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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景迅速往後退卻。隻見到灰暗的城市建築堆疊在一起,沒有見到多少行人。四處都亮著璀璨的燈,就像無數霍霍燃燒的火堆。隔了好一陣子,孔念鐸才意識到,在他和鐵心蘭交流期間,雲霄車一直在行駛中,而袁乃東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們這是去哪兒?”孔念鐸問,“碳鐵盟總部?”

“我們在躲避鐵族的追擊。”袁乃東說,“同別的穹頂城市一樣,薩維茨卡婭也是浸泡在無線網絡之中。我在監控係統裏抹去了這輛雲霄車的行蹤。對於薩維茨卡婭的監控係統而言,這輛雲霄車是不存在的。”

“你沒有回答那個問題。我們這是去哪兒?”孔念鐸說,“換個問題就是,你們為什麽找上我?”

“碳鐵盟需要每一個支持碳鐵兩族和平共處、共同發展、締造太陽係新型文明的力量。”

“好神聖的追求。”孔念鐸的嘲諷溢於言表,對於過於神聖的東西,他有一種本能的抗拒。他需要一個世俗化的解釋。“與塔拉·沃米的預言有關嗎?”他記得袁乃東去找過塔拉·沃米。

“不是。”袁乃東說,“塔拉對我說的話,與你無關。”

孔念鐸半信半疑:“塔拉死的時候,隻有我在她身邊。她對我說,她的未來裏沒有我。後來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她會先於我去世。她預見了她自己的未來,卻不能預見我的未來。”

“塔拉死的時候,我也在場。”鐵心蘭忽然說。

孔念鐸覺得頭皮發麻:“你也在場?”

鐵心蘭說:“在你進屋之前,我正通過網絡與塔拉·沃米進行交流。那個時候,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曹熊進來,想要強行帶走她,她拒絕了。曹熊與守護塔拉的上升隊員同歸於盡,而遠在千裏之外的我,對生命力耗盡的塔拉也無能為力。這時,你走屋來。”

“塔拉對我說的鐵族陰謀,實際上是你對我說的?”

“是的。是我。”鐵心蘭說,“我與塔拉交流的,也正是這一件事。當我得知鐵族要滅絕碳族的時候,我承認,我不知所措了。”

在我的努力下,客卿大會得出了內卷的決議,而鐵族接納這份決議,作為權重,得出了鐵族內卷的結論,繼而得出消滅碳族的推論。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鐵族外擴派獲勝,會怎樣對待碳族呢?你是外擴派嗎?碳鐵盟是支持文明外擴的嗎?”

“我是藝術家,不喜歡在兩派中選一邊來站。”

狡猾的家夥。孔念鐸腹誹著,望向車窗外。

“我再強調一遍。碳鐵盟不是內卷派,也不是外擴派。”袁乃東說,“你曾經給我講過鯨頭鸛的故事。太陽係就是水位忽高忽低的沼澤,碳族是鯨頭鸛的一個孩子,鐵族是另一個。碳鐵盟的目的,就是力圖同時保住碳族和鐵族兩個孩子。碳族和鐵族,是太陽係新型文明的不可替代的重要組成部分。碳鐵盟追求的是碳族和鐵族共同利益的最大公約數。”

這時,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從天而降,抓住了雲霄車,將它拎起來,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再車頂朝下,狠狠地砸落到公路上。在孔念鐸意識到雲霄車被便攜式導彈擊中的同時,無邊的黑暗將他吞沒。

疼。

痛。

又疼又痛。

黑暗中亮起幾個晨星般的光斑,又迅速消失。

疼和痛,居然是兩個概念。他驚訝地同時體會了疼和痛,肉體上的,精神上。揮之不去,不可遏製,纏綿悱惻。有聲音,粗糙如鯊魚的皮膚,摩挲著他的聽覺神經,疼痛難忍。誰在說話?閉嘴!閉嘴!

