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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彌勒會徽章傳來趙慶虎的通話申請。“是/否 同意通話?”二號把這一行字展示在孔念鐸的視網膜上。此刻孔念鐸正在辦公室聽一個下屬匯報工作。他先點了否,把下屬打發走,這才啟動徽章,進入了程序虛擬出來的木頭酒吧。

“結果已經出來了。”趙慶虎坐在酒桌邊,開門見山地說。

“什麽結果?”

“彌勒會決定接受重生教的招降。”

這樣一個結果並不意外。在與重生教對戰了這麽多年,屢屢處於下風,甚至一度銷聲匿跡的彌勒會,麵對重生教的招降,確實沒有更多的選擇。然而……“什麽時候決定在哪裏決定的?”孔念鐸錯愕道。

“二師兄和大衛昨天已經見過麵了。”

“我怎麽不知道?”

“在下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跳過中間人,又是怎麽接上頭的。總之,二師兄和大衛在一家酒店秘密見了麵,相互交換了彌勒會與重生教的和解條件。據二師兄說,氣氛極其融洽。雙方對和解條件進行逐條逐句的商議,並很快達成一致意見。今天上午,二師兄將和解協議草案呈報給大師兄看。朱成昊對協議非常滿意,於是在協議上簽字。”

我這個中間人就這麽被忽視呢。怒氣在孔念鐸心中聚集。但他還是敏感地察覺到趙慶虎的不同……

“他們就這麽決定了,然後把結果告訴在下。就沒有人想過要征詢在下的意見?”趙慶虎道,“沒人,沒人把在下當一回事。”

跟趙慶虎打交道的時間並不特別長,孔念鐸知道他不是愛抱怨的人。但這句話裏的抱怨幾乎是溢出來了,傻子都能聽明白。大師兄朱成昊與二師兄曹熊合計了一下,決定接受重生教的招安,卻沒有征詢趙慶虎的意見,就好像沒有這個彌勒會三師兄一樣。趙慶虎忠厚老實,在一個集體裏,很容易被忽視,然而忠厚老實,一直自稱“在下”,可這也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情緒和看法啊。何況,趙慶虎還是執掌彌勒會行動組的人。

孔念鐸拍拍趙慶虎的肩膀:“我支持你。”

趙慶虎繼續說:“他們沒有征詢在下的意見,但去問了大師姐。”

孔念鐸沒有聽說過彌勒會的大師姐,於是追問:“大師姐是誰?”

“幾年前,朱成昊在貧民窟裏發現了大師姐。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大師兄,就是因為發現了大師姐,朱成昊就成了大師兄。”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大師姐有著非同尋常的神力,她能預知未來。別這麽看著在下,在下沒有瞎說。起初在下也是不信的,但見過大師姐,聽她準確地預言了幾次之後,在下不得不相信,大師姐真有預知未來的神力。”

“說來聽聽。”

“當時的大師兄叫毛威傑。大師姐預言他不久會死於非命,沒有人相信她,除了朱成昊。後來,毛威傑果然如大師姐所說,某年某月某時,死於某地,所有細節都不差分毫。連新聞播報的用詞都與大師姐所說的,分毫不差。”

孔念鐸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對於這種怪力亂神的故事,他向來是不相信的。其中一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其相信是大師姐預言了毛威傑的死亡,不如相信是朱成昊按照大師姐所說的去做,完成了大師姐的預言。不過,他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真正說出來的,是一個疑問:“既然大師姐會預言未來,這麽厲害,她為什麽不當彌勒會的最高領導人呢?”

“大師姐有病。在下的意思是,誰都不知道大師姐到底有多大年紀,也許連她自己的都不清楚。她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一眼望去就知道她已經很老很老了,也許超過一百歲。但詭異的是,她的身材卻隻有六歲孩童。”

“未老先衰?”

“不知道。有這種病?無所謂了。”趙慶虎聳聳肩,“大師姐本名塔拉·沃米,她……”

“你說什麽?”孔念鐸毫無禮貌地打斷了趙慶虎的話,“大師姐叫什麽?”

“塔拉·沃米,怎麽,您認識她?”

“我知道她。”孔念鐸說,“狩獵者,記得吧?三十多年,為了對付鐵族,一個叫鐵良弼的人,在地球上借助基因編輯工程製造了好幾個具有超能力的人,被稱為狩獵者。我在2100年,在木星附近親眼目睹的鐵族星艦的毀滅,就是這些狩獵者幹的。”

“我記得。”

“狩獵者一共七個,都姓沃米,都是莉莉婭·沃米的孩子,以孤雌生殖的技術手段實現的。我見過其中幾個。”那一瞬間,孔念鐸似乎回到了金星,回到了與沃米們血戰的現場。他迅疾抹去這些畫麵。“狩獵者的大姐叫塔拉·沃米,傳聞她具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但在我去金星之前,她就已經失蹤好幾年了。原來是到了火星,成了彌勒會的大師姐。”

