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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處，向遠處眺望，一直在孔念鐸的愛好。此時，正值黃昏，黯淡的小太陽掛在天邊，奄奄一息的感覺，似乎一旦掉落，就不會再度升起。風在四處嗚咽，卷起數不盡的塵土，將大部分營地遮掩在深紅色的霧霾裏。
遠遠的，孔念鐸看見林佩了。她一個人從深紅色的霧霾裏走出來。何西·阿門塔沒有跟著。這是孔念鐸提出的要求。林佩走得很快。如果一個人知道他要去哪裏，而且是個急性子，就會像林佩那樣，走得迅疾。她走進了萬神殿，穿過了一個偏殿。她應該在那裏停留的一小會兒，然後出現在木樓的底層入口。她仰望木樓，揮了揮手，表示看見孔念鐸了，旋即走進入口。
孔念鐸繼續眺望，同時耐心等待。聽到背後腳步聲響起，孔念鐸感受一股濃烈的新鮮竹筍的氣息襲來。這是火星蘑菇發作了嗎？他不在乎。“看見什麽呢？”他問，“在那間偏殿裏。”
“願望樹。”林佩回答，斬釘截鐵的聲音宛如粗糲的鯊魚皮使勁兒摩擦著孔念鐸的前胸與後背。“寫滿了願望，都是些非常普通的願望。身體健康，平安吉祥，遇到知己，永遠在一起。”她補充道，“然而，最難實現的，不就是這些最普通的願望嗎？”
“你的願望是什麽？”孔念鐸沒有回頭。
“世界和平，永無戰爭。”
“這願望夠大。”
“你的願望呢？”
“世界和平，永無戰爭。”
林佩嘻嘻一笑：“我倆的願望一樣啊。”又問：“上來的時候，你又看到了什麽？”
“神像。”孔念鐸回答，“人造的供人拜服的神像。”
參與火人節的每一個人都可以送一件物品到萬神殿擺放或者說供奉。以宗教徒送來的神像最多，這也是萬神殿名字的來由。沒有人管理，神像都是以先來後到的順序擺放，於是呈現出一種其樂融融的景觀：水月觀音挨著濕婆大神，雷神托爾旁邊是慈航道人，羽蛇神庫庫爾坎麵對著獸麵女身獨腿站立的空行母，胡狼頭神阿努比斯似乎在責罵斜上方的八歧大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佩說，“你不相信神。我也不相信。這麽說，我們倆的共同點還是挺多的。”
“還有一個小時，火人節就要結束了。萬神殿裏的一切，願望樹也好，各種神像也好，都將在一把大火裏化為灰燼。”孔念鐸說著，伸手扶住欄杆。
林佩走到他旁邊：“能看見火衛二嗎？”
“看不見。”孔念鐸說。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種冬天的感覺，凜冽，蕭索，又陌生得無以複加。太陽已經落下，火星緋紅色的天空變得灰暗，少數幾顆星星在層層霧氣之上次第閃現。
“火星本來有兩顆衛星。”林佩說，“在第二次碳鐵之戰中，火衛一被地球遠征艦隊給炸毀了。”
孔念鐸知道這事兒。火衛一碎片的隕落痕跡還保留著，作為一個有些奇怪的博物館存在。因為炸毀火衛一，是2077年12月，蕭瀛洲率領的地球遠征艦隊所為，具體地說，是織田敏憲指揮的“乞力馬紮羅號”航天母艦，而火衛一隕落的碎片威脅了火星人的生存，於是他們深深地恨上了蕭瀛洲（雖然早有證據表明炸毀火衛一不是蕭瀛洲下的命令），甚至不惜背叛碳族，幫助鐵族。此事涉及蕭瀛洲，這大概就是林佩舊事重提的原因？
林佩說，“火衛一被炸毀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火衛一的碎片沒有馬上隕落，而是形成了一大片隕石雨，繞著火星一圈圈轉，誰也不知道它們最終會在什麽時候落到哪裏。落到哪裏就是哪裏的災難。新聞裏把那片由數千塊大小不一的火衛一碎片組成的隕石雲叫做‘死亡掃帚’，非常形象的描述。對於‘死亡掃帚’的恐慌，感染了當時所有的火星人。包括年幼的我。鐵族進行了有效的防禦，用激光武器和等離子炮幹掉了大部分碎片，但也有漏網之魚，砸到了人群聚居的地方。其中就包括了我家。我父母就死在那次災難中，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林佩有些哽咽，但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後來，我知道一個事情。火衛一太靠近火星了，它的運行軌道會越來越低，即使不被乞力馬紮羅號炸毀，也會在幾千年後撞上火星。知道這事兒之後，我就常常想，怎麽能避免那種災難。當行星或者彗星從天而降的時候，靠什麽來拯救世界？靠量子網絡嗎？”
林佩說：“在你去金星之前，太陽係處於大和平時代。由於狩獵者的存在，鐵族和碳族簽訂了和平協議，迄今已有20年的時間。然而，你去金星之後，披露了狩獵者的真麵目，狩獵者不是什麽來自太陽係之外的智慧生命，隻是七八個基因編輯工程製造出來的怪物。這就使得大和平的基石徹底消失，各方勢力紛紛出動，第三次碳鐵之戰隨時可能爆發。這樣的局勢，難道你看不見嗎？前兩次碳鐵之戰的結果，你已經看到了，50億碳族非正常死亡，第三次碳鐵之戰又將慘烈到何種程度，你想過沒有？”
“看過！想過！你以為我真是無知的蠢貨嗎！”孔念鐸轉身，麵對怒氣衝衝的林佩。林佩在他眼裏，散發出紅豔豔的綴滿金色絲線的光芒，就像某些畫裏的神。那麽，那些“神”是否就是聯覺者感知到的人呢？“那你又想如何阻止第三次碳鐵之戰的爆發？世界和平，多麽非凡而容易實現的願望啊！”
“鐵族如何使用客卿大會的結果，我相信你也研究過。”林佩咆哮起來，“外擴！外擴！讓他們離開太陽係，去往銀河係深處探險，去別的銀河係探索宇宙的奧秘，遠遠地離開。他們比我們更適合出去。那個時候，太陽係將隻剩下碳族，也就不存在什麽碳鐵之戰了。而且，繼承鐵族留下的科技，循著鐵族探險的足跡，碳族也可以走出太陽係，實現星辰大海的終極夢想。”
這就是林佩堅決支持外擴的真實原因？孔念鐸感覺自己的瞳孔在縮小。這一細微變化在處於聯覺狀態下，卻被放大了數百倍，仿佛一個積蓄了千萬年的滾雷貼著他的頭皮，沿著脖頸和後背，一路轟鳴，一路碾壓，所到之處，肌膚寸寸皸裂……他聽見自己在吼：“那又怎麽樣？你也不能拿蕭瀛洲來威脅我！”
孔念鐸欺近林佩，死命瞪著林佩的眼睛：“我是在辱罵、恐嚇與拳腳中長大的，蕭瀛洲是我生命中第一道陽光。成為蕭瀛洲，是我人生中立下的第一個夢想。這是真正的自己為自己立下的夢想，不為父親，不為母親，更不是為別的什麽人。在那段時間裏，蕭瀛洲就像是我精神上的父親，時時刻刻安慰著我，鼓勵著我。”
孔念鐸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冷酷：“說這些，我是要你明白，蕭瀛洲對於我有多麽重要。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也絕不允許任何人用他來威脅我。為了他，我願意做任何事。”
孔念鐸單臂用力，將林佩推出欄杆，看著她小小的身子伴隨著風聲，跌落到數十米之下的火星赤紅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