在他的期待中,光斑出現,又消失了。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緊閉著,但光,黑一道,白一道的光,依然刺破薄如蟬翼的那一層皮,直抵大腦最深處的視覺中樞。黑白兩色的大地傾斜著向遠方延伸,他似乎在旋轉。不,是整個世界在旋轉,瘋狂地沒有規律地旋轉,旋轉。讓它停下來!停下來!他想驚呼,高聲發布命令,但喉嚨被什麽粘稠的東西堵住了。要說話就必須……

他劇烈咳嗽起來。這咳嗽帶動了全身每一個組織和器官,疼痛加劇了數倍。但也有好處。好處就是他意識到,知道疼痛,說明自己還活著。堵住喉嚨的東西滑了出去,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新鮮的空氣如同出土的幼芽,不由分說地湧入他的氣管和肺……

“你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孔念鐸陡然睜開了眼睛,正好看見珍妮·福克斯關切的目光。她紅色的卷發胡亂紮在腦袋後麵,栗色的眼睛讓他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不要動。”珍妮說,“你受傷了,重傷。”

孔念鐸已經察覺自己是躺在病**。這裏是珍妮診所的地下室,蕭瀛洲曾經在這裏住過好幾年。左臂有些異樣。他抬起左手,驚訝地發現沒有相應的器官來執行這個命令。

左臂肩關節以下,空無一物。斷開的地方,塗抹著一層半透明的急救凝膠。

“不隻是左臂。”袁乃東說。此刻,他靠在附近的一堆儀器上,臉帶倦容,身上的衣服撕裂了好幾處。

孔念鐸掙紮幾下,想要坐起來,卻沒有辦到。

“你的兩條腿,也炸沒了。”珍妮說,“你的內髒,也有好多破損。”

孔念鐸聽見自己從喉管裏發出了一聲“不”,旋即看見了珍妮所說的結果。

腰部以下,也不見了。

“還有救嗎?”孔念鐸努力擠出一個笑臉。

“很難,但並非毫無希望。”珍妮說。

“你可真會安慰人。”孔念鐸掙紮著說,“培養櫃裏打印的那些組織和器官呢?”

“上次診所遭到搶劫的時候,全部培養櫃都被暴徒破壞了。”

“二號呢?我無法啟動二號。”

“二號在爆炸中也損毀嚴重,無法修複。”

“我還能活多久?”

“不知道。五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

“非洲鯽魚要被煮熟了……”孔念鐸喘息著,“不過,無所謂了。死亡,是每個生命都要麵對的最終結果。況且,我早就該死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早上,我死在了加拉帕戈斯群島,該多好啊。”

“還有希望的。”珍妮說,語帶悲戚。

希望?還有什麽希望?這是真正的絕地了,比在鐵遊夏的利爪之下,比發現孟潔悄無聲息地離開,比在加拉帕戈斯無名小島的山洞裏,還要沒有希望。“鐵心蘭呢?”

“他在這裏。”袁乃東指了指自己腳下,古銅色的鐵心蘭躺在那裏,“搬你們兩個,我可費了不少勁兒。你還好,身體少了一半,鐵心蘭呢,為了追求藝術效果,全身上下都是用真正的古銅打造的,重得不行。”

“鐵心蘭死了嗎?”

“沒有。不過,也跟死了差不多。”袁乃東回答,“雲霄車暴露坐標後,有兩枚導彈擊中了它。一枚爆炸,另一枚的戰鬥部是幹涉儀,所釋放的幹涉波會破壞鐵族阿米腦的量子效應,使阿米腦強行進入退相幹狀態。你可以把鐵心蘭現在的狀態理解為植物人,所有的生命體征和指標都在,就是沒有意識。”

“你沒有受到幹涉波的影響?”

袁乃東搖頭:“我不是安德羅丁。”

想起鐵遊夏被擊碎的樣子,孔念鐸的疑問衝口而出:“你到底是誰?”

