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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孔念鐸聽過一種說法,人在要死的時候,會回顧自己的一生。對於這種說法,孔念鐸是嗤之以鼻的。死去的人,都沒有再回來,是誰告訴大家,臨死的時候,會快速放電影一般,把自己的一生複習一遍?但現在他相信了。

珍妮在地下室走來走去,腳步聲油畫一般的精美。那台複雜到極點的儀器閃著珍珠一樣的光,卻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他感覺整個火星都在顫動,夜空變得五彩斑斕的黑。

然後,他出去了。

順著一條斑斑點點、伸縮自如、扭曲旋轉的細長通道。

在那無法言說的短暫時間裏,他的這一生經曆過的一切,都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不分先後,不管輕重。無比喧囂,宛如座座火山排列成行,次第噴薄,遮天蔽日,地動山搖;又無比寧靜,好像茫茫白雪覆滿大地,紅日當空,天地對視,恬靜無語。

“地嬰理論,意思是說,人類是地球的嬰兒,雖然已經來到太空,但無論是身體構造,還是心理模式,亦或者是感官認知,都還停留在地球上,遠遠談不上適應太空生活。這種地嬰狀態,將會持續數百年,甚至上千上萬年。”這段話是在什麽時候在哪裏聽誰講的呢?他一時想不起來,新的記憶浪潮湧起,將這段記憶完全覆蓋。

“有吃的嗎?”趙俊軒精瘦至極的臉,幻化為大衛肥碩無比的臉。

“不準你喜歡我,你這個矮子。”雷雨的聲音有些飄忽,仿佛孔念鐸潛在海底,而雷雨站在岸上,中間隔著厚厚的波動著的水。

“叫我大衛。加入重生教後,我就叫這個名字了。”在去登記加入重生教的路上,趙俊軒如是說,“小孔,知道我真實名字的,就隻有你了。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不要告訴別人。求求你了。”

這句話猶如一句魔咒,在他腦海裏盤旋:我這輩子就要空過了。我得做點兒什麽讓自己沒有白來這世上走一遭?但做點兒什麽呢?

“瞧瞧你為了活下來都幹了些什麽髒事!”

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東邊的天空上,照亮了它近旁航天母艦一般的雲,也照亮了古老而寂靜的街道。寂靜的環境,襯得他的腳步聲分外響亮。他疑心這腳步聲會傳到他父母耳朵裏去,驚惶之下,加快了腳步。在越發響亮與密集的腳步聲裏,他的額頭沁出了薄薄的一層熱汗。

小趙比手畫腳地說:“矮兩厘米也是矮啊。”

米哈伊爾說:“小子,我接受你的投降,隻要你肯告訴我,薛飛藏在哪裏,我就讓你活下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宛如地獄裏吹過的陣陣陰風。

“死,沒什麽。隻要不死得窩囊。”

“向死而生,隻有不怕死的人,才有資格繼續活下去。”

“從來就沒有什麽平等,那是有史以來,碳族最大的幻想。”

“世上的事都是前人做過的,沒什麽新鮮的。你以為是第一個想到這個的人,你以為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創新,其實是因為你知識不夠廣博與深入而已。”

“塵世之中,不是可笑的,就是可恥的,亦或是可憐的。除此無它。”這話似乎是孔念鐸自己對自己說的。

恩裏克·阿薩夫一邊數著自己的手指一邊用粗啞的嗓音說:“嗜殺、嫉妒、**、暴食、懶惰、貪婪、吝嗇、虛榮、傷悲、愚蠢,碳族的每一樣惡習,都銘刻在基因裏,都是基因為了讓自己繼續生存下去玩的把戲。”

“以薛飛將軍的名義,代表所有死難的義軍戰士,判你死刑。”

“不是我要自私,而是我的基因要我自私。我的基因控製著我,我控製不了我的基因。所以,不要罵我,要罵就罵我的基因好了。”大衛笑得渾身抖動,“可惜,不管你罵多大聲,我的基因都聽不見。”

“我告訴你,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張,有時候甚至需要縮減其中不可思議的成分,以使得整個故事顯得更加可信,不至於使人乍一聽就覺得我說的是磕藥時的譫妄之語。”

孔念鐸指著名為《並蒂香銷》水墨畫對著孟潔說:“這並蒂蓮,一莖生兩花,花開各有蒂,自古以來,便被視為吉祥和喜慶的征兆,善良與美麗的化身。然而,此畫之中,一朵盛開,一朵枯萎,不正是生命無常的象征麽?”說這話之前,他已經琢磨了很久,要怎樣才能引起那美麗女子的注意。

“這可能嗎?從你的敵人那裏遴選出一批精英來做種種決策,然後你還要據此行動?”一位認為客卿大會不可能存在的學者在網絡上慷慨陳詞,“其中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可怕陰謀。”

台下的觀眾聚精會神,孔念鐸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同時從容不迫地說:“人們喜歡戲劇性勝過真實,不是嗎?在枯燥、乏味、平淡得宛如三百頁學術論文一般的真實,與起伏跌宕、一波三折因而精彩絕倫的戲劇性之間,他們寧願選擇戲劇性。”觀眾們紛紛點頭,表示讚同。那一刻,孔念鐸有著強烈的驕傲。

從地球偷渡到火星的飛船上,珍妮剛剛講完她丈夫的故事。“他這麽殘酷我是沒有想到的。”珍妮總結說,眼裏並沒有淚花。周紹輝感歎道:“你丈夫就是一個壞蛋。”孔念鐸對珍妮說:“殘酷?不正是宇宙最本質的真相麽?祝賀你,年紀輕輕,就窺見了宇宙的真相。”

