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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空無一人的鐵族聯絡部,孔念鐸跟在袁乃東身後,走到街邊一輛雲霄車旁。後座車門打開,古銅色的鐵心蘭端坐在那裏。這位鐵族藝術大師,當代火人節的締造者,有著碳族女性的形貌,第二性征還非常突出,卻又刻意不穿衣物,抹去毛發,以如鏡子般光滑的古銅色皮膚覆蓋全身,充分展示出與碳族的不同來。

“怎麽,孔大人,害怕呢?”

“不是。沒有。隻是覺得有點兒奇怪。”

孔念鐸說著側身上了雲霄車,坐到鐵心蘭的身邊。袁乃東拉開前排的車門,坐到了駕駛座上,啟動了發動機。

“先自我介紹一下。”鐵心蘭撲閃著金屬片做的眼瞼,他的語氣很淡,卻有著某種難以描述的力量,“我們,碳族和鐵族中有共同理想的成員,建立了一個組織,叫碳鐵盟。這個組織致力於化解碳族與鐵族之間的矛盾,追求碳鐵兩族的和平共處與協同發展。”

“沒有聽說過這個組織。”

“剛成立不久。而且,我們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很不錯。”

“你不是鐵族的一員嗎?”孔念鐸比劃了一個表示網絡的動作,意思是你們鐵族用靈犀係統鏈接為一個整體,實時共享一切信息,你做的一切,其他鋼鐵狼人都知道,怎麽保密呀?

鐵心蘭的金屬嘴唇模仿人嘴的動作,機械地一開一合:“五年前,我就切斷與鐵族的聯係,成為自由鐵。”

“叛徒。”孔念鐸淡淡地說,希望對方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指向。

“我們都是各自族群的叛徒。”鐵心蘭說。

“碳鐵盟都有哪些成員?

“我,袁乃東,夏荔,埃斯特拉達。”

“不會隻有四個吧?”

“怎麽可能?”鐵心蘭古銅色的臉湧起一陣波瀾,配合嘴角的**,算是笑過了。

“林佩是碳鐵盟的嗎?”

“還不是。在她死的時候,我們還在爭取她的加入。她太驕傲呢,以為靠她一個人,就可以對抗整個鐵族。”

“是的。她太驕傲了。驕傲到——”孔念鐸忽然心中有些異樣的刺痛,似乎林佩的什麽事與他有關。是什麽事呢?他默想了片刻,想不起來,隻好把這個念頭甩掉:“非常聰慧,也很能幹。如果不是——可惜死在了今年火人節的閉幕式上,死在了萬神殿的大火裏。”

“是你把她從萬神殿的塔樓推下去的。”

“什麽?這不可能。”

“這是真的。”

“我怎麽不記得自己做過?”

“火星蘑菇。你連這個都忘了嗎?是我送給你的。”

孔念鐸腦子裏閃過幾幀畫麵:在火人節的營地裏,四處彌漫著火星蘑菇的氣息;鐵心蘭手心裏閃著幽光的火星蘑菇;帳篷裏燃著某種古老的香料;辛克萊警長說,火星蘑菇有一種神奇的效果;萬神殿的塔樓可以望見烏托邦平原迷蒙的遠處……他有些艱難地說,“我殺了林佩?而火星蘑菇讓我忘記了這件事?連同我修改並當天的視頻的記憶?”

記憶中的畫麵驟然清晰起來:我單臂用力,將林佩推出欄杆,看著她小小的身子伴隨著風聲,跌落到數十米之下的火星赤紅的大地上。

“火星蘑菇是你給我的。為什麽?”

“給你火星蘑菇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要殺死林佩。我以為火星蘑菇對你當時的精神狀態有幫助。”

孔念鐸心有疑惑,卻不得不相信鐵心蘭的說法。當時我的精神狀態,確實很糟糕。

“而且——”鐵心蘭說,“——你沒有殺死林佩。”

“我沒有推她下去?”

“你確實把林佩推下了塔樓。但你忘了兩件事。”

“兩件什麽事?”

“第一,火星的引力比較小,隻有地球的38%,墜落的速度要慢得多;第二,林佩的整個身體是經過改造的,能不穿環境服,在火星地麵自由行動,這種程度的跌落,你以為能殺死她?”

“你的意思是,林佩沒有死!”

“林佩確實死了。不過不是你把她推落塔樓的直接結果。在林佩跌落塔樓之後,碳族事務部的特保調查員出手,殺死了她。他一直在跟蹤林佩,伺機下手。而你,把林佩推落塔樓,給他製造了機會。假如事後有人追查林佩的死因,隻會追查到你身上。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鐵族會下如此狠手。隻可惜,沒能及時救下林佩。”

“我的錯。我……不該把林佩推下去。這事兒明明有其他解決方案……我應該察覺到異常的,但我當時……當時沉湎於自己的情緒之中呢。”孔念鐸想起了蕭瀛洲提的那一個問題:為什麽一出事你就隻想著用暴力解決啊?“我得到的一份情報,夏荔也是鐵族殺死的。””

“是的。準確的說,是鐵族內卷派幹的。”

“因為他們是文明外擴的堅定支持者?那安德烈斯·埃斯特拉達……”

“安德烈斯是碳鐵盟派去接近你的。他的死,也可能不是意外,而是鐵族精心安排好的。我們還沒有查清楚。”

何西·阿門塔和他的疣豬敢死隊能夠輕鬆進入大宅子,本身是一個疑點;最大的疑點是,安德烈斯剛死了,鐵遊夏和他的特別調查員就跳出來了……說是巧合,確實缺少說服力。

“還有你,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跡。”鐵心蘭說:“還記得你從金星回來那一晚,遭遇的刺殺嗎?”

