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星際戰艦“憤怒號”距離火星還有5000千米時,孔念鐸收到了來自老X的絕密信息。他剛從人工冬眠的酣睡中醒來,思想還很迷糊,意識還遊離在現實之外,看什麽都像隔著厚厚的熱氣。不過,這並沒有妨礙孔念鐸發號施令。

“我需要使用靜默室。”孔念鐸對麵前侍立的艦長盧瓦格夫命令道,“有絕密工作。”

“孔秘書長,您請。靜默室將為您打開。”

盧瓦格夫艦長露出公事公辦的笑意,但微微下撇的嘴角說明他心底對孔念鐸有著明顯的鄙視與恨意。這種別人對自己的複雜情感並不罕見。孔念鐸不予理會,轉身快步離開。

靜默室的牆壁由厚實的鉛合金製成,可以屏蔽絕大多數電磁波,也就能杜絕多種形式的監聽。為避免電子係統被破解,連沉重的大門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打開。孔念鐸單手用力,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大門在他身後落下,把他隔絕在圓筒狀的灰暗空間裏。他靜默片刻,以平複心情,旋即命令“二號”打開剛剛收到的視頻。

表麵上看,這就是一段普通的視頻。孔念鐸的私人醫生珍妮絮絮叨叨說的事情就是讓孔念鐸定時吃藥,隨時注意身體的異常,回火星後立刻去她那裏接受一次全麵檢查。“引力環境對人體的影響真的非常大,尤其是您在這段時間裏,往來於金星和火星,還有太空,完全不同的引力環境。”頂著一頭紅色卷發的珍妮說,“更要注意鈣質流失帶來的骨質疏鬆問題。這種慢性太空病,不容易發現,等您發現的時候,很可能已經非常嚴重了。”

孔念鐸一邊聽珍妮絮叨,一邊命令二號對隱蔽在視頻之下的絕密信息進行量子解碼。第一次解碼的結果是一股湧動著的閃爍斑點,仿佛夏夜裏萬千螢火蟲同時飛上了星空。即使有人懷疑視頻之下隱藏著什麽,使用量子算法進行耐力破解,也隻會找到這些由於電磁波幹擾形成的畫麵。

孔念鐸找到其中一個毫不起眼的斑點,用自己的DNA作為密鑰,再一次解碼。這一回,出來的是一張海底仰拍的照片,一群虎鯨正在圍捕沙丁魚群,畫麵血腥至極。波翻浪湧之間,猙獰的虎鯨與孱弱的沙丁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珍妮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展示她對生活的認識。孔念鐸這樣想著,找到虎鯨首領的眼睛,放大後,進行第三次解碼。這次是基於混沌係統產生的混沌序列作為混沌密碼。與量子密碼相比,混沌密碼的難處在於不能輸錯,必須一次性完全輸對。在解碼過程中,一旦輸錯一個字符,視頻底下隱藏的絕密信息就會自行銷毀。這就杜絕了耐力破解的可能性。

孔念鐸沒有輸錯,真正的謎底顯現出來。

隻有聲音,沒有畫麵。老X艱難地喘息著,仿佛喉管裏塞滿鉛塊。他說:“我就要死了。我知道,你也知道,什麽醫療手段都無法再延續我的生命。我要見孔念鐸。我要知道真相。真相,你懂嗎?不要再欺騙一個將死之人。”

聽著這話,孔念鐸不由得想象那樣一幅場景:老X躺在病**,央求珍妮去找自己。“我還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要問他。”老X隱忍堅毅了一輩子,臨死也要保持最後的尊嚴,“你,一定要,要請他來。記得,是請。”

這個老家夥,又要搞什麽幺蛾子啊?孔念鐸這樣憤憤地想著,心底卻也有幾分真實的牽掛,不由得更加憤怒了。他自認生平淡漠,一輩子沒有為誰操過心,但偏偏老X是個例外……

“憤怒號”星際戰艦停靠到火星軌道上的“費爾南德斯”太空城。火星機動部隊副司令兼特種部隊“海盜旗”長官桑切斯中將率眾迎接。孔念鐸對金星戰役中,“海盜旗”的盡職盡責表示了感謝,並對犧牲的三十六名海盜旗戰士致以誠摯的哀悼。餘下的海盜旗遵照命令回歸建製,犧牲者的遺骸業已火化,帶回火星的,是他們的骨灰盒。遺憾的是,有七名海盜旗的遺骸沒有找到,很可能是消失在最後的大爆炸中。

“這是職業軍人的職責與宿命,也是海盜旗至高無上的榮耀。”桑切斯中將聲情並茂地說。

支付完此次金星之行雇傭海盜旗的尾款(由火星政府鐵族聯絡處在特別款項中列支),又謝絕了桑切斯中將用空天專機送孔秘書長回火星的好意,孔念鐸離開“費爾南德斯”,隻身坐上27號太空列車。“這是與現實社會接觸的好機會。在虛擬世界裏待久了,很容易忘記現實世界是什麽樣子。”他這樣對桑切斯中將解釋。

