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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火星平原上,仰望緋紅色天空,宛如置身於海底,仰望正午時分的海麵,而一群碩大的鯨魚在海底與海麵之間緩緩遊過。陽光透過永不止息的海水,投射到鯨魚平滑的皮膚上,形成不斷變化的光影,令人無限遐想。就如此時此刻,孔念鐸所仰望的充氣鯨魚那般,體軀龐大,然而姿態優美,充滿了力量。

“那是藍鯨吧?”老X疑惑地問。

“最大那頭是藍鯨,它左邊是長須鯨,右邊是露脊鯨,斜下方看上去有些猙獰的是逆戟鯨和虎鯨,最下方單獨的那一頭是抹香鯨。”孔念鐸說,“這是我為火人節特別定製的。都是等比例充氣模型,跟它們在地球上的個頭與外觀,都一模一樣。壯觀吧?”

老X點頭:“漂亮。”

這時,孔念鐸和老X並立站在烏托邦平原上,仰望著天空。他打定主意,轉向老X:“知道嗎,您也曾經是一頭藍鯨。”

老X聞言,似乎瑟縮了一下:“我?藍鯨?”

孔念鐸說:“您不是一直想知道您到底是誰嗎?您所知道兩段人生,落魄的作家,在虛擬現實係統裏體驗了太空軍總司令輝煌無比的生活,和經曆了太空軍總司令輝煌無比的生活,如今是失憶而落魄的老不死的,哪一段才是真實的。我現在告訴您真相。

“您記住了:您的真名叫做蕭瀛洲,出生在地球上,今年104歲了。地球曆2036年,在您20歲的時候,您就用兩枚核彈炸毀了即將撞擊地球的毀神星,當著全世界的麵拯救了全世界。此後,您擔任太空軍首任總司令,一手組建了地球上第一支也是太陽係規模最大的太空艦隊。火力之強,足以毀滅一顆星球。2077年,第二次碳鐵之戰爆發,您親自率領太空艦隊遠征火星。雖然遭遇了鐵族伏擊……後來,您回到地球,時值戰爭尾聲,鐵族全麵獲勝,而亡族滅種的危險懸到了每一個碳族的頭上。又是您,毅然發動軍事政變,推翻了無能的地球同盟,進而與鐵族簽訂和平協議,第二次拯救了全世界。”

老X看了看孔念鐸,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而是把目光挪移到了天空中飄著的藍鯨上。

孔念鐸說:“我不知道您是真傻還是假傻,我必須告訴您。2078年,您與鐵族簽訂和平協議,在我,還有很多人看來,您是迫不得已,以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尊嚴為代價,換取碳族的生存,但在另一些人看來,您是碳族史上最大的叛徒,為了個人的權位,不惜犧牲全體碳族的利益。在很久以前,他們就想殺死您了。這就是為什麽我不讓您拋頭露麵的原因。時至今日,還有好幾個反對鐵族的組織,將您作為頭號通緝對象。然而,幾天前,有一個人,林佩,查到您的真實身份。她威脅我,如果不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就會把您的真實身份公之於眾。她要我在客卿大會上轉變立場,支持外擴,而這,與我所謀求的事情,正好相反。您說,我該怎麽辦?”

老X沒有回話,隻是傻愣愣地望著緋紅色的天空。“為什麽沒有海豚?我喜歡海豚。我要小海豚。”他說。

孔念鐸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所有的後果我自己來承擔。孔念鐸想著,喚來小丁,把老X帶回住處,小心看管。“別讓他走出你的視線。”他說完,向著萬神殿走去。

林佩給了孔念鐸八天時間。“火人節結束的那一天,你必須給我準確的答複。”她說,說得斬釘截鐵。

今天,火星曆87年14月8日,就是火人節結束的日子。

在這八天裏,孔念鐸主持了聲勢浩大的開幕式,接受了數十次參訪與宴請。他帶著老X四處參觀,在各種臨時建築進進出出,欣賞藝術家們精心製作的各種藝術品。就如現在這般,隻需要抬眼,就能望見,有的陳列於地表,有的漂浮在半空。有的明晰,一眼就可以知道創作者想要表現什麽;有的深刻,需要精心思索,拐上幾個彎,才能明白創作者的意圖;有的抽象,即使創作者跳出來百般解釋,欣賞者還是一頭霧水,茫茫然不知所雲。