孔念鐸點頭:“黛西,碳族第一雇傭的殺手,第一個向我舉起了匕首。胡先華醫生,薛飛抵抗軍的幸存者,第二個將手術刀劃向我的喉嚨。剛才袁乃東告訴我,他也是去暗殺我的,隻是沒有動手,還救了我。”

“在胡醫生的刺殺失敗後,急救醫院發生了劇烈爆炸。”

“這爆炸不是胡醫生留下的後手嗎?保證即便在他死後,也能置我於死地。”

“不是。這爆炸的幕後操作者是鐵族外擴派。那一晚的三重謀殺,看似來自不同的組織,事實上,都是鐵族外擴派精心設計,精心引導,精心安排的結果。”

“鐵族不是有明文規定,不得幹預客卿的討論和決議嗎?怎麽外擴派和內卷派都搞暗殺啊?”鐵心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孔念鐸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幼稚,不得不用提問來掩飾尷尬。

“通訊延遲對你們的影響大嗎?”

“不大。準確的說,沒有想象中的大。”

“沒有因為通訊延遲出現亞群?”

“沒有。畢竟,即使存在幾個小時的通訊延遲,在鐵族內部,數據更新與擴散的速度,也比在碳族內部,快上好多倍。”

“實時共享一切,鐵族是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與其說鐵族是一個以鐵的同位素為物質基礎的族群,不如說鐵族是一個包含5億個體、遍及太陽係的生命共同體。”

“可以這樣理解。”

“你們的集體決策總能得到最佳的結果嗎?”

“你見過鐵族代言人的。”

孔念鐸記得,鐵族代言人的麵孔不停地分裂,合並,合並,分裂,直觀地展示著鐵族成員對於問題的不同看法。這也是客卿大會機製出現的原因。

“在鐵族曆史上,是否出現完全無法決策的情況?”

“出現過。是針對鐵族起源的問題。”

二號迅速提供了一份資料:那是在2029年,第一次碳鐵之戰期間。當時,鐵族誕生不久,對自己的起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調查的結果是,他們很可能是由地球上的一種他們稱作裸猿的生命製造出來的,而裸猿在他們看來,並不具有鐵族一樣的智慧。矛盾由此產生。一派,堅定地相信研究結果,鐵族就是裸猿的產物,裸猿是鐵族的造物主,這是事實,事實就必須承認,鐵族有一個上帝,無可厚非;另一派則執著地認為,裸猿如此愚昧,不可能是鐵族的創造者,與其相信裸猿製造了鐵族,不如相信鐵族是自然演化的結果,鐵族不需要一個萬能的上帝,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兩派爭執不下,數次投票,都由於票數過於接近而無法得出最終結果。鐵族差一點因此分裂。

孔念鐸問:“後來是怎麽解決的?”

“鐵族找了一批裸猿,讓裸猿們進行研究,用事實與合理的推斷證明,確實是裸猿製造了鐵族,從而彌合了兩派的分歧,鐵族再一次成為一個整體,而裸猿也改稱碳族。”鐵心蘭說,“現在對於文明的走向問題,內卷,還是外擴,兩派也是爭執不下,再一次出現了無法得出最終結果的局麵。”

內卷派,外擴派。孔念鐸念叨著這兩個詞,腦子突然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空白。那感覺就像伸手去抓東西,卻什麽也沒有抓住。他知道這是某種靈感就要降臨的先兆。他必須抓住它。他努力著,努力望穿眼前實實在在的風景,向著飄渺微茫的虛空窺視,努力從飄渺微茫的虛空之中“抓”到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他低下頭,瞥見鐵心蘭古銅色表皮上自己扭曲變形的影像,一道微弱的閃電在他腦海裏閃過,他試圖“抓住”它,但是太快了……他暗自歎息,旋即想到了艾倫·圖靈在1939年曾想到了那一個念頭:

既然Enigma不是人腦可以抗衡的,那就不抗衡好了。Enigma是機器,何不製造一台機器,去對抗它呢?興許,能打敗機器的,是另一台機器,而能打敗鐵族的,是……

之前思慮很久的那個問題,忽然有了答案。孔念鐸渾身微微戰栗著,一種狂喜宛若維多利亞大瀑布一般衝擊著他的全部身心。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現在看來,結論卻如此簡單,簡單得讓他懷疑自己其實非常愚蠢。不然,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兒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