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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珍妮驚喜地說,“意識和身體原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讀取出來意識,不能長時間的存在,是因為身體消失了。身體消失,意味著吃喝拉撒睡這些欲望都會消失,但意識還牢牢地記得身體存在時的感覺,並且試圖照老樣子去工作。”

“總有人譴責欲望,卻不知道人因欲望而存在。”孔念鐸說,“就像我現在,手臂和雙腿都沒了,卻還總覺得它們還在,總是試圖去活動它們。這是一個長期以來養成的巨大習慣。”

“當抽取出的意識在芯片裏蘇醒,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後,就會驚慌失措,立馬崩潰。然而,火星蘑菇會打破這一過程。它會幫助意識,暫時忘記身體的作用,適應芯片裏的生活。”

“這就是那個癮君子的意識在抽離身體後能獨立存在的原因。”

珍妮道:“因為火星蘑菇實際上是作用於身體的,在抽取出的意識上還能繼續發揮作用,隻是一種心理慣性,所以,那個誌願者的意識隻存在了15分鍾,是因為火星蘑菇的心理慣性消失了。”

孔念鐸說:“我要吃下火星蘑菇,然後你把我的意識讀取出來,移植到鐵心蘭的阿米腦裏。”

“這可能嗎?”珍妮問。

袁乃東答道:“理論上講,完全可行。”

孔念鐸感激地望了望袁乃東:“現在還有別的辦法嗎?”

“即使成功,你也隻能在鐵心蘭體內存活15分鍾。”

“我要救碳族。”

“為了完成蕭瀛洲的囑托?”

“你以為我是在蕭瀛洲把拯救碳族的任務交托給我之後才開始試圖拯救碳族嗎?不,不是的。從頭至尾,由始至終,我都站在碳族這邊,我所做的一切,哪怕是錯誤的,其最初的目的,都是試圖拯救碳族於滅絕的邊緣。”

“可為什麽你從來沒有說過?”

“我要向誰說?”

“我知道的,你懷疑一切,你不相信任何人!”

孔念鐸默然點頭:“我隻能在黑暗中一個人獨行。”

袁乃東走到孔念鐸跟前,握住了他的右手:“你想做什麽?”

“我要珍妮把我的意識複製出來,移植到鐵心蘭的身體裏,再借助鐵心蘭的靈犀係統,進入鐵族的網絡。”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知道怎麽做。”

“15分鍾,你能做些什麽?15分鍾,你就能打敗鐵族嗎?”

“我不知道。隻有一個模糊的想法。現在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賭一把,是吧?”袁乃東愣了片刻,“剛剛收到消息,兩隊特別調查員正往這邊趕來,我必須出去,把它們引開。祝你好運。”

“也祝你好運。我們都需要好運。”

袁乃東起身,孔念鐸叫住了他:“此次實驗,不管成功與否,我都必死無疑。所以,我拜托你做兩件事。第一,請你尋找蕭菁,她是蕭瀛洲總司令的女兒。我答應他,幫他找到女兒,可惜,還沒有開始找呢。第二,麻煩你照顧珍妮。”

珍妮揚聲說道:“我不需要誰來照顧。”

孔念鐸無心也無力辯駁,隻是拿眼睛看著袁乃東。袁乃東點頭應允,轉身,乘坐升降機離開地下室。

“這人後邊應該還有故事。”孔念鐸說,“不過我應該是看不到了,我要先寫完我的傳奇,唱完我的戰歌。珍妮,拜托你,時間緊迫,我們開始吧。”

“你說開始就可以開始啊。”珍妮說,“先得做一係列的準備工作。設備還沒有開機呢。”

“開機的同時,記得給我吃火星蘑菇。”

“現在就吃嗎?”

“發揮藥效也是需要時間的。”

“吃多少?”

“三顆?五顆?十顆?無所謂了,有多少吃多少。你有多少?”

