芭拉咯咯咯地笑著,掛掉了電話。

黛西肯定對芭芭拉許諾了什麽,不然“薩維茨卡婭女王”不會這麽積極地為黛西說話。會是什麽呢?孔念鐸開始琢磨。一些往事也浮上心頭。

黛西並不是孔念鐸喜歡的類型。她有一頭金色的卷發,麵孔經過精心修飾,如同古希臘雕像一般甜美可人,然而思想毫無深度,隻會跟著周圍的人一起傻乎乎地笑。至於孔念鐸到底講了一些什麽,她根本不明白。很多時候,孔念鐸甚至覺得她非常愚蠢。在動身去金星之前,芭芭拉組織的歡送會上,黛西沒頭沒腦地對身邊的人說:“我最討厭矮子了。”聽到這句話,孔念鐸心中火起,厲聲問道:“你剛才說什麽?”換作別人,見到孔念鐸突然生氣,即使不知道內中緣由,也會撒個小慌,欺瞞過去,但黛西偏偏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次。孔念鐸勃然大怒,將一杯雞尾酒潑到她身上,然後在所有人詫異與驚懼並存的目光裏,長身離去。

除了孔念鐸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剛才還好好地和幾個人喜笑顏開,陡然間就火冒三丈,離席走人了。

一輛裝飾豪華的雲霄車悄無聲息地駛到孔念鐸身旁。這是孔念鐸的專屬交通工具,自動駕駛,性能極其先進。車門打開,他鑽了進去。雲霄車掉頭,向孔念鐸的大宅子駛去。

芭芭拉·泰勒穿著一身四處鏤空的黑色曳地長裙,站在大宅子的拱門外迎接孔念鐸。她年齡已然不小,但身體的每一部分都經過火星科技的精心調理與修飾,幾乎看不到歲月留下的痕跡。脖子上拇指大的血色寶石流光溢彩,格外搶眼。比芭芭拉高半個腦袋的黛西在她側後方立著,金色的頭發很小心地紮在腦後,使得年輕的臉龐更加突出和精致。她低眉袖手,滿臉的惶恐與不安,一副犯了錯誤等待長輩訓斥的樣子。看見孔念鐸,黛西換了一張笑臉,嘴唇翕動著,輕聲叫了聲“孔大人”,同時伸出光光的手臂在空氣中晃動兩下。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絲質短裙,上麵暈染了大片粉色的荷花,大部分肌膚**在外麵。一對豪乳挨挨擠擠的,似乎隨時會掙脫束縛,暴露在空氣之中。

孔念鐸衝芭芭拉笑笑:“辛苦女王了。”

芭芭拉也不客氣:“有一個新人要介紹給你。”

一個俊俏的青年應聲走出拱門。他穿著沒有多少裝飾的白衣和白褲,舉手投足間,透露出年輕人特有的幹練與自信。

“我介紹,還是你自己來?”芭芭拉問。

青年施施然走到孔念鐸麵前:“孔秘書長,我是方於西。方向的方,於是的於,西邊的西。方於西。很高興認識你。”

一個陌生人。孔念鐸如同逡巡於荒草叢中的金錢豹,忽然伏地身子,傾聽附近獅子出沒的聲音一般,心底陡然生出一萬分的警戒之心。他一方麵在量子網上檢索方於西的資料,一方麵握住方於西的手,對方於西說:“我也很高興啊,又有新朋友了。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方於西將自己的手從孔念鐸的抓握中堅定地抽出來,問:“鐵族是你的朋友嗎?”

這問題突如其來,好在孔念鐸並非全無準備:“是,又不是。”

“怎麽講?”

“說是,是因為鐵族聘請我為客卿,給了我今時今日的地位與財富,若不視之為朋友——”孔念鐸把朋友兩個字咬得特別重,“——不就顯得我太不知感恩了嗎?”

“說不是呢?”

“畢竟我是人,如假包換的人。人類與鐵族的重重矛盾我也不能視而不見。”這一回,孔念鐸強調的是人類這個詞。許多人已經自認“碳族”,但還是有很多人樂於把自己稱為“人類”。他沒有在眼前這個人身上掃描出任何人造器官和組織,於是判斷他是原生主義者。“當人類與鐵族發生衝突時,我站在哪一邊呢?不,我哪一邊都不站。我站在更高的地方,把人類和鐵族都當成朋友,維持住眼前和平的局麵。”

“但願如此。”方於西不知所謂地笑笑,轉身,邁著方正的步子,走進拱門,消失在人群。

剛才這段話並非無懈可擊,孔念鐸自己就能找到好幾處可以攻擊的地方。然而方於西就這麽放過呢?是他太無能,沒有發現,還是因為……“大家都在裏邊等您呢。”芭芭拉說。孔念鐸挺了挺身子,穿過芭芭拉和黛西中間的縫隙,走進拱門。黛西不遠不近地跟著,想說什麽,又忽然閉了嘴。

