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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該說說你自己了。”珍妮說。

“最近,嗯,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大概是人老了緣故,更喜歡回憶年輕時候的事情。孔念鐸心底猶豫著要不要把真實的情況告訴珍妮。

“對醫生要說實話,你不說實話,我怎麽幫你?”珍妮翻著白眼,退後,靠到儀器上,順手抽出一支煙來,銜在唇上,點上。

孔念鐸瞪著那隻支隨著珍妮的吞吐而明明滅滅的煙:“吸煙有害身體健康。你是醫生,不是更應該遵照執行嗎?”

珍妮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抽著特製的火星煙。

“你會去送周紹輝嗎?”珍妮吐了一口煙,忽然問,“他要去奧爾特雲探險,太陽係邊緣。這多半會是一次單程之旅。”

“不是多半,而是百分之百。”孔念鐸冷冰冰地糾正道,“毫無意義的追求。我向來反對他這樣做。說是探險,分明是送死。可你也知道,他這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溫順聽話,一旦強起來,卻是十艘飛船也拉不回來。”

“他確實是這樣的人。”

“你去送吧。”孔念鐸說,“要是喜歡他,抓緊時間告訴他,不要留下遺憾。”

“瞎說。”珍妮笑著猛吸了一口煙,那開懷的樣子,於脾氣頗為急躁的她,甚是少見。“惦記你自己吧。你身體的49%都已經被人造器官和組織所取代。”

已經這麽多了嗎?孔念鐸用嬉笑掩飾自己的驚訝:“所以呢,一個必然的結論是,我的身體肯定會出點兒什麽幺蛾子。不出,才不正常。對嗎?”

珍妮猛吸了幾口煙:“是的。”

“你開給我的藥,我按時吃了的。即使是漫長的人工冬眠中,也按時打針。身體沒任何異常。真的。”孔念鐸猶豫了一下,急速地眨動著眼睛,“也就是喜歡上回憶往事。”

往事,盤根錯節,層層堆疊,宛如破舊朽爛的迷宮,又仿佛是塵封多年的圖書館。孔念鐸過去經曆過的種種,總在不經意間閃現,沒有邏輯,沒有順序。孔念鐸並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什麽時候會回想起什麽事情。他似乎對自己的大腦失去了控製力。而失去控製,是他極其害怕的一件事情。

珍妮臉上露出狐疑:“事情肯定比你說的嚴重。檢查,做一次全身檢查。”

孔念鐸點頭同意:“你是醫生,你比我專業。你說了算。”

珍妮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夾住煙,另一隻手擰開了透視器,然後一屁股坐到了智能終端旁邊。“來,讓我看看你腦子都在想些什麽。”她命令道。

“這玩意兒又升級了嗎?我的意思是說,它已經升級到能查到此時此刻我所有的想法了嗎?”

“現在的技術還沒有到那個地步。”

“你不是一直在研究意識讀取嗎?記得我去金星之前,你新加入了那個什麽研究中心。”

“何建魁意識讀取與移植研究中心,著名意識學家何建魁博士任組長,數十位知名學者參與,是火星上規模最大條件最好的意識研究機構。”珍妮不無驕傲地說,“所以,我知道技術還沒有進步到可以隨意讀取意識的地步。”

“我還以為早就可以了。”

“意識實在是太複雜了,甚至比漫天繁星還要複雜。毫不誇張地講,我們這個大腦,就是一個內在的宇宙,其複雜程度,與外在的宇宙是一個數量級的。”珍妮說,“怎麽,腦子裏藏著不可告人的想法?”

孔念鐸感覺到珍妮說這話的時候盯著自己的後背,語氣裏有揶揄,有調侃,也有一絲好奇:“哈哈,當然,都有,誰都有自己的秘密。”

孔念鐸緩步走到透視器邊,慢慢脫下外衣,。他必須慢,因為他的腦子還停留在三十多年前那個日落迷離的晚上……孔念鐸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些事情,包括珍妮。這是他的過去,他的隱私,他的不為人知的恥辱與驕傲。他努力驅趕著那些糾纏著他的往事,他試圖用眼前的景象(或者別的記憶也行)覆蓋它們。一次,一次,又一次。在躺進透視器之前,他終於辦到了,不由得暗自鬆了一口氣。

“放鬆。”珍妮說,“我會關閉你身體的大部分功能。給我權限。”

孔念鐸收到了珍妮的申請,命令“二號”同意。因為事關重大,他連著同意了三次,二號這才完全關閉,將身體屬於技術內核那一部分(49%的人造組織和器官)的控製權暫時移交給了珍妮。

