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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車長室,朱成昊的屍體已經不知去向。兩名上升隊員正在起勁兒地做著清潔工作。

彌勒會新任大師兄趙慶虎迎向孔念鐸,問:“怎麽處理大衛?”

“他沒有什麽價值了,殺了跟放了沒什麽區別,就放了吧。”孔念鐸淡淡地說,“包括跟他來的那幾個墮落者。”

趙慶虎咂咂嘴:“真是你出賣薛飛將軍的?”

孔念鐸怒目圓睜:“你監聽我與大衛的談話?”

趙慶虎聳聳肩,沒有反駁。

孔念鐸歎了口氣,表示理解趙慶虎的做法:“是的,是我,當年,就是我出賣了薛飛將軍。

“加拉帕戈斯群島本來隻是薛飛抵抗軍的一個後勤基地,隻是在屠夫將軍米哈伊爾精心策劃的圍捕下,6萬抵抗軍不得不全部退縮到加拉帕戈斯基地。地球曆2083年8月,加拉帕戈斯戰役正式開始。

“米哈伊爾率領的艦隊很快攻占了加拉帕戈斯的大多數島嶼。戰況極其慘烈。很多島嶼被連天的炮火夷為平地,好幾個小島被炸到了大海的萬頃碧濤之下。米哈伊爾不接受抵抗軍的投降,他就是要把薛飛抵抗軍消滅幹淨,以此震懾其他想要抵抗的傻瓜。

“薛飛將軍安排了最後的抵抗與撤離,然後帶著我和衛隊乘著快艇,趁著夜色逃出。途中,遭遇米哈伊爾軍隊的阻截。快艇被擊沉,薛飛將軍和我遊到附近的一座小島。我們在離沙灘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山洞,暫時藏身。不敢生火,也沒有吃的,又冷又餓。天亮的時候,薛飛將軍讓我出去找吃的。我獨自離開山洞,在沙灘上,米哈伊爾的手下發現了我,抓住了我。他們把我帶上軍艦,帶到米哈伊爾跟前。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米哈伊爾。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動力裝甲裏。據說,那特製的動力裝甲可以扛住電磁炮的近距離射擊。看見我了,他掀開金屬麵罩,露出一顆肥碩的光頭。他嘴裏嚼著什麽,嘴唇和臉頰都左右挪動著,使他的麵容扭曲而顯得猙獰。他張開嘴,把嚼的東西嘭地吐到甲板上。那赭紅色的小東西,仿佛一顆小小的心髒,在甲板上骨碌碌地翻轉著,跳躍著,一直滾到我腳下。

“米哈伊爾說,小子,我接受你的投降,隻要你肯告訴我,薛飛藏在哪裏,我就讓你活下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宛如地獄裏吹過的陣陣陰風。他大張著的嘴裏,大瓣的牙齒上還殘留著赭紅色的細絲。他陰鷙的目光,從你麵前掃過,仿佛無數的刀片,在你身上刮過,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的。

“那個時候,我還不到20歲。看到米哈伊爾,聽到他這樣說,我不由自主地害怕了。那是一種本能反應,就像你在草地上散步,遇到一窩獅子正在捕食,或者在淺海遊泳時,被一群饑腸轆轆的虎鯊包圍。我的腿哆嗦著,整個人就要癱倒在甲板上。喉嚨發澀,說不出話來。米哈伊爾又說了一句什麽,那句話我當時沒有聽清楚,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麽。也許他隻是把先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也許是說了別的話。總之,那句話沒有進入我的耳朵裏。我隻記得我羞恥地舉起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又趕緊把手臂放下來。

“米哈伊爾的手下整隊出發。我被安排去吃早餐。一碗土豆泥吃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了島上傳來了槍聲。後來他們,米哈伊爾的那些手下,告訴我,他們找到了薛飛將軍藏身的山洞,向裏麵喊話。薛飛將軍用槍,轟掉了自己的腦袋,作為回答。保住了軍人最後的尊嚴,他們對我說,用鄙夷的目光看著我。我隻能低著頭,忍住哭,繼續對付那碗土豆泥。

“我可以辯解,即使沒有我的指引,有各種偵測設備的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薛飛將軍的藏身之所。那個小島真的不大,最多10分鍾,就能繞島一周。甚至,我舉手的時候,也沒有真正指向薛飛將軍所在的位置。然而,也確實是我,在米哈伊爾簡單的威脅之後,就害怕了,恐懼了,舉手了。過了很久,我才明白過來,米哈伊爾並不需要我指出薛飛將軍的具體藏身之所,他隻是經由我的舉手,最終確認薛飛將軍就藏身在這個東太平洋上的無名小島。

“我,我出賣了薛飛將軍。這是毋庸置疑、不可辯駁、無法回避的事實。”

“你後悔嗎?”

孔念鐸抽出一隻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我不知道。”

趙慶虎笑笑:“像我這樣的老實人,在和人交朋友之前,一定會仔細調查這個人的一切。否則,遭遇背叛的時候,我還會替人家數錢呢。我調查過你,發現趙俊軒對你有特別的意義。”

趙俊軒。“誰還沒有一個從小耍到大的朋友啊。”

“趙俊軒不一樣。”趙慶虎臉上露出叵測的微笑。

孔念鐸揚聲問,“趙慶虎,你小時候遇見過壞孩子嗎?”

