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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念鐸沿著通天大道走了一段,然後轉向一條岔道,又拐到一條主幹道上。珍妮診所就在這條主幹道上的一條支路上。天色向晚,路邊的街燈次第亮起來。孔念鐸駐足仰望,望見街道上方肅穆的天空與風吹動的雲彩。那天空和雲彩其實是玻璃穹頂顯示的畫麵,並不是真的。整座薩維茨卡婭(還有火星的全部穹頂城市)的地麵部分,都被這種穹頂所完全覆蓋。穹頂不但能把城市與惡劣的火星環境隔離開來,還能收集火星黯淡的陽光,供城市照明,就是它所顯示的天空和雲彩,也能為城市居民營造一種住在地球老家的虛幻感。

走到珍妮診所門前,孔念鐸還沒有摁門鈴,一身醫生工作服的珍妮就出來迎接了。她表情非常複雜,既有憤怒也有掩飾不住的欣喜。“珍妮醫生,我要做個全麵檢查。每一個器官和零件都要。先前預約過。”孔念鐸不容珍妮寒暄,徑直提出自己的要求。珍妮答應著,在前帶路。孔念鐸跟在珍妮後麵,進了大門,又穿過兩扇厚實的屏蔽門,進入診所的透視區。以防幹擾與保護隱私之名,這裏的屏蔽係統堪比比“憤怒號”星際戰艦的靜默室。

“你可回來了,我的秘書長大人。”一進透視區,珍妮就忙不迭地抱怨,“我都快被氣死了。”

“他又做了什麽事?”

“他,跟三歲小孩似的……哎,不說了。簡直無法想象,一個人老了,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假如將來我老了,也這樣糟心,你最好一槍把我給崩了,省得你煩心。”

“他不有病嗎?我去看看他。”

“不先檢查一下嗎?”

“完了再說。”

珍妮默念了一句口令,桌子自行挪開,一個隱秘的地道口輕聲打開,露出升降機的平台。

孔念鐸走上平台:“你不去?”

“不去。”珍妮搖著頭說,紅色卷發在她腦後晃成了瀑布,“能少看他一眼,就少看一眼。”

半分鍾後,升降機把孔念鐸送到了地下五十米處,一個埋藏在火星地層中的絕密藏身之處。這個地下室原本是為孔念鐸自己準備的,沒想到倒讓老X先用上了。五年前,孔念鐸在薩維茨卡婭的街邊發現老X時,他至少已經流浪十年以上,患著嚴重的帕金森綜合症和其他的老年疾病。孔念鐸把老X送到珍妮診所,經過近兩年的治療,老X的老年疾病好了七七八八,但新的問題又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了。

門打開,孔念鐸看見老X規規矩矩坐在房間中央,正麵對著升降機的門。“我就知道你會來,小孔。壞女人還騙我,說你永遠不會回來了。”老X揚了揚手心裏扣著的一枚棋子,“來,下象棋。”

老X麵前擺著一個棋盤,楚河漢界分明,各個棋子安放在各自的位置。孔念鐸走過去,在老X對麵坐下。他看見老X雖然正襟危坐,但上衣從左肩膀到大肚子,有一道明顯的裂口,使得這坐姿顯出幾分滑稽。

“我先走。”老X將手裏的那一枚棋子重重地扣到棋盤,“當頭炮,我贏了。”

孔念鐸熟練地挪動了棋子。

“怎麽會這樣?”老X陷入了沉思,端坐的身子垮塌下來,臉幾乎要貼到棋盤上。隨後,再次坐直,用右手食指擦了擦了嘴角的口涎,拿起一枚棋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臉上露出躊躇滿誌的神情:“你以為我會重重扣下,發出很大的聲音嗎?我才不會了,我是文明人。現在,換你走了。你要怎麽走呢?你要不知道怎麽走,我可以教你啊。”

孔念鐸再一次挪動棋子。他已經和老X下了三年象棋了,老X會怎麽走,他比稀裏糊塗的老X還要清楚。

“你作弊。”老X嚴肅地說,同時偷偷地將孔念鐸這邊的“車”拿走,藏在衣袖底下。

孔念鐸視而不見,順手吃了老X的“卒”。

老X盯著棋盤,半晌不說話。“真狠啊!”良久,他幽幽地說:“壞女人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她說你不乖。”

