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40

珍妮出獄的那一天,孔念鐸開著雲霄車去接她。因為涉嫌非法人體實驗,珍妮被判處監禁兩年。根據案情通報,珍妮所在的何建魁研究中心,去薩維茨卡婭的“鐵鏽地帶”招募了五十名誌願者,到實驗室裏讀取了大腦的全部信息,並建立了數字意識。負責招募的人就是珍妮。調查發現,這次大規模實驗,沒有申報,未經火星科學院同意,私自進行的。有十名誌願者都說沒有收到相應的報酬,七名誌願者說精神上受到了刺激,還有一名誌願者聲稱,實驗讓他產生了對火星蘑菇的依賴,而複製出來,存儲在實驗室智能終端裏的數字意識又莫名其妙地丟失了。

整個何建魁研究中心都被一鍋端了,有的判刑,有的罰款,有的懲戒教育,不一而足。何建魁博士判得最重,入獄五年,終生不得從事科研工作。珍妮隻是參與者,孔念鐸為珍妮爭取了緩刑兩年。這個“爭取”的意思是孔念鐸動用自己的私人關係,上上下下打點了一番。又為她繳納了足額的罰款與保釋金,這才讓珍妮能夠走出監獄。

辦好出獄手續,珍妮上了車,麵若冰霜。

孔念鐸遞上一盒煙:“特意給你買的。知道你喜歡這個牌子的。”

珍妮憤憤地接過煙,圓睜著眼睛,道:“你這樣就算道歉呢?”

“不然呢?”孔念鐸聳聳肩,“你還想怎樣?”

珍妮撇撇嘴:“也罷。你就不是個會道歉的人。”她掀開煙盒,彈出一根來,遞到嘴邊,也不點燃,就那麽用雙唇叼著。

“怎麽不點?”

“我喜歡。”

瞧珍妮那神情,顯然是把什麽話給咽進肚子裏了。孔念鐸知道,這一關,自己算是過了。與珍妮認識二十年,雙方對彼此的熟悉程度恐怕已經超過了好多夫妻。他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會心的笑。

珍妮說:“我出來了,黛西呢?”

“她真的動了手。”

“你就不能放過她呀!”

“你是好人,我是壞人。”孔念鐸看見珍妮瞪起了眼睛,“好吧,我來想辦法。”

“還有何建魁研究中心的其他人。”

“他們……”

“他們都是受我的牽連進去的。”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錯,都歸我管,我來救他們。彌補我犯下的罪過。行了吧?”

珍妮望向窗外:“今天什麽日子?”

“火星曆,還是地球曆?”

“廢話。我們在火星上,當然是火星曆。”

“是星座曆,還是數字曆?”

“你今天怎麽啦?光說廢話。”

“今天是火星曆87年15月20日,我們又生活在時間之外了。”

剛開始殖民火星的前幾十年裏,曾經使用過一套星座曆,把一個火星年669個火星日,分作十二個月,每個月以黃道十二宮命名。但在使用過程中,發現星座曆有很多問題,比如每一個星座月的長短差距非常大,獅子月66天,寶瓶月46天,很麻煩。所以,在第二次碳鐵之戰結束後,火星政府就開始推行一套簡化版的火星曆,俗稱數字曆。數字曆把一個火星年分為24個月,每一個火星月28天,但這樣一來,就多了三天出來,所以又規定第八、十六、二十四這三個月各減去一天,是27天。在推行新曆之前,有專家擔心新曆雖然簡單好記,但與火星的季節更替沒有關係,而且星座曆“複雜了點兒,然而包含了文化與地球曆史的傳承”。不過,新曆一經推行,就受到廣泛的歡迎。火星人都住在穹頂城市裏,火星的四季更迭影響不到他們的生活,至於“文化與地球曆史的傳承”,在簡單好記麵前,除了神經衰弱、靠文化吃飯的專家,普通人根本不在乎啊!

孔念鐸、珍妮和周紹輝偷渡到火星那會兒,正好處於火星政府廢除星座曆,推行數字曆的時候。火星的數字曆每一個月跟地球曆相差不大,就是13月到24月這種說法,總讓他們有生活在時間之外的感覺。

孔念鐸相信,“時間之外”這個詞語會使珍妮想起他們共同經曆的那些事情,進而不再在“冤枉她坐牢”這件事情上糾纏。

珍妮若有所思:“一個火星年是669個火星日,兩個火星年就是1338個火星日。”

珍妮說的是她緩刑的時間。沒什麽變故的話,1338個火星日之後,珍妮還得回到監獄裏度過1338個火星日。孔念鐸決定岔開話題:“對了,你們複製出來的那個數字意識怎麽就消失呢?”

