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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曆87年14月1日,火人節開幕。在飛往烏托邦平原的途中,孔念鐸饒有興致地向老X介紹了火人節的來曆。

火人節最早可以追溯到碳族還在地球的時候。根據曆史學家研究,第一屆原始火人節於1986年8月底9月初在北美洲黑石沙漠舉行,為期8天。節日期間,數千人在沙漠裏建起臨時營地,燃起篝火,搞各種形式的藝術活動。節日結束,所有東西,一律焚毀,不留一點兒殘餘。其後,火人節每年都在黑石沙漠舉行,連續舉辦了數十屆,到2025,鐵族崛起,“浩劫”爆發,火人節被迫取消。有感於原始火人節倡導的“創新、包容、時尚、反消費主義”等觀念,鐵族藝術大師鐵心蘭決意複興火人節。十年前,鐵心蘭號召,並主持了在烏托邦平原舉辦的第一屆現代火人節,大受歡迎。今年是第十屆火人節,地點依然是烏托邦平原,預計參加人數將超過300萬人,創曆史之最。

烏托邦平原位於火星赤道以北,直徑3200千米,是火星最大的平原。表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紅土,總體平坦,隻有少量麵積不大的隕石坑。數百年前,地球上的天文學家用原始的天文望遠鏡分辨出火星上這一片平坦之地,並命名為“烏托邦”時,顯然是寄寓了某種飄渺無根的希望。如今,現代火人節在烏托邦平原舉辦,與這希望恰好有頗多契合之處,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有人對火人節推崇備至,認為充分體現了包容一切的火星精神,也有人認為火人節無聊至極,不過是把碳族在地球上做過的事情,搬到火星上再做一次,根本就沒有什麽新意可言。還有很多人無所謂,表示有熱鬧可圍觀可討論可參與就好,計較那麽多幹嘛。

跟前九屆相比,今年的火人節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返璞歸真,再次烏托邦平原的地表作為活動場地。上一屆的活動場地是烏托邦平原的上空。主辦方在距離地麵兩千米的地方,放置了一個用小型核聚變發動機驅動的大型懸浮框架。從火星各處來的飛行器可以直接停靠在框架上,使框架很快變成由數千架雲霄車、蜻蜓機和龍舟組成的難以名狀的空中城市。重回地表是本屆火人節組委會委員孔念鐸的主意。當主辦方向他征求意見時,孔念鐸說:“第十屆火人節有特別的意義。我們不能再搞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忘記了舉辦火人節的本心。”回到地表舉辦火人節,就是重拾本心的一種具體表現。

本屆火人節的主題“坐井觀天”也是孔念鐸提供的。“每個人的世界都是程度不同的坐井觀天。”孔念鐸是這樣解釋主題的,“隻是有些青蛙的井口大一些,另外一些青蛙的井口小點兒而已。我們活著,就要盡可能地使自己的井口大一些,再大一些。”

後來,在第十屆火人節記者見麵會上,有記者問孔念鐸:“你的井口有多大呢?”孔念鐸展開雙臂,說:“有時以光年計。”又雙手互扣,放到眼前:“有時比指縫還小。”這個動作當時無人在意,後來卻引發了一波模仿熱潮。

每次記者見麵會都會發生意外。第十屆火人節記者見麵會上,就有一個記者抓住空擋,問了孔念鐸一個特別難堪的問題:“聽說秘書長小時候特別崇拜蕭瀛洲?你覺得他真是英雄嗎?”主持人以與火人節無關為由,替孔念鐸拒絕了這個問題。誰知那個記者嘟嘟囔囔地說:“哪有什麽英雄?不查,個個都是神話;一查,個個都是笑話。”這話激怒了孔念鐸,他無視主持人製止的目光,搶道:“你有什麽資格做出這樣草率的評價?你以為證明了那些英雄都是因為出身因為家世就可以證明你現在的狀況是因為你父母的無能?就可以把一切過錯都歸罪於你的父母和家庭?就可以證明你現在的一事無成與隻會怨天尤人是正確的?自己笨,懶,還不肯努力,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更勤快一些,更努力一些,不要讓你的孩子將來像你抱怨你的父母一樣抱怨你。”

