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謎

楔子 謎

天亮後不久,艾倫·圖靈就騎著自行車去倫敦郊外的布萊切利莊園上班。那個將影響人類曆史進程的靈感就是在這個早晨跳進艾倫腦子裏的。

時值1939年9月底,天氣已經轉涼。雖說還沒有到寒透心肺的程度,但多數人都加上了薄外套,少數怕冷之人甚至已經穿上了毛衣。艾倫不怕冷。他穿著一件米黃色單衣,起勁地蹬著腳踏,身體隨之上上下下,不久,額頭上就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他把袖子綰到肘部,解開單衣的頭兩顆扣子,讓清晨的涼風從領口灌進去,熱氣頓消。這舒服的感覺,讓他更加起勁兒地蹬腳踏。

從他租住的客房到布萊切利莊園隻有5千米的距離,以艾倫充沛的體力,很快就能騎到。

隻是這自行車有個毛病,騎著騎著,就會掉鏈子,然後艾倫就隻好推著自行車去莊園上班。這樣的事情連續發生了好幾次。同事勸艾倫,要麽把自行車送去修一修,要麽買一輛新的。艾倫溫柔地笑笑,不予回答。自行車壞掉了,他既不想修,更不想換。他有自己的解決之道。

從第一次掉鏈子起,艾倫就開始統計,自行車是在轉了多少圈之後掉的鏈子。幾天下來,他已經心中有數。昨天,他就嚐試過,到指定圈數就不再騎了,改為推著自行車走。也不知道為什麽,推著自行車走,它就不掉鏈子了。因為自行車沒有掉鏈子,所以抵達布萊切利莊園的時間早於前幾天。這竟讓艾倫有幾分自得。

不過,也產生了新的麻煩:一邊騎自行車一邊數輪胎轉的圈數,讓他無法分心去思考別的問題,而他又太喜歡脫離眼前的現實,去思考一些對旁人而言極其玄妙與深奧還很無用的東西。

有麻煩不怕,解決就是,艾倫一直都是這樣想的。昨天下班的時候,他到後勤處的棚屋要了幾樣小東西,回家後花了半個小時組裝成一個計數器,再綁縛到自行車車架上。因此,今天早上出門時,他一低頭就可以看到計數器上跳動的表示車輪已經轉了多少圈的數字。對此,他心中的洋洋自得簡直比被推選為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會員還要多幾分。

艾倫是數學方麵的天才,毋庸置疑。23歲那年,他就因為一篇詳細論述高斯函數(那可是數學王子高斯的傑作!)錯誤的論文,而被破格推選為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會員——這事兒極不尋常,學院還專門為此放了半天假。他現年27歲,年富力強,正是一生中各個方麵都最巔峰的時候。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著,看他還能做出什麽樣的超級成就。

成為一位舉世矚目的數學家,似乎不是什麽難事。然而……

艾倫低下頭,看見計數器又跳了一個千位數,非常接近要掉鏈子的數值了,於是他下了自行車,推著它繼續前行。奇怪,為什麽推著自行車走,它就不會掉鏈子呢?艾倫想到了這個問題,但下一秒,他已經把這個問題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轉而思考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也更為“現實”的問題,至少目前是這樣。

那個巨大的“謎”。

去年——也就是1938年——9月份,英國第六軍情局的人就找到艾倫,要他為政府破譯敵對國的密碼。那時候,報紙上已經開始連篇累牘地預告戰爭的降臨,而另一些人則始終認為,希特勒不敢侵略大英帝國,相信“武裝起來的德國佬會把怒火傾瀉到蘇維埃頭上”。艾倫答應“利用一些業餘時間,從事一些相關工作”。如今,世界局勢驟變,關於戰爭的那些“壞的預言”都變成了現實。1939年9月1日,160萬德軍閃電般地攻進波蘭,由此拉開了歐洲大戰的序幕。兩天後,英國和法國向德國宣戰。9月4日,艾倫·圖靈被英國第六軍情局正式招募,每天到布萊切利莊園上班,專職破譯德軍密碼。

布萊切利莊園是一座有上百年曆史的豪宅,距離英國首都倫敦65千米,正式的名字叫“政府密碼學校”,對外宣稱來此駐紮的是“雷德利上尉的射擊隊”。艾倫剛進莊園那會兒,各種裝備正在陸續運進來,各種棚屋也正在搭建之中,到處都是令人討厭的鬧哄哄、亂紛紛、臭熏熏。這嘈雜的環境一度讓喜歡安靜的艾倫生出退出之心。

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一份工作,然而,因為那個“謎”的存在,他覺得自己可以而且必須忍受在布萊切利莊園工作所帶來的困擾和麻煩。必須。因為在他知道這個“謎”之後,在解決這個“謎”之前,他幹不了別的事情。