乘客中碳族占多數,有來火星軌道旅遊的,也有來工作的,都行色匆匆。十來個鋼鐵狼人混跡在乘客之中,走走停停。他們的身體由流動合金、工程塑料、記憶玻璃、可編程陶瓷、高分子樹脂組成,體表的顏色各異,在胸前裝飾著繁複的圖案。當他們保持人形時,人身,狼首,身高在兩米五以上;當他們變成狼形時,肩高也有一米五,四足著地,奔跑起來迅疾如風。無論是人形,還是狼形,在太空列車站裏,鐵族——由鋼鐵狼人組成的群體——都非常顯眼。如果是以前,鋼鐵狼人肯定會成會圍觀的對象,但自2025年12月,鋼鐵狼人從高階人工智能“超級猿腦”中演化出來,迄今已有近百年曆史,碳鐵兩族之間的大規模戰爭亦有兩次,在火星有5億鋼鐵狼人生活和工作,他們已經變得稀鬆平常,出現在哪裏,都不會引起超出尋常的**與觀望。

碳族,鐵族。孔念鐸咂摸著這兩個意義非比尋常的詞語,深深的苦澀漫上他的心頭。

沒有不相幹的人——不管是碳族還是鐵族——認出孔念鐸來。他也樂得如此,現在他需要清靜,需要獨處,需要個人的空間。他找到自己的位置,躺下,等待太空列車出發。

如今,環繞火星赤道,聳立著30座2000多千米長的太空列車,供火星居民在行星與太空之間進出。新一代太空列車已經成為火星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用太空電梯設計師夏荔的話講:“能安裝太空列車的地方都安裝上了太空列車,不能安裝太空列車的地方,克服工程與技術上的困難,也要安裝太空列車。”“千年火星”的基建計劃中,還有20座太空列車要在10年內建成。“現在的太空列車,早就不是普通的交通工具,而是科技與藝術的完美結合。每一座太空列車,我更喜歡叫它通天塔,都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說這話的時候,作為第三代火星人的代表,夏荔臉上洋溢著年輕人特有的同時也令孔念鐸羨慕乃至嫉妒的自信與驕傲。

太空列車準點出發,沿著火星靜止軌道與火星赤道基站之間懸垂的索道向下飛馳。孔念鐸讓二號進入待機狀態,自己閉上眼睛開始冥想。他對桑切斯中將所說的話並不完全是出於虛構。但更重要的事情是,這一次到金星去,發生的事情太多,他需要好好想想,理清過去,琢磨下一步怎麽辦。這很重要。

然而,他沒能想得太久,深深的疲倦感很快襲上他的心頭。盡管從金星到火星的兩百多天時間裏,在“憤怒號”星際戰艦上他一直處於人工冬眠狀態,可以說是一路睡過來的,但他的身心似乎都沒有得到休息,始終處於疲倦與極度疲倦之間的狀態。我已經老了,他想,真的已經老了。

他不再冥想,放棄了掙紮,任由疲倦征服了全身。

他睡著了。

睡得不算深,中途醒了好幾次,抬眼望望四周,發現還沒有抵達薩維茨卡婭,就接著在太空列車運行的聲音裏酣睡。

太空列車準點抵達薩維茨卡婭,二號自行啟動,喚醒了孔念鐸。孔念鐸跟著人流,走出太空列車,又乘坐升降機出了太空港,來到薩維茨卡婭的通天大道。這座城以第一個登陸火星的女宇航員韋特蘭娜·薩維茨卡婭的名字命名,常住人口200萬,在火星的數百座穹頂城市中,隻能算是中等。但它是火星政府指定的行政副中心,有很多政府機構和組織的總部在這裏,其中就是包括孔念鐸擔任秘書長的鐵族聯絡處。

二號要求更新,讓內置信息庫與薩維茨卡婭量子網保持一致。孔念鐸同意了二號的要求,但啟用了最高等級的篩選功能。從他離開火星到金星追蹤“狩獵者”,到現在回到火星,回到薩維茨卡婭,一年多(一個地球年,他在心裏暗自訂正)的時間過去了。在此期間,火星肯定發生了大大小小無數的事情,然而,其中值得他關注的,花費心思處理的,不多。

一條新聞,直接呈現到他的視網膜顯示器上:

“火星曆87年1月12日,肯·諾裏斯死於暗殺,彌勒會宣稱對此負責。”

鐵族聘請的本屆客卿共9人,肯·諾裏斯是其中之一,在孔念鐸的超級關注名單上。這人在天體物理學上有獨到的見解,然而為人狂熱又刻薄,聽不進去任何相反的意見。對肯·諾裏斯的死,孔念鐸並不十分意外。

孔念鐸掃了一眼當前時間:火星曆87年——換算為地球曆是2121年——12月27日,下午,7點過33分。於是他決定去看看那個老不死的X。在作出這個決定的刹那,他豁然明白,這才是他要離開別人的視線、獨自行動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