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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吃的嗎?”

孔念鐸被這一聲問話嚇住了,捏緊了筷子扭頭去找說話的人。此刻,他正與幾個鐵族聯絡部的中層領導共進午餐。他請客,午餐地點選在了城裏最知名的中餐廳。吃得正高興的時候,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話,勾起的往事,差點兒讓他把筷子都驚掉了。

說話人站在孔念鐸身後,體型高大而肥碩,宛如一堆脂肪球碼放在那裏。使勁兒吹一個人型氣球,一直吹,直到它快爆掉為止——說話人就長這個樣子。孔念鐸仔細審視了他肥得油亮的臉龐,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應該認識,但他想不起這人到底是誰。二號解答了他的疑惑,而那人也在此時自我介紹:“小孔,我是大衛。你不記得我了嗎?”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孔念鐸命令自己興奮起來,必須表現出與老友重逢的激動樣子。他猛地站起身來,椅子都被帶歪了。他三步並作兩步,徑直衝到大衛麵前,狠狠地給了大衛一個大大的擁抱:“怎麽能不記得呢?我們一起在非洲流浪,一起要飯吃,還一起加入了重生教。”

“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大衛說。

“是啊是啊。”孔念鐸再次用力拍打大衛的後背,然後鬆開抱住他的雙手,正色道,“誰能想到,當年差點兒餓死的少年,多年以後會成為重生教教位高權重的十殿長老。”

“別提了。”大衛擺擺手,“我倒能想到,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多年以後會成為火星鐵族聯絡部部長,成為同時受到碳族和鐵族重視的關鍵人物呢。”

孔念鐸挪動臉部肌肉,嘿嘿一笑,待對方露出同樣的笑意後,說:“沒吃午飯吧?來,騰一個位置出來。”幾個中層幹部挪了一下位置,大衛也不客氣,扭動肥碩的屁股,擠了過去。孔念鐸又吩咐一個中層幹部去點菜,催促後廚快點把菜做出來。大衛也不介意,上桌就開始埋頭吃菜,也不管這菜是孔念鐸他們吃剩下的。他拿捏筷子的姿勢不對,動作也不對,好幾次夾起的菜都掉落到桌子上。他就伸手揀起掉落的菜直接塞進嘴裏。這引來了幾個中層幹部的側目。孔念鐸問他,要不要換成刀叉。大衛嘴裏塞滿了食物,聽見孔念鐸的問話,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隨後放棄了筷子,用雙手在各個盤子和碟子裏翻撿,把所有能吃的都塞進嘴裏,吞進肚子。

孔念鐸見過大衛貪吃的模樣,但也驚訝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這副永遠也吃不飽的樣子。幾個中層幹部鄙夷的神態已經掩飾不住了,孔念鐸示意他們可以離開。等幾個中層幹部起身告辭後,新點的菜也送上來了,大衛更是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吃上,連寒暄都沒有時間了。

孔念鐸丟下筷子,看著狼吞虎咽的大衛,一些曲曲折折的往事浮上心頭。

不是所有的重逢都值得歌頌與讚美。比如說,這一次,孔念鐸與大衛的重逢。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們曾經一起在災難深重的非洲腹地流浪。那個時候,大衛是一個總是饑腸轆轆因而對一切食物都來之不拒的饕餮之徒。初次見麵,大衛衝孔念鐸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有吃的嗎?”那時,大衛比孔念鐸輕得多,仿佛來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到太平洋去。

現在的大衛,至少比孔念鐸重3倍,後腦勺上都堆滿了一層層脂肪,更不要說粗如象腿的胳膊和腿了,至於肚子,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孕婦的肚子能比得上他。當年那一頭亂蓬蓬的從來沒有打理過的黑色短發,如今已經全然不見了,當年宛如珠穆朗瑪峰一般聳立的顴骨如今已經淹沒在肉堆裏了。恐怕12級台風也無法吹走眼前這個胖得發亮的人吧。孔念鐸仔細審視,也隻在他深深凹陷的黑眼睛裏,依稀能分辨出當年那個弱不禁風的瘦杆兒的影子。

在幹掉了新來的三大盤菜之後,大衛才停下來。“把菜吃完,這是對菜最起碼的尊重。”他用衣袖擦擦嘴,這樣說道。

這動作這說法,都與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原因要麽是大衛沒有改變,年輕的時候養成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哪怕他現在已經是重生教的十殿長老,要麽是大衛刻意表演的,目的是喚起孔念鐸的回憶,喚起孔念鐸對他的同情,而大衛有求於孔念鐸……“大衛,您不在地球上享福,怎麽跑火星來呢?”孔念鐸道,“我聽說,十殿長老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除了教主烏胡魯,長老們在各自的領地裏可以生殺予奪。”

“沒那麽誇張。”大衛嘿嘿笑著,“對我來說,有隨便吃的權力就足夠了。”

孔念鐸隔著桌子,湊近大衛:“你不是來火星追殺我的吧?我可是重生教叛徒。”

“哪能啊?”大衛笑笑,臉部表情有些僵硬,“你瞧我這身材,是追殺叛教者的料嗎?麻原智津夫熱衷於追殺叛教者,但他已經死在了金星。當時你不也在金星嗎?況且,你叛教的事情已經是二十年前了。誰還會記得啊?”