“我很乖了,我已經很乖了。是那女人壞,不準我出去,還不給我糖吃。她謊話連篇,還恐嚇我。我不要她來照顧我。我討厭她。你要把她給開除了。”

孔念鐸堅定地搖頭。十八年前,他和珍妮、周紹輝三個人從地球叛逃,偷渡到火星,一路可以說曆盡艱辛。對珍妮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很清楚。“她就是脾氣臭了點兒。”他說,“其他都挺好。”

“不開除她也行。”老X說,像個三歲的小孩,“不過,你得告訴我真相。”

孔念鐸心往下沉。他知道老X裝瘋賣傻也好,威逼利誘也好,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這個“真相”。“真或者假,很重要嗎?”他問道。

“對我很重要。”老X說,“我女兒在哪裏?她還活著嗎?”

“真或者假,取決於您自己的想法。您若是不相信那是真的,我說破嘴都沒有用。您若是認定那是假的,我怎麽說您也不會相信。”孔念鐸定了定神。他知道,不說細節,不講實事,進行大而化之的哲學討論,可以規避眼前老X的追問。“我想說的是,其實,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真與假之間有絕對的界限嗎?最為重要的不是真或者假,而是哪一段人生讓您更快樂。您可以選擇,可以選擇讓自己相信。退一萬步講,即使您查證出某段人生是虛構的,以您現在的狀況,您又能做些什麽呢?”

“真假之間真的沒有界限嗎?”

“您知道嗎,您這輩子,最大的問題就是活得太過認真,所以過得非常之累,極少有快樂的時候。您要學會放棄。”

老X激憤地站起來,雙手狂亂地舞動:“放棄什麽?放棄幻想?放棄真假之辨?哪裏放得下?又不是程序,說刪除就刪除。”

孔念鐸伸手拍拍老X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該刪除的時候就要堅決刪除。”他語重心長地說。聲音不大,卻很威嚴,對迷亂中的老X很有說服作用。

老X看著孔念鐸,眼神介於癲狂與清醒之間:“有一點很奇怪,不管是哪一個故事,都沒有你的名字。瞧你日常的言行,從內心深處,似乎也瞧不上我。可你,已經供養了我五年。五年,我沒有記錯吧?為什麽?”

“有人委托我照顧你。”

“誰?”

“他不讓我說。他說,如果你知道了,會非常傷心。”

“是我女兒嗎?”

“不能說。”

“求求你,給我一句實話吧。我女兒現在怎麽樣呢?”

“我不知道。”

“你就沒有兒女嗎?你能理解我作為一個父親想要見女兒的心情嗎?雖然我這個父親不是那麽合格,但是我見她最後一麵,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老X換了戰略,試圖以情動人。“我沒有兒女,也不打算生養一兩個。”孔念鐸麵沉似水,說道:“宇宙如此殘酷,我受折磨就夠了,幹嘛要讓兒女不情不願地來這世上遭受折磨。”

“真是這樣嗎?”老X埋下頭,盯著棋盤,喃喃自語。他的一切都收斂起來,陷入抑鬱狀態,與剛才的癲狂判若兩人。

孔念鐸看著老X蒼老的麵容,沒記錯的話(他怎麽可能記錯呢?),按照地球曆,這位老人已經103歲了。所有的器官和功能都在迅速衰退,即便那雙著名的眼睛也已經渾濁不堪。時間的列車從他身上隆隆駛過,將他壓塌得如同蛇蛻下的皮囊。同樣的列車,也將從我身上毫不猶豫地碾過,並且更加有力和無情,孔念鐸想。老X回望著孔念鐸,似乎在期待著孔念鐸改變心意。有那麽幾個心跳的瞬間,孔念鐸化作了十一二歲的少年,無條件地拜服在偶像光環之下。他覺得自己太過絕情,但旋即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保密,是活下去的關鍵。他叮囑自己。倘若老X的真實身份泄露,等待老X和自己的,隻有死路一條,沒有任何別的選項。

但真的如此嗎?孔念鐸安撫好老X,離開藏身之所時他又猶豫起來。“如果他要出去走走,給他製造一個假身份,讓他出去吧。”乘坐升降機,回到珍妮診所,孔念鐸對珍妮說,“也許是我多慮了,誰會在意一個老邁不堪又瘋瘋癲癲的老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