在很多時候,孔念鐸人在這裏,心卻不在這裏。他的身與心,被嚴重割裂了。

在這八天裏,孔念鐸見到了無數的人。在火人節,能夠欣賞的,除了以“坐井觀天”為主題的藝術品(其中也不乏完全不管主題,自行其是,想怎麽就怎麽設計的),還有參與火人節的每一個人。就如孔念鐸此時所看到的那樣:有人在前胸上打了個洞,邀請別人看他心髒的跳動,“這就是生命”,那個人說;有人在肩胛骨上外接的一對十公尺長的大翅膀,在火星稀薄的空氣裏,隻能短暫地滑翔,降落的時候,他撲跌到深紅的塵埃裏,卻贏得了周圍人的一片掌聲;有人在肩膀上嫁接了一隻漂亮的金剛鸚鵡,你以為那是機器,實際上真的金剛鸚鵡,它與主人的神經相連,不但分享主人的營養,也能夠以古怪的腔調說出主人難以宣之於口的心裏話……這樣奇奇怪怪的各色人物孔念鐸見過太多。很多虛擬世界才能見到的形象,如今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現實世界,虛擬與現實混合在一起,令他有一種強烈至極的恍惚感。

這種恍惚感與身心分離的割裂感疊加在一起,使孔念鐸前所未有的迷惘、困惑,還有惱怒。

整整八天,他的身,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對著所有人微笑,他的心卻在憂懼,要如何應對林佩的威脅(“火人節結束的那一天,你必須給我準確的答複。”她說,說得斬釘截鐵)。每時每刻,他都感受到林佩(還有何西·阿門塔)在遙遠但卻是清晰可見的地方,帶著嘲諷與怨毒的表情凝望著他。

在這八天裏,他每天隻睡一個小時,有時還不到半個小時,即使閉上眼睛,腦袋裏也在嗡嗡作響,無數的念頭在裏麵如同無數隻蜜蜂一般熙來攘往。靠著藥物,他才勉力支持到現在。

也有很多鋼鐵狼人參加了火人節活動。孔念鐸到過好幾個鋼鐵狼人的帳篷,並與他們交談,討論“坐井觀天”的哲學意趣與現實指向。其中一個鋼鐵狼人藝術家向他展示了一幅作品,上麵寥寥幾筆,勾勒出兩隻獨腿的火烈鳥,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些線條全部由數字0和1組成。似乎並不出眾,但再看,那火烈鳥變成了尺蠖,眨個眼睛,又變成了憨態可掬的熊貓。“看見了什麽?”鋼鐵狼人問,孔念鐸望著熊貓答道:“一頭狼,一頭孤獨的,卻想走遍天下的狼。它的眼睛和它的心一樣,滴著血。”

遠遠的,可以看見萬神殿的頂部了。孔念鐸放慢了腳步,同時捏了捏口袋裏的火星蘑菇。

孔念鐸是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得到這些火星蘑菇的。

火星蘑菇是一個統稱,包括了數十種化學合成的藥物。這些藥物名目繁多,不是內行,根本分不清楚,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作用:能夠打破各個感覺器官之間的界限,在數十分鍾到數個小時裏,成為聯覺者。一般人的感覺器官是分開的,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看到和聽到,是完全不同的感受。然而有少部分人的感覺器官是混合在一起的,他們能夠看到味道,聽到重量,摸到顏色,這被稱為聯覺,也叫超感。有非常多的藝術家相信,聯覺會給他們的藝術創作帶來靈感,所以,火星蘑菇的出現,極大地滿足了這些藝術家的需求。自然,像火人節這樣藝術家聚集的時間和地方,也是火星蘑菇聚集的時間和地方。火星蘑菇的氣味在每一座帳篷裏飄散,整個營地都浸泡在火星蘑菇微微帶著香甜的氣味裏。