這次回答,在網絡上引發了不小的風波。有人支持孔念鐸,說任何時代都需要英雄,也有人激烈反對,說需要英雄的時代是最可悲的。反對者拿出孔念鐸至今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的事實來證明他沒有這樣說的資格。他們翻找曆史資料,發現孔念鐸曾經說過“婚姻是對彼此的束縛與捆綁,與其在婚姻裏互相傷害,不如放彼此一條生路”,還曾經說過“人類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未經孩子同意就讓他來到這個破爛不堪、毫無前途的世界,是一種比種族屠殺還要惡劣的犯罪”。這兩句極端的話都成為攻擊孔念鐸的有力武器。

“你真說過這樣的話?”在龍舟裏,老X忽然問。

“是啊,曾經說過。”孔念鐸說,“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不記得了。”

“現在還這樣想嗎?”

“還這樣想,”孔念鐸答道,“但不會這樣說了。”

老X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剛才的問話是老X難得的清醒時候——也許是故事裏的名字使他想起了什麽——孔念鐸還想繼續,但老X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龍舟窗外,隻好作罷。

此時,龍舟正在降落,透過窗戶,可以望見深紅色的平原上,近百萬種臨時建築,充氣帳篷、木頭房子、手工棚屋、雲霄車,密密麻麻鋪展開來,從眼前一直到天邊。主辦方早就有規劃,沒有臨時建築的地方,從空中俯瞰,正好形成一個大大的“井”字。

下龍舟之前,孔念鐸給老X戴上呼吸麵罩,將麵罩與環境服連接在一起,並叮囑他,無論如何不能把麵罩取下來。經過幾十年的改造,火星的環境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但大氣還不能直接呼吸,溫度也遠低於人體所需的正常值,外出時必須穿上環境服,戴上有呼吸麵罩。然後,孔念鐸又吩咐秘書小丁,全程陪同老X,不能出絲毫的岔子。說這話的時候,老X已經跑到門邊,迫不及待地要下龍舟,去參與外邊的狂歡了。

孔念鐸也戴上了呼吸麵罩。龍舟的氣閉門打開,老X率先進去,小王緊跟著。孔念鐸聽見他們走出去的聲音,在氣閉門再次打開後,他走了出去。

林佩筆直地站在步梯下邊,臉上露著深不可測的笑意。“你好啊,部長大人。”她說。她沒有戴呼吸麵罩,也沒有穿環境服,說明她的身體經過全方位的改造,隻需幾個簡單的插件,就可以在火星的大地與空氣裏自由行走。在她身邊,站著武器專家何西·阿門塔。林佩嬌小玲瓏,何西魁梧雄壯,兩者形象對比如此鮮明,以至於任何人見到了恐怕都要驚呼一句。

孔念鐸忍住自己的驚呼,走下步梯,握住林佩伸過來的手掌:“林博士,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林佩抽回手。

孔念鐸想和何西握手,但對方並沒有這個意思。他矗立在一旁,仿佛是座鐵塔。瞧他的眼神,如若有誰對林佩不利,他定會將那人撕成碎片。孔念鐸也不想搭理他,假如要在本屆客卿中找一個不合格的,何西會是不二的人選。所以,孔念鐸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林佩身上。

林佩個子不高,很可能是鐵族客卿中最矮的,比孔念鐸還矮。林佩自己倒不介意。她不止一次地反詰:那又怎樣?就能證明我說的一切都是錯的?她矮且瘦,細骨伶仃的,仿佛從小到大,都營養不良。在這個以物資豐腴著稱,一不小心就會發胖的時代,倒是非常少見的。孔念鐸了解過,林佩出生在土衛二恩克拉多斯上,父母是到那裏研究原始海洋和生命起源的科學家。她是該星球上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然而她小小的身子裏,卻蘊藏著不可忽視的巨大能量。她嘴唇薄得像張紙,整齊的牙齒宛如刀片。語速雖快,仿佛致命的電磁槍在掃射,但字字清楚,從不含混模糊。她能言善辯,腦筋非常靈活,反應敏捷,在對話時從不講情麵,每每將人駁得啞口無言。

