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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道場後,趙慶虎高興地離開了。“在下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說。孔念鐸拍拍他的肩膀:“不管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都支持你。”說這話的時候,孔念鐸心底有著報複即將達成的快感。他不知道趙慶虎要幹些什麽事情,但可以肯定朱成昊與曹熊的日子不好過了。趙慶虎說:“在下沒有選擇,因為在下知道在下的初心在哪裏。沒有彌勒會,就沒有趙慶虎。這話別人也許隻是說說,但於在下而言,卻不是。”

在道場門前,目送趙慶虎離開,看著他堅定地腳步,孔念鐸忽然生出一種羨慕之情,覺得趙慶虎這樣簡單、直接、執著地過一生,不困惑,不猶疑,不糾結,未嚐不是愉快的一生。可我呢?我的初心在哪裏?孔念鐸一邊想,一邊走向雲霄車所在的街區,腳步有些飄虛。

有人在人群中注視著他。

孔念鐸悚然抬頭,看見一個久違的身影佇立在街邊。“方於西,”孔念鐸走過去,“你騙我,你根本不是碳族事務部的安德羅丁,你甚至不是鋼鐵狼人。”

方於西聳聳肩:“喝一杯?”

“喝一杯?”

“在你到來之前,我見過塔拉·沃米了。”方於西說,“這個名字有什麽意義,我相信你已經知道了。”

旁邊就有酒吧。兩人前後腳進了酒吧,在吧台各自點了酒,然後找了個小圓桌麵對麵坐下。各自喝了一口之後,孔念鐸率先開口:“你到底是誰?”

“很重要嗎?”

“很重要。”

方於西又喝了一口:“方於西這個名字確實是假的。我的真名是袁乃東。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孔念鐸略略回憶了一下,二號已經檢索到了答案。袁乃東,就是他通過郵件,告訴孔念鐸,狩獵者在金星現身的消息。這才有了孔念鐸的金星之行,這才揭露出了狩獵者所有的秘密,這才會發生金星之戰,整個鐵族艦隊灰飛煙滅。“你到底是什麽人?”孔念鐸問。

“不重要。”袁乃東又喝了一口酒,“知道我為什麽去找塔拉·沃米嗎?”

“為什麽?”孔念鐸很配合。他意識到,袁乃東正在使自己盡快喝醉。

“我有一個未來,需要塔拉·沃米解讀。一個極其糟糕的未來,是她在以前告訴我的。當時我沒有問她為什麽。”袁乃東說。然後袁乃東就停下來,怔怔地望向遠處,直到孔念鐸發問“塔拉怎麽說?”,他才接著道:“她說,她並沒有預知能力,或者說,與經常提到的預知能力有所不同,她能看見的未來,隻是她自己,她自己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每一個細節,翔實無比。然而,她並不知道那些事情何時何地會發生,隻是在發生的時候,她會想到,這件事我曾經預知過。”

孔念鐸皺了皺眉:“這樣的預知能力似乎沒有什麽用啊。”

“是的。”袁乃東點頭同意,“她不能對指定的人和事進行預言,她能預知的,就隻能是她在未來裏看見和聽見的事情。但這也沒有什麽用。因為她所預知的未來,包含了諸如天色、發型、喝水這樣的不可計數的細節,同時時間和地點都不明確。有用的信息都被淹沒在這些數不盡的細節裏。用人工智能輔助分析也得不到多少明確的結論。”

“那她曾經準確預言過的事情,都是因為這些事情恰巧是她在未來經曆的一部分?”

“是的。她沒有在未來經曆的事情,即便將來會發生,但現在她是無法預言的。”

“所以,即便未來的你與未來的她有過交集,現在的她因為某種原因而記得未來的事情,那她也無法對預言進行解釋。對嗎?”

“對。隻有結果,沒有過程,無法解釋。”

“為什麽會這樣?”

“我不知道。”袁乃東還是怔怔地望著遠方,“塔拉說,她早已經知曉她的結局為何。她離開同伴,隻身來到火星,就是為了完成這個結局。她說她距離那個結局已經很近了。結局一到,她就真正解脫了。她說打她一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在等待那個結局的到來。”

“她的結局是什麽?”

“她不肯說。”

“她預言的你的未來是什麽?”

袁乃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看著手裏空空的杯子:“她並沒有給我一個解釋。”

這就是所謂宿命嗎?孔念鐸思忖著,不知不覺間,連呼吸都暫停了:對塔拉來說,未來已經注定,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以什麽樣的方式呈現。那麽,對我而言呢?未來是已經注定,還是尚未定型,會因為我的一言一行而不斷發生變化呢?“我的未來沒有您”,這句話到底該如何解讀呢?

