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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宅子,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

“專門為你接風洗塵的。”孔念鐸說。

“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嗎?”珍妮說。

“非法人體實驗可是查有實據。”

“少來這一套。”

蕭瀛洲在餐桌旁端端正正坐著:“嗨,你好,珍妮醫生。”

珍妮狐疑地回頭看了孔念鐸一眼,孔念鐸解釋道:“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誰呢。”蕭瀛洲說:“珍妮醫生,對不起,以前給你添麻煩了。那個時候,我腦子有病。即便是這樣,也真誠地請你原諒我。”珍妮看看蕭瀛洲,又看看孔念鐸,似乎做著對比,旋即,坐到餐桌旁,也不等孔念鐸,就開始吃東西。

菜品豐富,還有白酒。孔念鐸給自己準備了一大杯,珍妮要了半杯,蕭瀛洲嚷嚷著也要喝,孔念鐸隻敢給他倒了一小口。“度數太高,您可不能多喝。”孔念鐸說。珍妮淺淺地舔了一口,說:“那你自己還喝那麽多。”孔念鐸麵露笑容,沒有回應這句話。如果這個時候說一句“我喜歡”,報複珍妮的意味就太強了。他可不想火上澆油。

“新聞,我要聽新聞。”蕭瀛洲忽然說。

一邊吃飯,一邊聽新聞,是蕭瀛洲很早就養成的習慣。孔念鐸命令播報新聞。

“今日首播,火星政府宣布,全力支持鐵族公告,禁止一切形式的反鐵行動。”一個中性聲音在餐廳回**,“火星政府在此公布了行動細則;禁止一切碳族第一的宣傳、展示和討論;銷毀一切碳族第一的標誌及物品,包括各種旗幟、徽標、冊子、麵具、掛飾、手環;已經加入碳族第一的普通會員到社區代表處宣誓退出,並由社區代表監督;碳族第一中層以上的領導自行到有關部門報到,接受警察的行為與信仰的雙重篩查,合格即可離開;全球追捕碳族第一的匿名領導人……”

珍妮問:“發生了什麽事?”

“碳族第一掀起了全球反鐵運動,鐵族宣布鎮壓碳族第一,剛剛的新聞裏,火星政府對鐵族公告表示了支持。”

“事情很嚴重嗎?”

“比你想象的,嚴重數百倍。”孔念鐸說,“火星政府宣布支持鐵族,鎮壓碳族第一,實際上是火星政府意識到了某種危險,決意舍棄碳族第一,保住自己。”

“什麽危險?”

“碳族第一的新任領袖,不過是一個熱衷於搞街頭政治的蠢貨。兩百年前,街頭政治就被證實是無效的,結果到了火星上,他還這樣搞!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在這件事上,表現得特別明顯。但他們這樣搞,給了鐵族一個借口。”孔念鐸放慢了語速,“我懷疑,鐵族鎮壓碳族第一運動,其實是消滅碳族的開始。”

“消滅碳族?”珍妮把這四個字機械地重複了一遍,似乎沒有理解。

“字麵意思。”孔念鐸說,“第三次碳鐵之戰。”

他端起酒杯,帶著狠意吞了一口。燥辣的白酒在嘴裏停留了片刻,順著喉管一路下行。在某個地方,白酒走錯了路,於是他蝦米一樣弓著身子,猛烈地咳嗽起來。珍妮要過來,撫慰他,他抬手製止了。“我沒事。”咳嗽的間隙,他說。

好不容易製止了咳嗽,孔念鐸平複了一下呼吸與心跳,說:“第一次碳鐵之戰發生在地球曆2025年到2029年,曆時四年,據統計有三十億人死於非命。對我來講,那是曆史,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死多少人都是數據。第二次碳鐵之戰發生在地球曆2077年,從宣戰到結束,不過短短六個月,非正常死亡人數也在十億以上。這個時候我已經十多歲了,算是親眼目睹了第二次碳鐵之戰的全過程,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後麵的地下抵抗運動,親自體驗了什麽叫做戰爭。那麽這一次,第三次碳鐵之戰,又要有多少生命非正常死亡呢?”