“政府密碼學校”負責人斯圖爾特·孟席斯(他同時也是軍情六處的“老板”)曾經向艾倫展示過一台Enigma。在斯圖爾特向艾倫交代Enigma來曆與工作原理之前,他已經被這台精致的機器迷住了。

“Enigma。”斯圖爾特介紹說:“德國佬亞瑟·彼得雷烏斯的天才發明,集加密與解密、集複雜的原理與簡單的操作於一身的機器。有了Enigma,德國軍隊就像一座隱匿在黑暗之中的堅固堡壘,一頭蟄伏在深淵最深處隨時可能出擊的嗜血巨獸,一種可以毀滅整個世界的可怕力量。”

艾倫對戰爭沒有什麽興趣,對亞瑟·謝爾比烏斯的興趣反而更多。和他聊天一定不會無聊,艾倫想。

“他在哪裏?”

“誰?”

“發明這台機器的人。我想見見他。”

“見不到了。12年前,在騎馬的時候,亞瑟·謝爾比烏斯撞上了牆,當場就死了,享年50歲。也是短命。”

“可惜。”艾倫歎息。他的心情比他的歎息還要沉重。

“你知道Enigma的密匙長到什麽程度嗎?”斯圖爾特望著年輕的艾倫,期望他回答,或者提問,但艾倫沒有配合,隻是低著頭,默默而專注地望著那台Enigma。斯圖爾特隻好自己報出了那個數據:“10,586,916,764,424,000位。”

這龐大的數字令艾倫抬起了頭。某種小火苗在他的內心深處燃燒起來。

“有人告訴我,說如果用傳統手工解碼,需要兩千萬年。兩千萬年,別說這場戰爭,地球都可能不存在了。”斯圖爾特勉強笑了笑,然後盯著艾倫瘦削的臉,嚴肅地說,“他們都說你是天才數學家。你能為大英帝國破解Enigma嗎?我們能否打贏這場戰爭,破譯Enigma至關重要。你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

艾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那是什麽意思?”

“什麽?”軍情六處的“老板”被艾倫沒頭沒腦的問題弄糊塗了。

“Enigma。”

“哦,Enigma是希臘語,意思是‘謎’。”

當時,艾倫看著眼前那台Enigma,心中的震驚無以複加:謎?多好的名字啊。再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這機器了。“謎,好吧。”他自言自語道,心中的小火苗已經彌散到全身,“我來解開亞瑟·謝爾比烏斯留下的這‘謎’。”

此時此刻,艾倫推著自行車,繼續行進在上班路上。他腦子裏又閃過那個數字:10,586,916,764,424,000。同時腦袋裏浮出一個標題:《論可計算數及其在判定問題上的應用》。很難說清楚,他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篇他寫於1936年的論文。這篇論文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玄妙、深奧,還沒有什麽用。但在那一秒,在他推著自行車走在匆忙上班路上難以捉摸的一瞬間,他同時想起了兩者:Enigma和論文。

這兩者之間似乎有什麽隱秘然而必然的聯係,但是有什麽聯係呢?他皺緊了眉頭,雙手無意識地握緊車把。他知道……腦子突然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空白。那感覺就像伸手去抓東西,那東西明明在那裏,五指閉攏,卻什麽也沒有抓住。他知道這是某種靈感就要降臨的先兆。他必須抓住它。他努力著,努力望穿眼前實實在在的風景,向著飄渺微茫的虛空窺視,努力從飄渺微茫的虛空之中“抓”到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他低下頭,瞥見前車架上那個還在哢嚓哢嚓工作的計數器,一道微弱的閃電在他腦海裏閃過,他試圖“抓住”它,但是太快了……他暗自歎息,旋即想到了那一個念頭。

他猛然抬起頭,眼神變得無比清澈,渾身微微戰栗著,一種狂喜宛若維多利亞大瀑布一般衝擊著他的全部身心。他迅速翻身上車,飛快地蹬動起來,完全忘記了自行車的鏈條隨時可能掉落。在前麵不遠的地方,布萊切利莊園——還有那個巨大的“謎”和至關重要的“謎底”——在那裏等著他。

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升起,傾斜的並沒有多少暖意的陽光照射著他努力騎行的身影。

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包括艾倫自己,他的這一個靈感,不但會幫他破解那個巨大的“謎”,會拯救數千萬無辜者的生命,會縮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進程,會誕生一門叫做“人工智能”的學科,會改變今後數十年全世界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的格局,還會孕育出比人類還要聰明數十倍的“鐵族”,徹底終結人類的曆史進程,使人類走上滅絕的不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