“永遠不會有做好準備的那一天。敵人不會等你訓練好再來進攻。訓練根本不是重點。”團長瑞恩對著眼前的農民、工人和遊戲玩家,眉頭緊鎖,但還是不得不說,“記住薛飛將軍的一句話:戰鬥,隻能在真正的戰鬥中學會。”

“然而,這些人類傾盡全力建造的航天母艦,還有其他數十艘太空戰艦組成的太陽係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艦隊,在2077年,帶著人類全部的希望,遠征火星,中途就被鐵族的超級武器‘暗物質炸彈’一舉殲滅。”14歲那年,孔念鐸聽到了蕭瀛洲遠征艦隊全軍覆沒的消息,所有的夢想破滅。作為一個聽蕭瀛洲故事長大,一心將蕭瀛洲當成終生偶像的人,夢想破滅的聲音自然比別人的強烈得多,幾乎可以說響徹宇宙。

“看過!想過!你以為我真是無知的蠢貨嗎!”孔念鐸轉身,麵對怒氣衝衝的林佩。林佩在他眼裏,散發出紅豔豔的綴滿金色絲線的光芒,就像某些畫裏的神。

“我複製了藏品,又用複製品代替了藏品,把藏品帶到您的麵前。”周紹輝解釋說,“要做到這一點並不複雜。不是每一個人都像鐵良弼館長那樣,能夠無私無畏地致力於為後世保存人類文明的種子。”

“一件重大曆史事件的發生,隻看內因是不夠的,讓一個人去承擔所有的曆史責任也是不對的。我們是學者,不是一般的看客,我們的胸襟與情懷,應該高於一般人。”這段話寫在一本名叫《零和之淵》的書上,孔念鐸用紅筆把這段話勾畫了兩次,“我們必須認識到,彼時世界已經連為一體,卻還是隻是孤立地看待地球碳族的生死,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所謂政治製度上,這是不對的。用現代人的眼光與思維去審視古人,用現代人已經擴大了的宇宙版圖與已經固化了的曆史事實,去批評古人的目光短淺與抱殘守缺,本質上是一種曆史虛無主義。”

“如果初心就是錯的,那怎麽堅持都沒有用。隻會往錯誤的方向越走越遠。”

“我已經五十多歲了,就像不再相信任何酒桌上的誓言一樣,不再相信什麽金子般美好的心靈,不再相信簡單的是非黑白,不再相信童話裏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生活的結局。”

“我說,”塔拉臉上深深的皺紋艱難地挪動了兩下,整個人瑟縮在華美的衣裙裏,仿佛沒有衣裙的支撐與束縛,整個人就會如水銀一般悄然流走,“我的未來沒有您。”

這事兒如此可笑,就像空腹不宜吃飯一樣可笑。一念至此,孔念鐸無所顧忌地狂笑起來。

嫁給鐵族有什麽好處?他的一根手指就能滿足我全部的欲望。

“你回憶這些有何意義?除了讓心情更加糟糕,對於現實,對於現在的問題,有何助益?”

“火星人的生活方式是建構在地球人之上,是地球現當代文明的延續。太過激進的改變,將會在極短的時間,摧毀人類曆時數萬年建立起來的文明體係。”

“你憑什麽說蕭瀛洲是個蠢貨?你有什麽資格來做這樣的評價?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別人早就說過的了,拾人牙慧而已,就不要在我麵前丟人現眼了。你真的獨立思考過呢?”孔念鐸仰望著提出那個問題的高個子,心中無比厭惡,用詞毫不留情,“沒有,你隻是以為自己思考過了,你隻是假裝思考了一下,其實主要是在享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快樂——這種快樂多半都是建築在虛假的認知上——然後再把別人說過千百回的話再說一遍而已。你這樣的人,我最瞧不起了,無知、無能又無用,除了會抱怨,對任何事情發上幾句重複了千百次的牢騷,一無是處。”

“我們生活在曆史上科技最為發達的時期,我們的藝術,卻假借反思之名,全方位地反對著科學與技術。懷疑,質詢,否認。這一點,你們不覺得奇怪嗎?”林佩頻繁地舞動著手臂,似乎這樣能加強自己說話的語氣。

“兩次碳鐵之戰,碳族死傷慘重,碳族把鐵族視為最凶殘最致命的敵人,似乎是理所應當的。然而,鐵族有沒有把碳族視為永生永世的敵人呢?”道格拉斯教授說。這句話裏似乎包含了什麽了不得的信息,但孔念鐸沒有抓住,隻能任由它滑出自己的手心。

“隻要能達成目的,用什麽手段,我不在乎。”

“說這些,我是要你明白,蕭瀛洲對於我有多麽重要。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也絕不允許任何人用他來威脅我。為了他,我願意做任何事。”孔念鐸單臂用力推出,將林佩推出欄杆,看著她小小的身子伴隨著風聲,跌落到數十米之下的火星赤紅的大地上。

“我要在這絕地裏,唱出屬於我的戰歌。”薛飛如是說。山洞裏沒有篝火,但孔念鐸覺得將軍臉上閃著聖潔的光。

風從天空嗚咽而過。那是加拉帕戈斯群島的風和天空。孔念鐸心中一動,忽然間想起在加拉帕戈斯群島最後那一個夜晚,薛飛將軍送他出山洞,對他說的那句話:“孩子,活下去!”沒有拜托他照顧蕭瀛洲總司令,也沒有把戰勝鐵族保衛碳族的曆史重任交付於他。薛飛將軍說了五個字,“孩子,活下去”,簡單明了,又意蘊悠遠,飽蘸深情。一念至此,之前所有的憑空捏造都如太陽照射下的露珠,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栗著,仿佛置身於寒冰地獄。

——然而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