“今天找你,”袁乃東說,“是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孔念鐸吞了一小口酒:“你問。”

“客卿大會的投票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內卷派勝出,如你所願。”袁乃東說著,把酒杯輕輕擱到小圓桌上“我想知道你支持文明內卷的真正原因。我搜集過你的資料,你在客卿大會上的發言我反複看過,有理有據。但我相信,那些發言並不是你的真心話。我想知道你支持文明內卷的真正原因。”

孔念鐸望望四周,這裏可不是什麽可以**心聲的好地方。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可以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知道鯨頭鸛嗎?”孔念鐸看見袁乃東點頭了,就知道自己不用做更多的解釋工作了,“對於大自然的殘酷,我最早是從鯨頭鸛身上體會到的。”

鯨頭鸛是一種生活在尼羅河上遊和東非熱帶人跡罕至的湖泊、沼澤地帶的大型涉禽。成年鯨頭鸛高1.4米,有著世界上最大的鳥腦袋與世界上最寬的鳥喙。鯨頭鸛的腦袋如此獨特,看上去就像是鯨魚的頭,於是得名鯨頭鸛。

鯨頭鸛性情孤僻,從不聚集成群。在大部分時間裏,鯨頭鸛都沉默寡言,偶爾會用上下喙敲擊發出聲音,求偶時或者受驚時也隻會發出粗啞的鳴叫。鯨頭鸛擁有巨大的翅膀,會飛,但因為體型碩大,飛著辛苦,壓根兒就不愛飛行,即使偶爾飛一下,也很少飛過500米的距離。

鯨頭鸛的樣貌很獨特,但最為獨特也最為人概歎的是它們的繁殖方式。

鯨頭鸛執行標準的一夫一妻製,雌鳥和雄鳥都要加入到孵化與喂養後代的工作之中。它們通常是一個雨季結束時開始築巢,下一個雨季開始時繁殖。它們的巢由水生植物構成,寬1米左右,一般漂浮在沼澤的水麵上。雌鳥每次產卵2到3枚,以2枚最為常見,然後花一個月的時間進行孵化。孵化中,雌鳥由雄鳥提供食物。但孵化結束之後的事情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而至於出離憤怒了。

幼鳥出世後,鯨頭鸛夫婦會輪流到沼澤中捕食,包括肺魚、鯰魚,甚至水蛇、巨蜥和幼年的鱷魚。它們巨大的喙在捕食中非常有用。回到巢後。它們會把食管裏的食物反芻出來,填塞進幼鳥的喉嚨裏。問題是,不是所有嗷嗷待哺的幼鳥都能得到父母的喂養。科學家們驚訝地發現,每一窩幼鳥中,隻有一隻幼鳥能夠得到父母的精心喂養,剩下的那一到兩隻,會被父母直接忽視,得不到任何照顧,然後在幾天內死去,就像它們從來不曾出生過一樣。

嚴謹的科學家一向不主張把人類的道德感強加到動物身上,但看到鯨頭鸛匪夷所思的行為,還是要忍不住問一句:為什麽呢?為什麽會孵化兩三隻幼鳥,卻隻喂養其中一隻呢?即使不考慮道德和倫理,想想在**、產卵和孵化時所付出的種種努力,卻在喂養時放棄,也是巨大的浪費啊!到底是為什麽呢?

經過一番觀察和思考,科學家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的結論:這是由鯨頭鸛的生活環境決定的。鯨頭鸛生活在非洲的沼澤裏。非洲天氣多變,沼澤的水位忽高忽低,食物忽多忽少,誰也無法保證每次出去捕食,都能滿載而歸。作為一種大型涉禽,鯨頭鸛的食量驚人,一般而言,需要2到4平方千米的沼澤才能供養一對鯨頭鸛的基本生活。而鯨頭鸛幼鳥的育雛期長達100天,要110天後才能學會飛行,至於性成熟,那是3年以後的事情了。一方麵是食物來源的不穩定與匱乏,另一方麵是總是饑腸轆轆的幼鳥。在食物充足時,鯨頭鸛夫婦還能喂飽自己和所有的孩子,一旦食物匱乏——這在多變的沼澤地帶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就必須做出選擇:是讓所有的幼鳥都半死不活,還是隻讓其中一個健康地活下去?顯而易見,鯨頭鸛的選擇不符合人類的道德和倫理,在那種生活環境下,卻是最好的選擇。它們孵化出兩三隻幼鳥,從中選擇最為優秀的那隻,精心喂養,餘下的那些,稍弱的,不夠優秀的,就被自然淘汰掉。

“我們一直尊崇的自然母親竟如此殘酷,這是令無數人沒有想到的事情。在我們的想象裏,大自然總是溫情脈脈,充滿愛心。事實並非如此。”孔念鐸說,“如今,地球先後孕育出兩大智慧種族,碳族和鐵族,就像鯨頭鸛產下兩枚卵,孵出的兩隻幼鳥,哪一隻會被淘汰,哪一隻會剩下呢?”

“哪一隻都不該被淘汰。”袁乃東說。

“你真善良。”孔念鐸說,“當然,從道德上講,兩隻幼鳥都存活,是最佳的結局,前提是,有足夠的空間,足夠的食物,足夠的生存資源。如果,我是說如果,碳鐵兩族中,有一個選擇了內卷,選擇了舍棄實體,把全部意識都上傳到虛擬宇宙之中……”

孔念鐸刻意停了下來,眼帶笑意,望著袁乃東。袁乃東毫不遲疑地接過話茬:“那太陽係的資源不就夠用了嗎?兩族共存,誰也不用死,對嗎?”

孔念鐸微笑著點頭。

“我明白了。先告辭,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說完,袁乃東起身離去,也不做多餘的解釋。

孔念鐸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今天得到的消息太多,需要好好消化。趙慶虎,塔拉,袁乃東,一個比一個複雜,需要好好籌謀,下一步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