“你知道我為什麽對意識感興趣。”

孔念鐸點頭,表示知道。

珍妮的丈夫原本是一個溫柔、體貼、內向的人,不怎麽喜歡說話,更喜歡用行動來表示他對珍妮的摯愛。“那是我這一生的黃金時代。”珍妮如是說。地球紀元2100年,烏胡魯頒布《重生教399號敕令》,宣布一切智能機器都是罪惡的,要求信徒銷毀全部智能機器,徹底斷絕與智能機器的聯係。敕令一生效,珍妮的丈夫就迫不及待地舉報了珍妮。身為醫生,珍妮為很多人的身體植入了數量龐大的智能機器,這幾乎是他們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仿佛他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機會一旦出現,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抓不放。但為什麽這樣?如果他想擺脫我,完全不必采取這樣激進的方式。而且他之前對我的好,又不像是假裝。短短幾年,為什麽會有這樣劇烈的變化?我想不通。”珍妮反複問自己,沒有答案。偷渡到火星後,她就對意識研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深入學習,並參加了多起意識研究計劃。

“研究得越多,對意識的了解越不清楚。”雲霄車裏,珍妮聳聳肩,對孔念鐸說,“套用一句老話,你不問我意識是什麽,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意識是什麽,一旦你問我意識是什麽,我反而不知道意識是什麽。”

“因為意識無法認清意識本身?”孔念鐸思索著,“可我記得,很久以前就有一個理論,說碳族和鐵族的智慧都是建立在量子效應上的。”

“沒錯,一個叫靳燦的人提出的,已經得到證實。不過,智慧與意識不是一回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老早之前,至少是一百年前,有一個投資數十億的科研項目,失敗的原因就是以為意識隻存在於大腦之中。不是的,意識的範圍比智慧要大。打個比方,智慧隻是意識的高階程序,在智慧之外,大腦之外,還有很多低階程序在默默運行。”

“舉個例子。”

“你以為你的身體是由23000條基因產生的10萬億個細胞組合而成。實際上呢,你的身體裏還居住100萬億個細菌,包括數百種細菌以及3百萬種非人類基因。它們有獨立的繁殖方式,繁盛的一大家子。在你出生時,它們還不存在,你出生後,它們就迅速占領了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腸子。所以呢,你不是單個的有機體,而是許許多多微小的有機體組成的超級有機體。”

“這些細菌,它們一定有什麽用吧?不然,我們的身體怎麽允許它們存在?”

“你說錯了。有一部分細菌對我們的身體來說是沒有用的,它們隻是在那兒生活,自顧自地忙著自己的營生。隻要不去招惹它們,它們就安安靜靜地做個免費地租客。”

“這不算壞消息。我沒有打算收它們的錢。還有一部分細菌呢?”

“還有一部分細菌對我們的用處就大了去了。有的忙著分解植物性碳水化合物,有的忙著製造維生素B2、B12和葉酸,有的忙著對付外來細菌……它們是我們體內不可或缺的工廠、醫院和軍隊。”

“我知道這些。可是,細菌的這些行為和我的意識有什麽關係?”

“體內的這些細菌,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影響我們的思想和行為,甚至精神狀態。有些腸子裏的細菌,會影響我們對食物的偏好,喜酸,嗜辣,好甜,並不完全出自你的選擇;為什麽減肥那麽困難,不是你餓了,而是你腸子裏的細菌餓了,它們強烈地建議你,去廚房吃糕點,就吃一塊;你說你喜歡陽光,喜歡微風吹在臉上,喜歡新鮮泥土散發出來的芬芳,其實,驅使你出門去尋找春天的,並不是你,而是你體內的細菌。”

“聽上去,好可怕。在細菌眼裏,我們也許隻是供它們吃喝玩樂、載著它們到處跑的列車?”

“但這是事實。還有:你缺少某些種類的細菌,會使你患上自閉症的概率增加數十個百分點,而另一些細菌的數量太多則會大大增加你罹患精神分裂的可能性。躁鬱症與體內細菌也存在正相關。”

“好吧,我明白了。簡單地說,就是想要複製意識,隻複製大腦是不行的,得複製全身,包括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還有寄居在我們體內的數量眾多的細菌。”

“是的。”珍妮說。

“這會使複製出來的意識信息上升好幾個數量級。”

“但也隻是技術上的問題。在何建魁研究中心被查封之前,實際上我們已經接近成功了。”

“你們成功地複製出了一個數字意識,但它後來消失了?”

“存在了15分鍾。”珍妮輕輕歎息,“數十次實驗,就這一次算是成功。但它無端地消失了。”

“知道原因嗎?”

“在監獄裏,我想這個問題想了很久。隻有一個模糊的沒有證據的結論:意識與身體,絕對不是簡單的二元關係,可以不受傷害地割裂成意識與意識兩個部分。它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彼此結合之深,超出所有智者的想象。沒有意識的身體,是沒有知覺的肉塊,存在,然而沒有意義;沒有身體的意識,是沒有容器的流風,一動,就消散在微茫的空氣裏。”

“倘若身體不存在了,那與身體伴生的欲望也就不存在了,那所謂意識也會跟著煙消雲散了呢?”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生命存在的意義,一多半來自滿足自身的欲望。缺少身體的欲望來支撐意識的追求,那麽意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動力。”

“換一種說法,身體確實是皮囊,然而,沒有這皮囊,意識也將無處安放,這就是複製出來的數字意識隻能存在15分鍾的原因?”

“我是這樣認為的。”珍妮說,“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這些難道不是常識嗎?”

“不,我是第一次知道。”孔念鐸想了想,“知識盲點,也可以說是坐井觀天。每一個人看到的天都不一樣,而我的天,恰好不包括你剛才說的那些。”

“雖然已經到了火星,還有很多人不相信演化論呢。”

聽到珍妮的回答,孔念鐸陷入了沉思,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