“不要緊張,例行檢查而已。”

孔念鐸想說“我不緊張”,又忍住了。十二歲那年,他進行了人生第一次身體修補手術。在那之後,他進行過數十次手術。到火星後,珍妮成了他的私人醫生,已經十幾年了。他身上的人造組織和器官,即便最初不是珍妮安裝的,最終也是珍妮維護和更換的。珍妮比他還熟悉自己的那一半身體。

“開始了。”珍妮說。

雙腿最先失去控製。悠忽之間,孔念鐸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似乎雙腿憑空消失,或者從軀幹上切除掉了,這是本體感知的結果。同時,眼睛卻看見雙腿好端端的還在,與軀幹連接著。這種內外感知的差異讓人既疑惑又緊張。孔念鐸雖然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感受,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以掩飾內心深處的惶恐。

雙臂也被關閉了。接下來是腹部和胸部。所有的人造組織和器官,所有植入體內的電子與機械產品,還有這一切的中心控製係統“二號”,都被關閉了。孔念鐸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寄居蟹,長期以來寄居在別人的家裏,時間久了竟有了那就是自己的家的錯覺,當然,一旦主人開始行動,清除外來者,他就隻能乖乖地離開,沒有任何抵抗的餘地……

恍惚中,他漂浮起來,幽靈一般。不,就是幽靈。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軀殼(或者束縛?),身體變得輕盈而無形,輕而易舉地穿過透視器厚厚的壁障,漂浮到天花板上。他並不特別驚訝。他輕輕轉過身,看見珍妮專注地盯著智能終端,嘴巴不由自主地翕動著,似乎在念叨著什麽;看見煙頭在珍妮左手上冒著最後幾絲煙氣,那煙氣緩慢而有明晰的線條,仿佛是某種流動的固體;看見透視器裏那具僵硬的軀殼,仰麵朝天,有種特殊的熟悉感,然而更多的是陌生的體驗。是我,又不是我。他想,為什麽?

沒有答案。孔念鐸歎息著。

“係統重啟中。”

一個聲音不由分說地闖了進來。孔念鐸還在疑惑,卻覺得身體變得沉重,雙眼刺痛。他努力睜開眼睛,一次一次又一次。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不在天花板上,而是仰麵躺在透視器裏,各色的光在身上跳動。二號已經接管了他的身體,一個自檢程序告訴他,他目前的身體狀態良好,超過了92%的碳族。然後他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在夢中(或者幻覺中)所觀察到的世界,是寂靜無聲的,而且是黑白兩色。為什麽?他問道,剛才我變成幽靈或者鬼魂了嗎?

珍妮出現在透視器上方。“可以出來了。”她說。

孔念鐸坐起身。

“剛才你為什麽尖叫?”

“什麽?我尖叫呢?沒有啊。”

“有視頻記錄,要不要調出來你看?”

“不必了。說檢查結果。”

珍妮說:“腎上腺激素……”

孔念鐸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我不要數據,我隻要最後的結論。”

珍妮撇撇嘴,說:“一切正常。”

“那就好。”孔念鐸說著,感覺到心裏的某種放鬆,迅速穿上了衣服,”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去做。要是身體現在出什麽幺蛾子,就不好了。“

“肯·諾裏斯死了,這事兒你知道了吧?”珍妮說,“我擔心你。金星戰役後,在‘碳族優先’發布的鐵奴排行榜上,你高居榜首。”

“榜首?我該驕傲麽?碳族優先不過是些隻會打嘴炮的蠢貨。不用管他們。能殺死我的人還沒有出生了。”孔念鐸說,“走了,我會按時吃藥。不要擔心我。老X還需要你照顧,對他好點兒。”

“你到底想幹什麽?”珍妮忽然問。

“什麽?”

“你到底是站在鐵族一邊,還是碳族一邊?”

“我不是鐵奴嗎?不是鐵奴排行榜排行第一的鐵族走狗嗎?”

“我是問你的真實想法。”珍妮不無焦灼地說,“你剛從金星回來,有些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現在火星的局勢,已經不允許任何人站在中間,尤其是你這樣的公眾人物。”

“道德與輿論綁架麽?這樣的事情,我已經經曆了很多次。”

“在你離開火星這段時間裏,尤其是金星戰役結束之後,火星發生了很多事情。局勢已經發生了變化,連我這樣不關心時事的人都能感覺到:有些事情已經惡化到不可逆轉。”

“是嘛。”這不是一個疑問,隻是一句感慨。孔念鐸停下離開的腳步,緩緩地說:“其實,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哪一邊的。這是一個巨大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