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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念鐸給辛克萊警長打電話,對方在鈴聲響過很久之後——久到讓孔念鐸懷疑對方會拒絕——才接聽。

孔念鐸說:“辛克萊警長,早上好啊。辛克萊兄弟在我這兒玩得很愉快,上次何西·阿門塔襲擊中,也受了一些驚嚇,不過,也是獨特的人生體驗,錢都不一定買得到,你說是吧。”

“是。”

“辛克萊警長,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

“有話直說,我很忙的。鎮壓碳族第一,忙得我焦頭爛額。”

“放了黛西。”

“誰?”

“黛西·貝茨,就是上次暗殺過我那個女殺手。”

“我想起來了。可是,為什麽呀?憐香惜玉嗎?”

“這個你就別管了。”

“行。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做事,孔大人。”辛克萊說,“我會命人放了黛西,也不會再追問原因。但是,我們的交易到此為止,我們曾經為彼此做過的事情全都忘記吧。請不要再來找我了。再見。”

辛克萊警長果斷掛掉了電話,就像吐一塊嚼了很久的口香糖。在此之前,孔念鐸已經給好幾個朋友打過電話了。桑切斯、傑西卡、瑞雯、多洛莉絲、阿蓮、凱莉、莫欣娜、科瓦奇……有的直接拒絕,有的口頭上支持,有的表示看看情況再說,有的滿口答應,卻並無實質性承諾。所以,辛克萊警長的回絕並不突出。

孔念鐸靜默片刻,又通過彌勒會會徽與趙慶虎聯係,約他在通訊空間見麵,但(不出所料)新任大師兄已經切斷了這一聯係,隻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要他前往彌勒會總道場覲見。“覲見”,趙慶虎是用的這一個詞。

彌勒會發生的奪權事件造成了一些傷亡,引發了一些關注,但與鐵族突然宣布鎮壓碳族第一而火星政府全力支持比起來,卻是小巫見大巫。所以,趙慶虎隻處理安排數名外圍信徒到警察局自首,接受警方的處理,了結數件“打架鬥毆”和“尋釁滋事”的案子,用以平息來自高層的怒火和百姓的質疑。這事兒於趙慶虎,駕輕就熟,信手拈來。孔念鐸收到的情報顯示,在大師兄朱成昊、二師兄曹熊和大師姐塔拉·沃米死於太空列車停電事故後,趙慶虎很快組建了新的二級領導團隊,四大天王迅速成為他忠實的左膀右臂,還有一時上升隊,幫助他把彌勒會一切牢牢地掌握在手心裏。

雲霄車把孔念鐸送往彌勒會總道場。一路所見,薩維茨卡婭處於兩種極端狀態。有的街區冷冷清清,荒蕪寂寞,久久不見一個人影,偶爾有流浪狗跑過,仿佛是無人居住的廢墟。在另一些街區則人潮洶湧,碳族第一的支持者高呼口號,揮舞著各種武器,一次又一次地衝向警方布下的警戒線,宛如數百年前冷兵器的戰場。明明是碳鐵兩族的矛盾,怎麽就演變成民眾與火星當局的對抗與衝突呢?

彌勒會總道場在薩維茨卡婭的核心地帶。此前孔念鐸隻聽說過,沒有進去過。道場門前,立著橫跨公路的彌勒會會標,雲霄車從它下方匆匆駛過。那會標高聳入雲,金碧輝煌,耀眼無比。有上升隊員過來,迎接孔大人的到來。另有二十名上升隊員身著隊服,手執器械,在總道場門前站得筆直。不時有彌勒會信徒進進出出,說話輕言細語,彼此禮貌有加,臉上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與薩維茨卡婭的其他部分相比,彌勒會總道場依然熱鬧而有序,是如此地與眾不同。

北方持國天王邱啟辰來迎接孔念鐸。

“大師兄如何?”