“這樣啊。”趙慶虎說。臉上流淌著恍然大悟的表情,說明真心他相信這種說法,因為這種說法能夠解釋他之前心有疑惑卻無法解釋的某些事情。“在下要去見大師姐,在下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下要知道是什麽使大師姐同意彌勒會向烏重生教投降。”

“我可以一起去嗎?”孔念鐸問。他對這位狩獵者有幾分興趣。

趙慶虎沒有反對,把地址傳給了孔念鐸。孔念鐸坐上雲霄車,去往城市的另一邊。到達指定地址時,趙慶虎已經在那裏等他了。“還要步行。”趙慶虎說。路上,趙慶虎又講了兩個故事,證明大師姐確實有預言未來的能力。孔念鐸暗自嬉笑,這樣想道:

知道未來會如何又有什麽用?假設是壞的未來,如果在知道以後想方設法避免壞未來的到來,那如何能證實當初預言的準確性?如果未來是已經注定的,即使是壞的,不管你怎麽努力,都不能改變,甚至,你的努力反而促使壞未來變成現實,那知道未來會如何,又有何意義?

很快他們走到一處彌勒會的道場,規模比二師兄曹熊主持的道場要小不少。趙慶虎帶著孔念鐸在道場裏走,一路上都有彌勒會的信徒上前致意,趙慶虎也不自持三師兄的身份,真誠地一一回禮。不久,他們走到了大師姐所在的房間。那裏把守的彌勒會信徒特別多,身穿白袍,每個人手裏都握著長長短短的武器。孔念鐸知道,這是彌勒會的武裝組織,叫“一時上升隊”,名字出自白居易:仰慈氏形,稱慈氏名,願我來世,一時上升。根據彌勒會的解釋,白居易是彌勒信徒,句子中的“慈氏”就是彌勒,四句話表達的意思就是敬仰慈氏菩薩的身形,呼喚慈氏菩薩的名字,希望來世,上升到彌勒菩薩的身邊。但孔念鐸對這種說法持懷疑態度。虛構曆史名人的故事和言語來背書,這樣的事例已經太多太多。

房間不大,燃著熏香,一股淡而溫潤的氣息籠罩著整個房間。房間中間,一個人端坐在蒲團上。粗看是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細看,卻見發絲蒼白,眼窩塌陷,嘴唇皸裂,額頭上的皺紋深如水手穀千年萬年形成的溝壑。她穿得極為繁複的裙裝,層層疊疊,濃烈的色彩以金色為主,使她看上去像被閃閃的金光包裹著。她胸前掛著一個大大的彌勒會徽章,頭上帶著鳳冠,綴滿各種金色飾品,微微搖晃,就會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響。

趙慶虎雙膝跪下,俯身下拜,雙手向前,拍擊地麵三次,隨後坐直身體,朗聲說道:“大師姐,在下有疑惑,懇請大師姐解答。”

塔拉·沃米的聲音蒼老而低微:“你說吧。”

趙慶虎說:“此次重生教派人來招降彌勒會,而重生教是彌勒會永恒的敵人,大師姐,您為何會給出同意的答案?”

“我並未同意。”

趙慶虎的聲音明顯激動起來:“是他們誤讀您的預言!在下就知道是這樣!”

塔拉·沃米道:“我隻是告訴朱成昊,勿忘初心。不管作何選擇,勿忘初心。”

孔念鐸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個答案,不等於什麽都沒有說嗎?但趙慶虎卻激動地再次跪拜,以手擊打地麵三次,起身後誠懇地說:“謝謝大師姐為了在下答疑解惑。在下記住了,勿忘初心。”

“這位先生是第一次來吧?”塔拉·沃米看向孔念鐸。

“是的。”趙慶虎答道。

“你可有話對我說?”塔拉的眼神蒼涼至極,有著無法言說的悲憫。

“唔,我確實有問題想問。”孔念鐸說。

你早就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怎麽還相信算命呢?然而,某種非理性的神秘力量促使孔念鐸趨步向前,來到塔拉跟前,微微俯下身子。這真是很可笑的事情,今後的我一定會嘲笑現在的我。“我,”一開口,他就發現的自己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這讓他非常驚訝。我在害怕什麽?害怕未來嗎?“說說我的未來。我的未來是怎樣的?”

塔拉端坐在蒲團之上,略略仰頭,沒有生氣的褐色眼珠在窄成一條縫的眼眶裏左右移動一下。似乎看了孔念鐸一眼,又似乎沒有,隻是窺了一下麵前的空氣,旋即垂下了滿是褶皺的眼瞼。“我的未來沒有您。”塔拉喃喃道。

她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不可聞。“你說什麽?”孔念鐸猝然發問。

“我說,”塔拉臉上深深的皺紋艱難地挪動了兩下,“我的未來沒有您。”

孔念鐸愕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