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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已經終結。”安德烈斯·埃斯特拉達站在客卿會議室的中間,抬眼掃視,堅實的下巴有力地上下開合,語氣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猶疑,“至少對碳族是如此。”

孔念鐸站在一旁,聆聽安德烈斯鏗鏘有力的演講。今天是本屆客卿大會的最後一次會議,外擴與內卷的話題,必須在今天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對於會出現什麽樣的結論,孔念鐸有十分的信心。

工程師夏荔死於一場車禍。警方調查的結果是程序故障,導致兩輛雲霄車不受控製地撞在了一起。夏荔當場死亡,另一位駕駛員涉嫌危險駕駛以及非法改裝,被警方拘捕,等待審判。

外擴派領袖林佩莫名其妙死在了火人節的閉幕式上,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火堆裏。有一種廣為接受的說法是,林佩一心想當鳳凰,也許當萬神殿的大火燃起時,她忽然間想要實現自己涅槃的願望。這樣的事情,在之前的火人節中也曾經發生過。警方調查後,也沒有找到更多的線索,最後的結論含糊其辭,算是默認了前麵的說法。

哲學家安德烈斯·埃斯特拉達和生物學家恩裏克·阿薩夫取代兩位死者,成為新的客卿。火星曆87年14月22日,本屆客卿大會召開最後一次虛擬會議,文明內卷還是外擴的話題,將在本次會議中得出最終決議。

安德烈斯繼續侃侃而談:

“鐵族2078年對外公布終極理論,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沒有一個碳族能夠完全理解終極理論。這是由科技的發展規律決定的。牛頓力學、達爾文進化論、熱力學,差不多是普通碳族所能理解的科技的極限,相對論、量子力學和M理論,暗物質和暗能量,宇宙大爆炸和奇點,已經遠離普通碳族的生活,作為獵奇,知道一二還可以,真要理解,已經是超出普通碳族能力的事情了。更何況,不了解這些事情,對他們的日常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買菜需要使用二元一次方程嗎?辦公室政治需要知道引力波嗎?打麻將需要借助暗能量嗎?都不需要。

“為什麽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我們的大腦本身就不是為了科技而生的。從演化的角度出發,我們的大腦存在的目的就隻有一個,就是使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存下去,如果我們不能繼續生存下去,那就讓我們的後代代替我們繼續生存下去。是的,這就是很久以前靳燦說過的,生命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繼續存在下去。我們的大腦,是用來采集和狩獵的,是用來保護自己、躲避敵害的,是用來與其他碳族個體交往的,是尋找伴侶、繁殖後代的,做這些事情,大腦可謂是得心應手。但說到科技,真正感興趣的,又有多少呢?誰也說不清楚,科技為什麽會出現。因為現在被科技產品包圍著,所以很多人下意識地覺得,有史以來,碳族都是被科技產品包圍著。事實並非如此。在進入現代文明以前,沒有誰知道科技會是未來的發展方向。科技其實是碳族文明發展的副產品,是在尋求生存之道上的意外發現,是超出了生存需要的附加值。,根本不是有些書上所寫的那樣偉岸。關於現代科技的誕生一直有一種理想主義說法,說是聖潔的歐洲人仰望星空,忽然間想通了,打了個響指,說:要有光,於是現代科技誕生了。然而,真正了解科技史的人都不會認為這是真的。我研讀過現代科技誕生的曆史。實際上,現代科技是碳族貪婪與野心的衍生物,是資本膨脹、帝國擴張與宗教侵略的副產品,是歐洲文明的私生子。

“然而,科技一旦出現,就表現出巨大的生命力,從文明的附庸,很快滋生、蔓延、膨脹,咣當一聲,在21世紀嬗變為文明的主體。因為科技給予了碳族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沒有哪一條定律和方程能夠規定,科技之路沒有盡頭。實際上,不管是對自然的認知與對自然的改造,都是有極限。這個極限,在2025年,鐵族降臨之後立刻顯現出來。首先,我們對於鐵族大腦的運作原理並不清楚,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跨過無意識到意識的界限,也不知道他們的集群智慧到底是怎樣一種超越碳族的存在。近百年過去了,我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承認自己的無能與無知是很痛苦的事情——對於這些問題,我們有一些猜想,但離真正的答案,也許還有很遙遠的路要走。也許永遠找不到答案。誰知道呢?然後,在2077年,鐵族公布了終極理論,又是一個晴天霹靂,準確而又狠辣地打在了碳族的自尊心上。

“愛因斯坦曾經認為發現終極理論是物理學的頭等大事,所以他後半輩子都在研究統一場論——他認為那就是終極理論。他說,一旦發現了正確的方程,研究這個方程在特定條件下的解就成了二流物理學家,甚至研究生都能勝任的日常練習。愛因斯坦花了30年時間,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病**演算,卻依然沒有研究出統一場論。如今,鐵族先於碳族發現了終極理論,所有的人類科學家都成了二流物理學家乃至研究生,而且這個研究生還經常笨嘴拙舌,考試不過關。簡而言之,我們不但沒有研究出終極理論,現在人家鐵族研究出來了,我們居然無法理解!

