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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念鐸去監獄看望珍妮。這是珍妮被捕後他第一次去看她。

何建魁意識讀取和移植研究中心涉嫌非法人體實驗,後果嚴重,證據確鑿。警長辛克萊在記者招待會上說:“絕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名義,褻瀆古老的倫理。”他宣布,永久關閉研究中心,所有參與人員都被抓捕,等待現實與曆史的審判。這個結果遠遠超出了孔念鐸最初的計劃。

去之前,孔念鐸特地拐了一個彎,去買了一條煙,還是珍妮最喜歡的牌子。

火星空氣稀薄,含氧量低得可以忽略不計,在火星的人都必須生活在穹頂城市裏。地球空氣的含氧量是21%,而為了保證在較低引力下,人們依然能夠呼吸到足夠多的氧氣,穹頂城市的含氧量是35%。正因為如此,穹頂城市更容易發生火災。於是,全麵禁煙,是第一代火星人的必然選擇。然而,隨著火星人數的增加,嗜好煙草的人也越來越多,某些人對於煙草的渴望強烈到不害怕火災的程度,比如,珍妮這種年齡不到四十卻有三十年煙齡的老煙鬼。為了滿足這種市場需求,火星研發出低溫煙。廣告上說,吸食這種煙的體驗與地球煙差不多,不過沒有明火,燃燒的溫度也低得多,不會引發火災。“還是有區別的,畢竟添加了別的東西,不純正了。”珍妮曾經這樣評價火星煙。她聳聳肩膀,接著說:“不過,聊勝於無嘛。”

“真那麽好?”有一次,孔念鐸忍不住好奇,問。

“抽一支試試。”

說著,珍妮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煙遞到孔念鐸嘴邊。孔念鐸小小地吸了一口。感覺並不好,他隻覺得一股嗆人的味道在口腔和喉管之間來回盤旋,不由得咳嗽出來。珍妮要他再吸一口,他揮揮手,拒絕了,於是珍妮把那半支煙放進了自己的嘴裏。“你沒有學會。”她總結說,“一旦學會了就知道它的好了。”

孔念鐸微微一笑,沒有說話。碳族為何如此於癡迷煙草在明知其有害的前提下還樂此不疲?是先天遺傳的基因痼疾,還是後天習得的文化陋習?對於這個問題,孔念鐸有一些模糊的答案,隻是不願意細想,因為他自己,也有諸如此類的“不良嗜好”。

獄警知道孔念鐸的身份,沒費什麽勁兒,孔念鐸就在一個敞亮的房間裏見到了珍妮。“早就該來看你了,一直忙。”孔念鐸遞上煙。

珍妮穿著淡藍色囚服,胸前別著囚徒的編號。她紅色的長發原本很蓬鬆,總是誇張地披散在雙肩之上,此時長發被剪掉了,隻剩下了及耳的短發,缺少修剪,仿佛冬眠後剛剛蘇醒的刺蝟。她看了孔念鐸一眼,動手抽出一根香煙,拇指在香煙一端撚動,這火星的香煙就燃起來。她用食指和中指夾起香煙,深深吸了一口,說:“把我弄出去。裏邊不好玩。”頓了一下,又說:“算了,就是你把我弄進來的。我又不是傻子。沒有你的同意,誰敢動我呀?”

孔念鐸望著煙氣迷蒙中的珍妮:“你不辯解一下?”

珍妮氣呼呼地說:“辯解什麽?說何建魁沒有搞非法的人體實驗?”

“說你沒有背叛我,沒有出賣我。”

“這事兒的關鍵不是我說什麽,而是你,孔大人,相信什麽。認識你快二十年了,你心裏是怎麽想的,難道我一丁點兒都不知道嗎?”

孔念鐸默然:“這麽說,就是你出賣了我,把二號的超馳密碼告訴了碳族第一。這個超馳密碼,隻有你和我知道。我不會出賣自己,而你會。”

珍妮猛吸了兩口煙,正要說話,卻被孔念鐸製止。“別告訴我為什麽。”他說,“我不想知道。即使知道了,我也不會同情你,憐憫你。”

“為了活下去,你是不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珍妮說,“不管倫理,不管道德,不管法律,不管任何的禁忌?”

“是的。”孔念鐸說,“生命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繼續存在下去。給你講個故事吧。”

肯尼亞最南端有一個馬加迪湖。由於湖底有火山溫泉口,這裏的湖水不僅有腐蝕性,溫度還高得可以煮熟雞蛋,簡直可以說是生命的禁區。事實上,“鹽堿非洲鯽魚”就生存在這致命的水中。

非洲鯽魚吃一種特殊的綠藻,而這種綠藻在火山溫泉口周圍——也就是湖中溫度最高的地方——長得最好。想要到溫泉口吃一口綠藻,就像到大火中去取栗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經過千百年的適應,非洲鯽魚已經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它們飛快地遊到溫泉口,大吃一口綠藻,然後在最短的時間裏,後退到不那麽熱的湖水中。這樣既可以吃到綠藻,又可避免自己失去魚鰭乃至生命。當然,也有一些非洲鯽魚因為過於貪吃或者速度不夠快,吃著吃著,就浮了起來——不是因為吃的太多,而是被熾熱的湖水煮熟了。

為什麽非洲鯽魚要用這樣危險的方式進食呢?特殊的生活環境——底部有火山溫泉口的內陸湖——決定了能滿足它們生存需要的食物隻有這種能在高溫水裏生存的綠藻;同時,在這種環境中,隻有它們生存著,沒有別的動物與它們爭搶這種綠藻,使它們進食之外的生活實際上非常悠閑。

孔念鐸最後總結說:“世人的生活,其實跟非洲鯽魚沒有什麽兩樣。”

“拿魚來類比碳族的生活,有意思嗎?”珍妮抱怨道,“你來,就是為了給我上課的?”

“珍妮,上次你問我,我的身體不斷被人造組織和器官所代替,害不害怕。當時我沒有回答你。現在我可以明確回答,怕,又不怕。這個答案並不自相矛盾。”孔念鐸說,“怕,是對於改變的抗拒,出於保護自我的生命本能;不怕,是因為理智告訴我:替換,是生命的常態。”

珍妮沒有說話,自顧自地抽著煙,孔念鐸繼續說:

每時每刻,身體裏的細胞都在凋亡,也在新生。大約每隔七年,身體的細胞就會全部更新一次。我早就不是我了。仔細算一算,我至少已經經曆了七次以上的全身更新。但很難界定,上一個我是什麽時候嬗變為下一個我,是更新了60%的細胞?亦或者是大腦的細胞被全部更新?臨界值很不好確定,因為不同組織和器官的更新速度不同,有快有慢,就如從什麽時候開始,嬰兒擁有生命權一樣,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話題。然而,從記憶的角度講,我依然是我,細胞更替了,而細胞承載的記憶依然存在。我是一個記憶連續體。當然,你可以懷疑記憶的真實性,也可以質問我,被遺忘的記憶去了哪裏,它不也應該是記憶的一部分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遺忘是件好事情,真的,而記得所有的事情是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災難。

“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

“因為我想忘記所有的事情,而往事總是盤根錯節,不肯離去,因為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我曾經愛過的人。後來,她背叛了我。”孔念鐸說。因為大衛的出現,那個她的名字和容顏,再一次頻繁地出現他的回憶和夢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