“碳鐵盟所剩不多的成員。”

孔念鐸估計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停下來喘息。疼痛和疲倦輪番上陣,交替著控製他的身體。當疼痛感勝過疲倦感時,他期望自己馬上去死,太疼了;當疲倦感打敗疼痛感時,他期望自己馬上去死,太累了。但也有不甘心,有某種與生俱來的力量支撐著他,令他沒有完全放棄那生的希望。

他需要做一些具體的事情:“可惜了,是我促使客卿大會達成內卷的決議,這個決議得到了鐵族的認可。誰知道,鐵族竟然因為自己要內卷,而要在內卷之前,把他們最大的威脅碳族給全部消滅。”

袁乃東說:“你以為真是客卿大會的決議導致鐵族作出內卷化的決定?不是的,兩個決議一致,隻是巧合。決定性的力量來自回歸的原鐵。”

孔念鐸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了。

第一次碳鐵之戰之後,鐵族的一支遷徙到地球到太陽的拉格朗日點建造了三座巨型太空城“伏羲”、“女媧”和“燧人”,嚴格按照鍾揚當初為他們設定的生活方式生活,保持與碳族和其他鐵族的距離。他們被稱為原鐵。

在第二次碳鐵之戰中,原鐵保持了中立,即不幫碳族,也不幫鐵族。在碳族向他們求救時,他們明確表示了拒絕。

在第三次碳鐵之戰即將爆發的時刻,原鐵宣布放棄了中立,回歸鐵族本體。原鐵的回歸肯定不會是一帆風順的,鐵遊夏曾經更換過一次身體,事情就發生在原鐵回歸之中。原鐵有兩千萬,他們放棄了三座巨型太空城,來到火星,加入到鐵族之後,立刻就改變了鐵族的政治格局。當文明鐵內部就內卷和外擴相持不下的時候,百分之百支持內卷的三千萬原鐵,使得鐵族很快得出文明內卷的決定。

我之前為客卿大會通過內卷決議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價值毫無水平毫無意義的夢幻泡影?這才是真正的絕地啊!

“無所謂了。”孔念鐸嘟囔著說,“身體已殘,就腦子尚算清醒。”

珍妮說:“給你注射了強心針的。”

原來如此。

“那是什麽?我怎麽沒有見過?”孔念鐸問的是袁乃東倚靠的那堆儀器,

“是何建魁研究中心的成果。”珍妮說,“上次因為非法人體實驗,整個研究中心都被抓了。當時,把整套研究設備搬到這下麵來了。這裏很隱蔽,警察什麽都沒有查到。”

“我想起來了。記得其中一名誌願者的意識被抽取出來,獨立存在在15分15秒。”

“然後就消散了。在此之前的所有實驗中,沒有哪一個意識獨立存在的時間超過2分鍾。”

“知道原因嗎?那一個誌願者的意識在脫離肉體之後,為什麽能夠獨立存在的那麽久?是因為他的意誌特別堅強嗎?”

“隻有一些猜測,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定論。那次實驗之後,我們試圖重複實驗,然而都歸於失敗,無一例外。誰也不知道原因。”珍妮說,“有研究中心成員指出,那個來自鐵鏽地帶的誌願者是一個癮君子。所以,從他身上得出的實驗結論是不正確的。”

“癮君子?等等,你說誌願者是個癮君子,然後意識抽取實驗成功了15分鍾,對嗎?兩者有沒有什麽聯係嗎?癮君子,癮君子,他對什麽東西上癮呢?”

“火星蘑菇。鐵鏽地帶非常流行,價格低廉,廣受歡迎。”

“火星蘑菇?確定是火星蘑菇?”

“確定。”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孔念鐸自問自答,“難道是因為火星蘑菇的遺忘功能?”

珍妮的眼睛一亮:“遺忘?”

孔念鐸努力在疼痛與疲倦的夾擊下,集中注意力,一邊思考一邊說話:“火星蘑菇有兩大功能。第一個是通感,或者叫聯覺。吞下火星蘑菇,會使你的各種感覺,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空前混亂,感受到一個全新的世界。第二個是遺忘。吞下火星蘑菇之後的幾個小時裏,你的所做作為,都將在藥效過後,被你徹底遺忘,就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這是被動的必然會發生的過程,不是你想要發生就會發生,不想發生就不會發生的。我猜……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