“我見過,見過很多。”

那些壞孩子,他們似乎有著天生的敏銳性,知道欺負哪些孩子,不會反抗,不會被告,不會遭到打擊報複。他們在思想上比同齡人早熟,很早就深諳殘酷的生存之道。事實上,他們從不去挑戰權威,他們知道挑戰權威的後果,他們隻是本能地去欺負比他們更加柔弱無助的孩子罷了。

“有人曾經問過我,為什麽一出事,首先想到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暴力。現在想來,根本原因就在那些壞孩子身上。壞孩子也有很多種,而趙俊軒是壞孩子中最狡猾的一個。”

他不是明目張膽的壞,而是假裝成知心朋友,親近你,體貼你,安慰你,讓你在被排斥被侮辱被孤立的環境中,感到一份特別的溫暖。然後,等你意識到,他的親近中帶著嘲諷,體貼中隱著惡意,安慰中藏著銳利無比的毒刺,你已經在心理上形成了對他的依賴,難以離開他了。他打你,罵你,背地裏說你壞話,傳播你的謠言,而你,還不能駁斥,不能拒絕,不能反抗,因為隻有他能夠給予你那一份難得的溫暖。

很久之後,孔念鐸才意識到,趙俊軒耍弄的,其實是一套心理操控的把戲。他也許零星地接觸過,但顯然並沒有係統地學過心理操控,但他對於如何一邊關心你一邊嘲笑你,給一顆糖馬上扇一記耳光,或者扇一記耳光立刻又給一顆糖,讓你又愛又恨,駕輕就熟。他是天生就會心理操控的人。即便是明白這一點,即便是多年以後的今天,孔念鐸依然覺得,於趙俊軒有特別的感情,特別的紐帶,特別的羈絆。

“我也派人調查大衛了。”趙慶虎說,“結果令我稍稍有些吃驚,但也不算特別吃驚。至少,我明白了你會放過大衛的真正原因。”

“哦。”孔念鐸輕聲回應,等待對方繼續往下說。

“大衛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是趙俊軒,你的童年夥伴。你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投奔薛飛抵抗軍,一起加入重生教——哦,就是在加入重生教的時候,他把名字從趙俊軒改為大衛。”

孔念鐸眨著眼睛:“是的,大衛就是趙俊軒。”

一段曲曲折折的往事浮上他的心頭。

“抵抗軍沒了,抵抗軍的生涯已經結束,我們又要加入重生教,新的人生又開始了。我需要一個新的名字。”十九歲的趙俊軒說,當時他麵黃肌瘦,顴骨鼓凸,宛如珠穆朗瑪峰。“你看叫什麽名字好呢?查理?布朗?羅伯特?歐文?瓊恩?安東尼?霍華德?劉易斯?都不夠好。”

孔念鐸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他們倆並肩坐在海邊,遠眺波翻浪湧的大海。海灘上沒有別人,隻有他倆留下的淩亂的腳印。

趙俊軒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又對孔念鐸說:“你這麽聰明,一定能幫我想到我想要的新名字。”

孔念鐸還是沒有說話。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趙俊軒肯定有自己的答案。不管自己說什麽,都會被趙俊軒找到理由否定掉。趙俊軒問他問題,隻是擺出一個願意接受別人意見和建議的姿態,但最終,還是趙俊軒說了算。每一次都是如此。

果然,片刻後趙俊軒就眼睛一亮,說道:“大衛,我想起來了。大衛像,好有名的。我要叫大衛。從此以後,我就叫大衛了。快快快,叫我大衛。”

“大衛。”孔念鐸勉強叫了一聲。

趙俊軒(大衛)得意地答應了一聲,臉上樂開了花兒,仿佛撿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他伸手在沙灘上挖了一坨沙子,站起來,歡呼著,將那坨沙子扔向大海。“我—叫—大—衛—!”海風把沙子的一半帶進了海裏,另一半留在了沙灘上。大衛又尖聲尖氣地喊了好幾嗓子,仿佛要全世界都知道他改了名字一般……

趙慶虎說:“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改名字嗎?我猜你並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孔念鐸忍不住問:“是什麽?”

“因為他才是出賣薛飛的叛徒。”

“什麽?”

“在加拉帕戈斯戰役的尾聲,米哈伊爾率領的政府軍全麵碾壓薛飛的抵抗軍。薛飛意識到這場戰役已經無法獲勝,就製訂了翔實的潛伏計劃,準備化整為零,讓手下潛逃到世界各地,伺機再次起義。薛飛也為自己製訂了一個逃跑方案。”

“我知道這事兒。當時我就在薛飛將軍身邊。薛飛將軍一向審慎,做起事情來,滴水不漏。”

“但這次就漏了。”趙慶虎說,“有人把薛飛的潛伏計劃和逃跑方案一股腦地出賣給了米哈伊爾。這個人就是趙俊軒,也就是後來的大衛。”

“你確定?”

“你相信我。盡管是幾十年前的事情,盡管這件事隱蔽得如此之深,現在還活著的知情人,已經寥寥無幾,盡管挖掘出這份情報完全出自意外,但彌勒在上,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趙慶虎從不說謊。”

孔念鐸怒極反笑:“原來如此。”

“那現在要如何處理大衛?”

我不需要誰來原諒。孔念鐸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