“死亡。”蕭瀛洲瑟縮了一下,這位百歲老人似乎窺見了什麽可怕的真相,“我妻子死在了暴亂中,我女兒失蹤了,生死未卜。我不想當什麽英雄,當個英雄好累的。然而我沒得選擇。如果我能選擇,我寧願去江邊買一塊地,當一輩子無所事事的農民。”

“其實,您是選擇了的。”孔念鐸看著頹喪的蕭瀛洲,極力想要安慰他,“2036年,毀神星來襲的時候,坐在鳳凰號宇宙飛船去迎擊的人是您,您選擇了摁下兩枚核導彈的發射鍵。第一次拯救了碳族。2077年,第二次碳鐵之戰中,在監牢裏因為瀆職罪關押等死的人是您,您選擇了發動政變,推翻四分五裂、散沙一盤、毫無作為的地球同盟執委會,與全麵占了上風的鐵族簽署停戰協議。再一次拯救了碳族。”

蕭瀛洲回望著孔念鐸。“都過去了。”他的臉舒展開來,露出了幾秒鍾的欣慰的笑容。“我已經老了,也許快要死了。”他說,笑容凝固了,疲倦感爬上他的每一道皺紋,也滲透在他說出的每一個字裏,“什麽都做不了了。接下來,恐怕要看你的呢。”

“看我什麽?”他已經猜到蕭瀛洲要說什麽,但一種習慣性力量促使他提出這個問題。

“生命乃是宇宙間真正的奇跡。乍看之下,生命無比脆弱,一陣風,一場雨,一把火,就能把生命消滅;然而,仔細一想,自三十億年前生命誕生以來,經曆無數的災禍,陸地隆起又平複,海洋幹涸又蓄滿,氣溫時高時低,生命依然堅韌地存在著。”蕭瀛洲道,“這種說法,對,但不全對。個體是脆弱的,堅韌的是群體。從更長遠的時間尺度來看,群體也是脆弱。比如三葉蟲,菊石,還有恐龍。人類, 或者碳族,並非永生不滅的存在。”

鐵族……鐵族正在執行滅絕碳族的計劃:“你到底想說什麽?”

蕭瀛洲看著孔念鐸,老邁的眼睛閃著堅毅的光:“我這輩子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拯救碳族。雖然做得不好,結果也並不那麽美好,但我真心努力去做了。我沒有完成的事情,希望你能完成。”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尖叫,要他退縮,要他拒絕這沉重的負擔:回顧曆史與分析現狀是一回事情,挺身而出,拯救碳族是另一回事情。我隻是個想要繼續活下去的普通人。拯救碳族這樣的事情就不要找我了。別說我庸俗,我就是庸俗,庸俗地活著,庸俗地死去,有幾個人不是這樣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但另一個聲音,另一種情緒,另一個結論如同大海中聳立起一堵森冷的冰牆一樣,出現在他的大腦裏。

他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很久以前,薛飛將軍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孔念鐸說,“加拉帕戈斯戰役,最後時刻。薛飛將軍帶著我躲進了一座無名小島上的山洞裏。義軍已經潰敗,米哈伊爾的部隊正在四處搜尋。薛飛將軍給我講了鯨頭鸛的故事,然後對我說,米哈伊爾布下了天羅地網,不遺餘力地要抓住他,他肯定是逃不掉了。他說,我還小,才19歲,出去向米哈伊爾告發他,還有撿一條命的希望。他說,不要為他報仇……”

說到這裏,孔念鐸忽然停住了,大腦出現了暫時的空白。這件事情真的發生過嗎?這是我真實的記憶,還是我杜撰的過去?

珍妮問:“薛飛將軍還說了什麽?”

孔念鐸回過神來,答道:“薛飛將軍說,拯救碳族的任務就交給我了。我可以出去向米哈伊爾告發他了。”

斷掉的思路連接起來,暫時的空白浮現出聲音和畫麵,記憶自行修複。他有一種莫名的如釋重負之感。看見蕭瀛洲點頭,聽見蕭瀛洲讚揚了薛飛的忠義耿直與自我犧牲精神,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是的,舉報薛飛將軍是薛飛將軍的命令。他想,反複想了三次。

這是命令,我不得不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