“可威風了。”

在邱啟辰的帶領下,孔念鐸穿過五進門廊,一進比一進高,每進門廊皆裝飾著繁複的彌勒繪畫。彌勒講經、彌勒降世、彌勒救難,笑臉、太陽、十字架,每一幅繪圖都以金色為主,偶有綠色和紅色,仿佛恨不得把所有的金箔都貼上。

第五進門廊之後,是一個超大型的穹頂大廳。二號分析,大廳至少能容納1000人同時做禮懺。仰望高而遠的天花板,上麵繪製著壁畫,在巨大的星雲之間,10乘以10的巨型彌勒正向所有仰望著展示他寬容的笑臉。大廳正中,正對大門的地方,立著二十米高的彌勒站像。這是孔念鐸見過的最為高大也是最為怪異的彌勒。說他怪異,是因為他左手合什,作稽首禮,右手卻端著一個莫名的玉淨瓶。最怪異的是,從頭到腳,他穿了一身黃金打造的鎧甲,金光燦燦,威風凜凜,仿佛隨時準備衝進戰場,大殺四方。

彌勒站像下方,圍坐著數十名身著米黃色袍服的信徒,正跟著一人誦念。領誦之人正是彌勒會新任大師兄趙慶虎。隻見他頭戴重重疊疊的法冠,身披繁繁複複的袈裟,皮膚白皙,寶相莊嚴。打扮與先前的簡潔幹練自是大不一樣。

趙慶虎朗聲念道:“願一切眾生永具安樂及安樂因。”

台下數百人齊齊回應:“眾善奉行。”

趙慶虎又說:“願一切眾生永離眾苦及眾苦因。”

眾人念道:“諸惡莫作。”

這一問一答聲若洪鍾,熟稔無比。

趙慶虎頷首,眼望四周,對眾信徒的虔誠,甚是滿意:“願一切眾生永具無苦之樂,我心怡悅。”

眾人應道:“自淨其意。”

趙慶虎聲若洪鍾:“願一切眾生遠離貪嗔之心,住平等舍。”

“寂靜涅槃。”

眾信徒拜倒,頭手著地,趙慶虎獨坐其間。從孔念鐸的角度看過去,竟呈現出獨特的幾何圖案,有種難以言說的美和感動。良久,趙慶虎拍了三下手掌,道一聲“散”,眾信徒這才起身,悄然離去,去做各自的事情。

孔念鐸走向趙慶虎,邱啟辰跟在他身後:“大師兄,你好啊!”

“孔大人別來無恙。”

“沒有大師兄好。能否借一步說話。”

趙慶虎端坐在蒲團之上:“不必。此處有彌勒庇佑,況且彌勒會裏沒有秘密。”

孔念鐸坐到了地毯上,邱啟辰遞過來一麵蒲團,他把自己的屁股挪了上去:“您這裏簡直是天堂啊!”

“天堂,仙境,淨土。我更願意稱這裏為淨土。彌勒在上,紅塵煩擾,淨土難得。不貪、不嗔、不癡、不慢、不疑。無殺、無盜、無**、無妄。無疾苦。無災難。人心皆為大善。”

“說得我都想舍棄一切身家,拜入彌勒門下了。可惜,我沒有那個慧根,沒有那個魄力,還得在紅塵裏打滾,經受磨難。”孔念鐸道,“這次來,我是尋求彌勒會的幫助的。”

“你要做什麽?”

“我要做一件事。”

“什麽事情?”

“我不能說。實際上,現在我也不知道具體要做什麽。”

“要彌勒會怎樣幫你?”

“不知道。”

趙慶虎望了孔念鐸一眼:“彌勒會不會給孔大人您任何承諾。您研究我,知道趙慶虎從不說謊。我也研究過您,知道您孔念鐸所求何事。彌勒會給不了您您想要的幫助。”

孔念鐸厲聲說道:“在碳族與鐵族的決戰中,你以為彌勒會可以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嗎?”

“有一件事——”趙慶虎罕見地遲疑了一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孔念鐸沒有問什麽事。問題太多,會顯得自己太傻。他隻是期待地望著趙慶虎。趙慶虎肯定會自己把答案說出來。

“夏荔不是我或者我的手下殺死的。”

“什麽?”這一次孔念鐸沒有控製住。

趙慶虎歎息道:“在接到你的指示後,我和一時上升隊一起做了幾個詳盡的計劃,務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殺死夏荔,又不能暴露我們。然而,在我們準備完畢,真正動手之前,就傳來了夏荔死於車禍的消息。我不相信巧合。我們要動手了,他就死於非命。其中一定有我還不知道的秘密。”

“你的意思……”

“夏荔不是死於普通的車禍。有人趕在我們之前,殺死了夏荔。”

還有別人想殺死夏荔?一時之間,孔念鐸被這個問題困住了。是誰?又是為了什麽?而且,這樣一來,連夏荔是否真的死了也無法確定了。那麽……

“後來,我們仔細查過了,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結論:暗殺工程師夏荔的,是鐵族。”

“鐵族?為什麽?鐵族為什麽要暗殺夏荔?”