“我記得。”孔念鐸縮回身子,在椅子上坐正,更多的往事浮上心頭。

孔念鐸十幾歲就參軍,從軍數年,參加過大小戰鬥數十次,從城市的巷戰,到山間的遊擊,從潛艇之間的追逐,到太空中星際戰艦的對轟,見慣了戰場上的生離死別,還有無盡的毀滅。作戰對象有時是政府軍,有時是地下抵抗組織,有時是分裂分子,有時是極端宗教徒,有時——隻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是鐵族。但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戰鬥發生在標準時間2100年10月26日6時,地點是距離木星800萬千米的地方。

當時,孔念鐸奉命率領艦隊前往木星附近搜查可疑信號,追捕彌勒會的異教徒。

與人類曾經建造過的龐大艦隊相比,孔念鐸七拚八湊創建起來太空艦隊規模不算大,總共五艘。孔念鐸至今記得所有太空戰艦的名字:旗艦“貝希摩斯號”,驅逐艦“阿瓦隆號”“尼德霍格號”“約爾曼岡德號”,後勤艦“加勒比海盜號”。名字一個比一個牛逼,然而孔念鐸知道,與他小時候聽說過的太空艦隊相比,無論是噸位,還是數量,亦或者是火力,他的艦隊顯得無比寒磣。

孔念鐸記得很清楚,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他都記得很清楚,蕭瀛洲就任太空軍總司令時,人類有太陽係最大的艦隊,火力之強,足以毀滅一顆星球。五艘航天母艦——計劃是七艘,實際建造了五艘——以七大洲最高峰命名。孔念鐸七八歲的時候就對蕭瀛洲的艦隊耳熟能詳:“珠穆朗瑪號”“麥金利號”“阿空加瓜號”“厄爾布魯士號”“乞力馬紮羅號”。他經常默念這些名字,想象著自己就是這些航天母艦的指揮官,他記得這些航天母艦的全部故事和數據。有幾個男孩子沒有做過當太空艦隊指揮官的“夢”呢?

在重生教的麾下,孔念鐸創建的太空艦隊雖然寒磣,但多少也算實現了他兒時的夢想。然而,這支艦隊,在木星附近遭遇了鐵族的超級星艦,長156千米的“立方光年號”,隻一個照麵,就全軍覆沒,僅有旗艦“貝希摩斯號”逃出了生天。夢想破碎的聲音,不比他十四歲時聽聞蕭瀛洲帶著人類全部的希望,遠征火星,中途被鐵族的超級武器“暗物質炸彈”一舉殲滅時小多少,甚至更為慘痛。即便後來,狩獵者艦隊出擊,使用神秘武器,將“立方光年號”化為齏粉,也沒有能減緩他的哀傷。

回到地球後,孔念鐸發現自己麵臨著艱難的選擇。失去艦隊的他,不但失去了在重生教中晉升的資本,而且麵臨著前所未有的懲罰。很多人毫無緣由地指責他,指揮失當,臨陣脫逃,導致全軍覆沒。思慮良久,他決定離開地球,潛逃到火星,開始全新的生活。周紹輝(目前正在“追擊塞德娜號”上前往太陽係邊緣)和珍妮(目前正在監獄裏等待進一步審判,警方傳來的消息說她參加的何建魁研究中心涉嫌非法人體實驗)就是他在偷渡到火星的飛船上結識的。

一想到紅頭發的珍妮,孔念鐸心裏略微有些不悅。“從地球到火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孔念鐸說,“大衛,我的朋友。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麽要來火星?”

大衛沉吟道:“我來火星,是為了彌勒會。你知道的,彌勒會與重生教已經做了幾十年的對頭。如果能夠降服彌勒會,與我是大功一件。”

孔念鐸心中一動:“你打算怎麽做?降服彌勒會,肯定不會是簡單的事情。”

“如果簡單,我就不會找你幫忙了。”大衛咂咂嘴,“

“那些彌勒會的信徒有多堅定,你又不是沒有見過。”

“重生教的信徒也很堅定啊。”

孔念鐸身體往後一靠,緊貼在椅背上,麵露微笑。誰比誰的信仰堅定,這事兒還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