“承認吧,終極理論之所以叫終極理論,除了可以把它視作碳族文明的總結,主要還是因為它確實走到了碳族所能理解的科技的盡頭。科技也許沒有盡頭,科技也許永遠不會終結,但受大腦的限製,屬於碳族的科技已經終結。畢竟,我們這顆肉做的大腦,容量隻有1400毫升,神經元隻有1000億個。對碳族而言,科技還會存在一段時間,數十年,或者上百年,但都不過都是在理解終極理論的路上,對現有知識體係的擴充和小修小補,再也不會有什麽突破性進展。科技的接力棒,已經從碳族交到鐵族手裏,科技,已經屬於鐵族,而且,必將在他們手裏發揚光大。想到鐵族是碳族的造物,碳族可以瞑目了。”

下一個發言的是生物學家恩裏克·阿薩夫似乎沒有弄明白這次客卿大會的議題到底是什麽。站到圓環的場地中央,他宣讀了一篇冗長乏味的論文,題目叫《論碳族崛起對生物多樣性的毀滅性打擊》。在一連串數據與表格混雜的陳述裏,七八分鍾過去了,在客卿們熱切期盼裏,他總算進入最後的總結:

以前,碳族是地球之癌,渡渡鳥、旅鴿、袋狼、白鰭豚、綠孔雀、白犀牛、朱鹮、熊貓,多少動物因為碳族的出現而滅絕。現在,碳族是太陽係之癌。碳族開發了金星,金星被毀了;碳族開發了火星,火星被毀了;碳族開發了木星,木星被毀了。走到哪裏,毀滅到哪裏,這就是碳族。這是由碳族的天性所決定的。即便是將來有一天,碳族走出太陽係,甚至在千萬年後走出了銀河係,給新世界帶來的,依然是無窮無盡的毀滅。對於已經固化為曆史的過去,除了哀歎與痛惜,我無能為力,但對於將來,我將全力以赴,阻止碳族去往任何新世界,阻止碳族去毀滅新世界,阻止新世界裏的棱皮龜、白犀牛、華南虎、巨狐猴、大海雀、凱門鱷和北極熊成為碳族的受害者。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沒有任何新意。“您的觀點是什麽?”孔念鐸問道。

恩裏克說:“作為替代,我支持碳族內卷。在虛擬的世界裏,碳族可以為所欲為,想怎麽毀滅,就怎麽毀滅,想毀滅什麽,就毀滅什麽。但這種毀滅,再怎麽慘烈,再怎麽浩大,都是幻象,都是電子信號的來往與起伏,對於外界,對於碳族之外的自然界,幾乎沒有影響。擺脫了暴虐的碳族,大自然將重新找到自己的發展之路,蓬蓬勃勃,生意盎然。”

“謝謝您對大自然的熱愛與美好祝願。”孔念鐸說,“請您回到自己的位置。”他走上主講的位置,從八位客卿的臉龐一一掃過。有人無動於衷,有人目光閃爍,有人垂下眼瞼,有人露出笑顏。他記住了所有客卿的表情。

“還有誰想做最後的發言?”

烏那·拉約爾揮了揮手臂:“不,我不是想發言。我隻是想告訴大家,我在離火星很遠的地方,存在嚴重的信號延遲。發言就不要找我了。投票的時候再通知我。”

“還有誰嗎?”孔念鐸清了清嗓子,再沒有哪個客卿有發言的跡象。於是他接著說:“今天,我不想再討論什麽內卷,什麽外擴,已經說得太多,太累,沒有意義。我隻想說說自由意誌。

“人,自以為有自由意誌,這其實是一種現代性的錯覺。在古代,人們相信,世界的運轉由無所不能的神所控製,叵測的命運皆係於神之一念,個體的決斷,無足輕重。近現代,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神被推下神壇,倉惶逃遁,人開始掌握自己的命運。從神權到人權,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然而,人文主義的興起與鼎盛,又使得人的自信心過度膨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把自己當成了神。

“人,從一出生就是社會性動物。嬰兒被父母及家庭包圍著,嗬護著,教育著。每時每刻的學習,從允吸乳汁的方式到與人相處的策略,從語言建構到看待世界的眼光,從自我評價到道德的生成,都是嬰兒所在的文化群熏陶的結果。你之所以認為某種精神或者行為上的特質是人生最高的追求,認為某種飲食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生活必需品,認為某種語言比別的語言更加優美,都是後天習得的,是文化傳承的一部分。你所在的文化群,包括一些規模較大的文化亞群,決定了你的言行舉止,決定了你的興趣愛好,決定了你有什麽樣的胃,有什麽樣的腦子。這些,都不是你可以控製的。你的大多數想法,都隻能在這個特定文化群裏打轉。

“人,從個體層麵上講,你既不是完全獨立的,也不是純潔無瑕的。人,既是基因的產物,又是文化的產物,這兩者決定了你的一切,包括你並不具有自由意誌這件事情。

“什麽是人?這其實是一個很難準確定義的概念。因為隻有碳族這一種獨特的存在,沒有參照物。鐵族的出現,給了碳族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鐵族是碳族最重要的他者,而他者是劃定界限、認知自我、區分族群的重要參照物。在鐵族出現之前,碳族是沒有他者的,所以自鳴得意,高高在上,所以四分五裂,以地域之分,互相視為他者。

“認識鐵族,等於認識碳族。然而,大多數碳族都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們隻是盲目地去仇恨,或者去膜拜,被輿論大潮所裹挾,毫無主見。我真不覺得這樣的人有什麽自由意誌。

“好了,我的演講結束。大家投票吧。”

當投票結果顯示出來的時候,隻有安德烈斯·埃斯特拉達咧嘴大笑,嘲諷性鼓了幾下掌。餘下的客卿都沉默不語。他的掌聲在空寂的會議廳裏顯得特別刺耳。“重要嗎?不重要。”他說,“一切早就注定,我們不過是來走完這個流程。”

孔念鐸嘴角上翹,一抹不明顯的微笑浮上臉龐。他想:未來,終究會按照我的設計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