孔念鐸沒有想到的是,他是從鋼鐵狼人那裏得到的火星蘑菇。

兩天前的黃昏時分,孔念鐸獨自走進一座不起眼的帳篷,意外地發現鐵心蘭是這座帳篷的主人。

鐵心蘭是鐵族的一員,就是在她的倡議上,古老地球的火人節得以在現代火星複活,並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在外形上,她就很特別。一方麵,她摒棄了傳統鋼鐵狼人的造型,使用了一具碳族女性且第二性征非常突出的形體,另一方麵,與鐵族內核、碳族外表的安德羅丁不同,她非常刻意地沒有穿任何衣物,也沒有使用任何修飾,而是將每一寸古銅色的肌膚都**在空氣裏。

“想要變成鐵族嗎?”鐵心蘭說。她跪坐在一張茶幾後邊,光禿禿的腦袋和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樣,沒有一絲毛發,油光鋥亮。

這話讓孔念鐸想起了黛西的弟弟比爾博。“想,又不想。”孔念鐸模棱兩可地回答。

鐵心蘭臉部的金屬片蠕動了兩下,表示笑過了。現在的技術,精確地模仿碳族麵部表情,易如反掌。鐵心蘭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刻意用這種帶著古味兒的表情,反而有種不一樣的風神韻致。她示意孔念鐸坐下。“很容易的。”她攤開自己的手心,亮出三粒紅白相間、蘑菇造型的藥丸。

“火星蘑菇?”孔念鐸疑惑地問。他疑惑的是,會在鋼鐵狼人這裏見到火星蘑菇。聯覺者在碳族中是少數中的少數,但鐵族天生就是聯覺者,他們隻有一個感覺器官,所有的感覺一直都是混合在一起的。所有的鐵族,無一例外。他們並不需要火星蘑菇。

“最頂級的,能夠讓你充分體驗成為鐵族的感覺。”鐵心蘭的語氣非常篤定,同時也充滿**。

孔念鐸盯著鐵心蘭手心裏的火星蘑菇,默不作聲。

有一批人,比如黛西的弟弟比爾博,渴望成為鐵族,在不能真正成為鐵族之前,借助火星蘑菇,能夠提前體會成為鐵族的感受。當然,也有專家指出,火星蘑菇其實是致幻劑,一種新型毒品,要求對火星蘑菇的生產和銷售進行嚴格監管,甚至禁售。孔念鐸此前不是沒有接觸過火星蘑菇,但他對這玩意兒心懷恐懼,一直沒有嚐試過。

“我知道你需要它。”鐵心蘭說,“每一個走進這座帳篷裏的碳族都需要它。”

孔念鐸抬頭,將視線從火星蘑菇移向鐵心蘭,從她高聳入雲的古銅色胸部掠過,直視她玫紅色的眼珠——那是她身上唯一不是古銅色的部位。然後他就淪陷了。事後孔念鐸反複回憶,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卻想不起多少的細節。調用二號的記錄,也隻是顯示,他接過了鐵心蘭遞過來的一粒頂級火星蘑菇,放進了自己嘴裏,毫不猶豫。“你可以走了。”鐵心蘭說,語氣如常。他回到自己的帳篷,一頭栽倒在**,好好睡了一個長覺。

似乎做了很多夢,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做了很多事,又似乎沒有做夢,哪兒也沒有去,什麽人也沒有見,什麽事都沒有做過。如果有人問他,第一次吃火星蘑菇是什麽感受,有什麽奇妙的體驗,他肯定隻能回答:“我不知道。”

在醒來的清晨裏,在第一縷陽光照進帳篷的時候,孔念鐸摸到了口袋裏的兩粒火星蘑菇,忽然間知道該怎麽對付林佩了。

萬神殿已經到了。這是一棟造型毫無特點的巨大建築,遠看像廟,近看像寺,走進去一看,更像個堆滿雜物的倉庫。孔念鐸看了一眼時間,距離與林佩約定的時間還有10分鍾。他將一粒火星蘑菇丟進嘴裏,包裹在舌頭裏。起初還能感覺它的存在,不久,它變得溫熱,旋即消失。他緩步走進萬神殿,穿過前殿,路過廣場,經由樓梯,爬上正後方的木樓,直抵七層樓頂,在那裏等待林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