“有六顆。”珍妮拿給孔念鐸看。

“哪來的?”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需要火星蘑菇治療?自以為是的混蛋。”

珍妮端來一杯水,把火星蘑菇一顆一顆塞進孔念鐸的嘴裏,間或喂一口水。孔念鐸喘著粗氣,完成了火星蘑菇的吞咽。疲倦感征服了他,他閉上了眼睛,又強力睜開:“我現在這個樣子,複製出來的信息量會少很多吧?”

“我過去忙了。”珍妮說,“你這個混蛋。”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隨後變得模糊。

整個世界都隱在了濃霧裏。

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警笛聲,淒厲而撩動人心。

孔念鐸使勁兒睜開眼睛,驚惶地喊道:“你又背叛了我?”

“沒有。”珍妮在意識讀取與遷移設備那邊忙碌,“我沒有背叛你。”

“那這警笛聲……”

“哪有什麽警笛聲!這裏是地下室,不可能聽見公路上的警笛聲!”

孔念鐸閉上眼睛,可一絲睡意都沒有。“跟我說說你的丈夫。”孔念鐸哀求道,“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的私事,向來都是你想說,我就聽,你不想說,我就不問的。”

“今天怎麽想起問呢?”珍妮說。

“跟我說說。求你了。”

珍妮說:“你愛過嗎?你體會過一見鍾情的感覺嗎?你毫無保留、無所顧忌、全力以赴地愛過一個人嗎?如果沒有,你就不會懂得我的感受。即便給你說了我的全部經曆,包括所有的對白,所有的心緒,所有的細節,你依然不會懂得其中的苦楚與美妙。”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愛過?孔念鐸腦海裏滑過孟潔的名字,很想反駁,但珍妮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冷如寒冰的一個人了。他所有的浪漫與癡念,都在21歲的時候燃燒殆盡。在那之後,在世間行走的,不過是一堆毫無生氣的灰燼。

“隻可惜我沒有在正確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他是個地道的蠢貨,膽小,怕事,對一切規則都無條件遵守。正好是你的反麵。如果是和平年代,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然而……”

“他出賣了你,為了自己能活下去。”孔念鐸想到了自己的那些背叛,“你還恨他嗎?”

“我早就原諒他了。人不可能靠著仇恨活一輩子。活了這麽久,我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珍妮瞅著自己的手指,沉默許久,喃喃自語:“不過,也許隻是因為我疲倦了,恨不起,也愛不起。不愛,不恨,也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在火星,珍妮會去娛樂場所,享受火星福利時間,暫時放鬆自己。但她不會帶任何男人回家。“男人有什麽用?有智能家具,所有男人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甚至做得更好。我為什麽還要去找個男人來委屈求全?”珍妮多次這樣說過。

“你愛我嗎?”沉默良久,孔念鐸問道。

“你不配擁有我的愛。”珍妮一字一頓地說。

“我不配擁有你的愛。”孔念鐸喃喃自語道。這不是一個疑問,而是一個確鑿的事實。折騰來折騰去,不過就是想找個能說話的對象,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都無法實現。林佩說,越是簡單的願望,越是難以實現。還真是如此。他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孤寂的萬丈轟鳴之中。

這轟鳴是他自己的聲音,經過了火星蘑菇的改造:

“把我的全身都替換為人造物品吧,把我的肌肉和血液,把我的骨骼與組織,把我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細胞,包括我的大腦,統統替換為鋼鐵、玻璃、陶瓷、塑料、矽膠、紙張、磁鐵和機油,替換為軸承、齒輪、彈簧、拉杆、滾珠、光纖、插孔和線板。

“我要活下去!

“我不吃哲學那一套。就讓那些神經衰弱的哲學家去經受折磨,徹夜無休地思考什麽是人這樣的問題吧。他們願意思辨就思辨好了。不要試圖給我套上枷鎖,羅織我宣傳庸俗存在主義的罪名。我隻是個普通人,隻想活下去,哪怕艱難,哪怕痛苦,哪怕像老鼠一樣,我都無所謂,活下去就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要活下去。

“你大可以罵我是蠢貨、傻瓜,罵我矮騾子、武大郎九世,我不在乎。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