毫無疑問,林佩是孔念鐸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之一,孔念鐸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和解釋工作。要是換個地方,或者時代,孔念鐸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喜歡上林佩。至少可以成為朋友吧。然而,此時此地,他卻必須和林佩成為敵人。

“雖然沒有哪一條法律規定,客卿不能私下見麵,但這確實是我第一次在大會之外見到另外的客卿。”孔念鐸說,“找我,肯定是有事,是吧?一邊走,一邊說?”

“沒有問題。”林佩點頭說道。

秘書小丁攙扶著老X在火星深紅的大地上慢慢走著。附近是一望無際的各種材質和形製的帳篷。三架蜻蜓機在營地上空盤旋,振動的翅膀,劃著優美的弧線。更遠的地方,似乎懸停著一艘巨大的飛艇,但也可能是風把緋紅色的雲攪亂,繪成了飛艇的樣子。孔念鐸走向他們倆的背後。

林佩緊追幾步,趕到孔念鐸身旁,與他並行。“我研究過你,部長大人。”林佩說。

“有什麽結論?”

“你不相信精英。”

“我不相信精英,不相信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會一心一意按照他們的口號做事。我見過了太多的醜惡和虛偽,見過了太多的幕後交易與口是心非。”

“你也不相信大眾。”

“我不相信大眾,不相信那些無知無識的底層老百姓會目光遠大,甘願為了族群的前途犧牲自己的利益。推動大眾的,從來不是什麽理想,而是切身利益。大眾人數眾多,多數時間是毫無凝聚力與戰鬥力的一盤散沙,而一旦大眾被鼓動被操控起來,多數時間又會成為橫掃一切、台風一般進行無差別破壞的力量。”

林佩略為停頓:“那你相信什麽?”

“我出生底層老百姓,又在自詡精英的階層待了數十年。我同時知道頂層與底層的狀況,知道他們的優與劣。我不相信他們。”孔念鐸說,“懷疑一切,是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沒有宣之於口卻忠實執行的人生信條。我懷疑法律,懷疑人性,懷疑理想,懷疑所有的名人名言,我把這些都細細地打磨,分解,從中挖掘出字麵底下最為真實的一麵。我懷疑愛情,懷疑忠誠,懷疑信仰,懷疑科學與技術,懷疑這一路走來,渾渾噩噩中我——我們——到底做對了幾件事情。”

“我查過你的全部資料。”林佩微微一笑,說,“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孔念鐸沒有說話,他知道林佩一定會自行回答這個問題。

“我隻看到了一個資質平庸的人,妄想通過勤奮,妄想通過時間加汗水,實現對自身命運的超越,從而創造出某種在他看來頗有意義實際上毫無價值的奇跡。”

“嗯,非常精準的判斷。不管是智商,亦或者是道德,我相信都有太多的人在我之上。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孔念鐸回以微笑,“不過,你來找我,肯定不是專程來采訪我,更不是專門來打擊我的自信心的吧?”

“我發現了你的一個秘密。”又是那種洞悉一切,因而深不可測的表情。

“活在世上,誰沒有幾個秘密啊。”

“秘密有很多種,有的會引發會心一笑,有的讓人心酸無奈,有的卻足以致命。”

“說來聽聽。”

“我知道蕭瀛洲在哪裏。”

“哪個蕭瀛洲?”

“有人真傻,有人假傻,你是裝傻。”林佩指著前方剛剛跌倒而被小丁攙起來的老X說,聲音充滿了不可辯駁的自信,“世界上隻有一個蕭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