拱門內是一個麵積超過200平方米的庭院,各種漂亮的植物將庭院分隔成若幹部分。四處有亭子,亭子和過道都有椅子和桌子,桌子上有各種酒精飲料。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四處閑聊。這一夥人,都是土生土長的火星人,地球移民的二代和三代。毋庸置疑,每一個人都進行過改造,體內有最先進的技術內核,體外有各式各樣的智能插件。阿蓮的原生頭發被剃掉,毛囊被封閉,再植入如同翠鳥一般的羽毛,從不同角度看,呈現不同的色彩。辛克萊哥哥又在展示他的那一雙望遠鏡一般的眼睛,鏡筒在他眼窩裏伸縮,“沒有什麽是我看不到的”,他總是這樣說。多洛莉絲伸手去摸科瓦奇的“肉翅”,後者卻操縱“肉翅”,避開她的手指,用肉翅的尖兒撫摸了她圓滾滾的臉蛋,引來一陣哄笑。

這些火星人都非常樂於被體內的技術內核監管,並視技術內核為最親密的夥伴,給它取各種名字,更願意與它作深入交流。可以說,他們已經把技術內核視為第二生命,甚至是比自己的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

與技術內核的相對固定相比,那些外置式智能插件則數量繁多,功能各異,而且幾乎每周都有新品上市,成為流行服裝一樣的時尚潮流。有學者稱他們為“賽博格”,這是一個來自古老地球的詞語。但他們更喜歡稱自己為“鋼族”,意思是他們本來是碳族,體內有技術內核,體外有智能插件,又有鐵族特征,基本上是一半對一半吧,而鐵裏麵加上碳,不就是“鋼”嗎?

走在這群火星人當中,沒有任何外置式智能插件的孔念鐸顯得有些特別。不過大家,包括孔念鐸自己,都見怪不怪了。事實上,除了珍妮和孔念鐸,沒有誰知道孔念鐸身體的49%是人造組織和器官。在他的脊柱和腦殼底下,也植入叫“二號”的技術內核,已經悄悄地幫他做了很多事情。他經過了改造,用一個古老又時髦的詞語講,他已經是一個賽博體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肯在人前承認。似乎一旦承認,就會發生什麽天大的災禍。

孔念鐸想要找方於西,可他似乎隱身了,泯然在眾人之中。哪裏都沒有他的蹤跡。然而,當孔念鐸與人笑語閑談或者觥籌交錯時,他又會出現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越過眾人的頭頂和肩膀,越過精美的花瓶和廊柱,越過汩突的噴泉和機器侍從的盤子,直直而冷冷地注視著孔念鐸。那種洞悉一切的神情,讓孔念鐸如同芒刺在背。

“那個方於西,到底是幹什麽的?”在庭院裏遊走的間隙,孔念鐸詢問過芭芭拉,“你了解他嗎?”

“很棒的小夥子。”芭芭拉答道。她的詞匯量並不豐富,說“棒”已經是最高等級的誇獎了。“是個保險推銷員。他來找我,說他聽說你有一個私人博物館,最近剛從金星弄到了幾百年前發明的一種機器,他特別想要參觀。

孔念鐸不由得升起警惕之心。艾倫·圖靈發明的機器在他回到火星之前,已經由周紹輝先行送回,安置在他的私人博物館裏。方於西是從哪裏知道這件事的?他現在主動現身,有什麽目的?

芭芭拉繼續自顧自地說:“他很聰明,非常會說話。老話是怎麽說來著?喔,他能把每句話都說到你的心坎裏去。”

“你買了他的保險?”

“您怎麽知道?”

孔念鐸沒有回答芭芭拉的疑問:“剛才他並沒有說私人博物館的事兒。”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芭芭拉替方於西辯解道,“也許是因為剛剛見麵就提要求,顯得太無禮了吧。”

芭芭拉的說法與孔念鐸在網絡上查詢到的相一致,似乎沒什麽問題。但在方於西的窺視下,他渾身都不自在,但偏偏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我以前見過這個人嗎?他一遍又一遍問自己。沒有確切的答案。他心思恍惚,以至於黛西什麽時候挽住他的胳膊,他都不知道。

黛西一直跟在他身後。開始有幾分生硬,但半杯白酒一下肚,黛西就成了考拉(大部分火星人不知道什麽是考拉,但孔念鐸知道,那是地球上一種長相和習性都很奇特的動物),幾乎全程掛在了孔念鐸的身上。

孔念鐸向不同的人群講述在金星的見聞,並適時添加了自己的評價:漂浮在硫酸雲海的天空之城(奇觀,真值得去旅遊一趟);簡單而老套的政治鬥爭(官二代與鄉下小子彼此不服);夏娃基金與獵人計劃(妄想活兩千年的母親大人和她的七個本領超凡的女兒,不得不說,狩獵者們都很漂亮,各式各樣的漂亮);逃跑的天才科學家(其實是一個地道的蠢貨);鐵族艦隊的覆滅(誰也無法解釋當時發生了什麽,諾大的一支星際艦隊就那麽憑空化為齏粉,消失不見了,而我也以為自己死定了)……