趙慶虎搖頭:“不知道。一時上升隊查到了結果,卻不知道原因。沒有人敢去碰鐵族。另外,還有證據表明,大師姐塔拉·沃米的意外死亡,也與鐵族有關。”

我的未來沒有你!冥冥之中,孔念鐸仿佛聽到塔拉·沃米如是說。“大師兄,你害怕呢?”

“孔大人,您不必用激將法。彌勒在上,自會保佑其信徒。”

“真有彌勒嗎?”孔念鐸說,“您真的相信?”

“沒有彌勒?沒什麽,我們把祂造出來就好了。”趙慶虎一臉嚴肅地說,絲毫沒有意識到話裏潛藏的荒謬,”您看,他已經在那裏呢。”

“不要再說什麽彌勒不彌勒的了。”孔念鐸說:“從來就沒有什麽彌勒。即使有,在創造世界的那一刻,他已經死掉了。”

“我們不是在討論盤古,也不是在討論上帝。”

“彌勒、盤古和上帝,還有烏胡魯,有什麽不一樣?都是虛構的神祗。”

“喝!住嘴!”趙慶虎說,“到彌勒會的總道場來,詆毀彌勒會的至高之神,也是夠了。”

孔念鐸粗暴地抬手止住趙慶虎的反駁,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受不了,很早就意識到,在我的生命裏,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掌控我的一切。我的喜怒哀樂皆受他控製。我隻是他的牽線木偶,我的一舉一動,皆出自他的掌控。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世界。”

“你不曾經是重生教的狂熱信徒嗎?”

孔念鐸答道:“我之所以加入重生教,是因為在那個時候,抵抗軍徹底失敗,在接觸到重生教之後,我和很多人一樣,把它當成了救贖的力量。當外部的解決方案失敗後,人們就熱衷於轉向內心,向內心尋找力量。這是常有的事情。但經過十多年的盲信,我發現那根本就是一個虛妄的念想。

“地球曆2100年,我千辛萬苦組建的艦隊在木星戰役中全部覆滅。回到地球,剛下飛船,我立刻就被投入了監獄,罪名是指揮失誤,導致戰敗。在監獄度過的那些日子裏,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明白了,我之所以加入重生教,不是因為它的教義有多麽深奧,也不是因為它許諾的天堂有多麽美好,更不是因為我對教主烏胡魯有什麽個人崇拜,單純是因為我喜歡與一群人一起做同一件事情的感覺,那種萬眾一心、眾誌成城、慷慨激昂的感覺。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我沒有叛離重生教,如果我一直待在重生教裏,我就會是您今天的模樣。我相信你的感覺和我是一樣的。”

“孔大人,你想要在下叛離彌勒會嗎?你忘了在下說一再說過的那句話呢?沒有彌勒會,就沒有趙慶虎。”

“我隻是想,在必要的時候,彌勒會能夠協助我……”

“感謝孔大人一直以來給予彌勒會以及在下個人的支持,尤其是在彌勒會即將四分五裂的時候。然而,孔大人不要忘了,在下還記得,在下第一次拜會孔大人時送上的四件瑪雅石器。那可是在下半輩子的積蓄。”

“可是,我以為……”

“你不相信人,人也不相信你,孔大人。懷有對全人類的愛,卻對與他有交往的每一個人缺少同情。這句話是柏克評價盧梭的,在下覺得,用來評價孔大人您,也挺合適的。”

孔念鐸咂咂嘴,沒有說出話來。

大師兄擺擺手:“好了,不必再白費口舌,在下還要督促信眾誦念《彌勒聖經》,不能陪孔大人嘮叨了。”

孔念鐸疲倦而憤怒,正要再說些什麽,二號提醒,珍妮打來了電話。他接通了電話。珍妮在遙遠的地方說:“老X……蕭瀛洲他……”

“他怎麽啦?快說。”

“他死了,自殺了。”

孔念鐸眼前一黑,身體晃了兩晃,險些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