孔念鐸並沒有把全過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他隻是把其中最為精彩的部分挑選出來,加上一些點綴,一些包裝,一些標點符號,就在不同的人群那裏激起了他想要的反映:或驚歎,或感懷,或嬉笑,不一而足。孔念鐸對此得心應手。

走到哪裏都有酒。啤酒,紅酒,白酒。孔念鐸來者不拒。人造胃的存在,使他想醉酒醉,不想醉就不醉。今晚,他有幾分想醉,就命令“二號”關閉了人造胃的酒精過濾功能。一杯啤酒順著喉管咕嘟咕嘟下去之後,孔念鐸環視四周之後,沒有發現方於西的影子。而且,芒刺在背的感覺消失了。他走了嗎?孔念鐸想,心中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明天,一定要好好調查一下這家夥。

黛西越來越放肆了。而他自己,覺得體內的某種**在蠢蠢欲動,仿佛不即刻迸射,就會化作熾熱至極的岩漿,將他的整個身軀熔毀得一幹二淨。

他們離開眾人,去往大宅子後麵的臥室。在臥室的地毯上,黛西傾盡全力,服侍他,喚醒了他沉睡的肉體。他身體的49%都被人造物所取代,所幸**不包括在內。還有大腦。孔念鐸提醒自己,在合金腦殼包裹與護衛之下的,是數千億神經元組合而成的重達3.25千克的大腦——那個伴隨他一路成長,記得他所有喜怒哀樂的器官。

進入非常順利。黛西在他身下曲意承歡,盡情哼唱;他在黛西體內忘情地進進出出。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真正的人,而先前的煩惱盡數遺忘。當他掐著黛西的肩膀,盡力挺動,傾瀉而出時,他用壓抑的聲音,低低地吼道:“不要叫我矮子。”

他既希望黛西聽見,這樣黛西就不會在他麵前提起那個令他憤怒的詞語;他又不希望黛西聽見,因為這樣一來,就又會多一個人知道他孔念鐸心底的秘密。所以,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黛西聽到還是不聽到他的低吼。

事畢,孔念鐸仰麵躺下,而黛西枕在他的胳膊上,從側麵抱著他,猶如一隻溫馴的貓。他用另一隻手捋了捋黛西額前的金發,問:“需要我給你什麽嗎?”黛西半閉著眼睛,嘟囔了一句什麽,似乎是“工作”,又似乎不是。孔念鐸側眼看去,黛西已經睡著了,不由得嗬嗬一笑。一絲慵懶在孔念鐸體內升起,他任由思緒飄飛。

黛西是土生土長的火星人,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烏托邦平原。單獨看的話,她的個頭比孔念鐸還高。這是因為黛西在火星上出生並長大,而火星的引力隻有地球的38%,像黛西這樣的第三代火星人,脊椎間的縫隙較大,四肢關節處的軟骨組織也較少磨損,所以,無論男女,火星人的身高普遍高於地球上的同齡人。“少了引力的束縛,女人也變得驕傲而自由。”芭芭拉·泰勒經常如此宣稱,她說的是女人的胸部,“火星,女人的天堂。”

火星對第二代和第三代地球移民後裔的改造是巨大的。在他們身上,源自地球的特質逐漸淡化,有些已經消失,而火星的特質逐漸顯現,並且越來越強勢。如果說,第一代火星移民大多對地球抱有深深的感情,第二代還知道地球作為火星人的母星是怎麽一回事,那麽,對芭芭拉和黛西這樣的第三代而言,地球不過是長輩嘴裏的傳說,一顆漂浮在遙遠深空的有一些故事的石子而已。但是,某些東西在火星人身上依然存在,證明地球人與火星人的腦回路或者說運行在大腦最底層的代碼是一樣的。典型例子就是歧視。

孔念鐸是快四十歲的時候才從地球偷渡到火星。在土生土長的火星人看來,他的言行做派自然是不夠火星的。孔念鐸剛偷渡到火星那會兒,火星人總是在背地裏用輕蔑的語氣說:“那個新來的地球佬”,有時直接省稱“新來的”。對這樣的叫法,孔念鐸並不覺得冒犯,因為那是事實。他在意的是另一個綽號“矮子”,雖然這也是事實:火星人普遍高於地球人。他告誡自己: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不該被一個很普通的綽號所困擾。但他就是無法擺脫,以至於好幾次,他逮著機會,狠狠地教訓了哪幾個背地裏叫他“矮子”的家夥。

“矮子,我不是矮子。”孔念鐸默默念道。那絲慵懶已經擴散到全身,所有的肉體和機器,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讓睡意淹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