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

14

年輕的夏荔,渾身充滿了勃勃生機。臉上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稍顯冷峻,然而身上卻頗有些岩石一般的肌肉,把工程師的天藍色製服撐得鼓鼓囊囊的。他留著一頭黑色短發,略為淩亂,顯出幾分不羈,卻並不給人以浮皮潦草之感。最難得的是他的那雙鑽石般熠熠發光的眼睛。孔念鐸清楚地知道,如今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可以通過精密的手術,按照需要,進行各種形體塑造,眼神卻不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古話在現代有了更為深刻的含義。孔念鐸見過太多四肢發達而眼神頹廢的人。但顯然,夏荔與他們不一樣。他從裏到外,是一致的。這種一致性,給了夏荔別人所沒有的力量。

正因為如此,孔念鐸不但感受到了心底翻湧的嫉妒,還有感受到了來自夏荔的實實在在的威脅。那種感覺,就像在自己的領地漫步的老虎,忽然間嗅到另一頭老虎的氣息。不,孔念鐸在心底糾正道,根本就沒有嗅到。沒有看到,沒有聽到,沒有嗅到,然而他就是知道另一頭矯健而危險的老虎正在悄悄地靠近,靠近。他的整顆心都由此紮緊。

“大家好,我是夏荔。第一次站在這裏,對各位客卿講話,說真的,我心裏非常忐忑。”夏荔抬手做了心髒撲通撲通跳動的動作。這很普通的開場白卻引來了烏那·拉約爾的笑聲,孔念鐸注意到,甚至一向不露聲色的道格拉斯和林佩嘴角也掛上了明顯的笑意。“與在座的各位專家不同,我是搞設計的,設計太空列車。與幾十年前的太空電梯相比,太空列車不但速度快,而且更安全更舒適,價格上也能為普通人接受。沒錯,大家每天都要乘坐的,從火星地表到太空軌道的太空列車,70%是我設計的。

“總有人問我,為什麽要熱衷於設計太空列車?為什麽喜歡把乘客從甲地送到乙地?難道乙地真的就比甲地好嗎?故事要從我小時候講起。我是地地道道的火星人。我爺爺是第一代火星殖民者,在他21歲的時候就從遙遠的地球,離開家人,來到嶄新的火星。我無數次問過我爺爺,為什麽要來火星。我爺爺的回答通常隻有簡單的兩個字:機會。他沒有進一步解釋,也許是認為我太小了,無法理解。直到我爺爺去世,我漸漸長大,才慢慢明白我爺爺的意思。

“什麽叫機會?是隻有離開甲地,來到乙地,才能找到的可能性。乙地不一定每一個方麵都比甲地好,但乙地可以提供的可能性更多。對我爺爺那一輩而言,火星的自然環境不是比地球嚴苛冷酷,而是致命得多。他們那一代殖民者,是冒著生命危險在開拓火星。正是因為他們那一代的堅持與付出,他們的流血與犧牲,我們才能在火星上站穩腳跟,並在今天驕傲地宣稱,我們是火星的主人。

“讓我們把視野放大,放大到整個碳族的曆史。我們的智人祖先,在七萬年前,離開非洲,靠雙腿,靠步行,靠兩條腿走路那個時候,他們可沒有地圖,根本不知道前麵有什麽。他們既不知道前麵是沙漠還是沼澤,也不知道前麵是否有食人的猛獸,他們甚至不知道前麵是否還有路。實際上,在他們走之前,前麵根本就沒有路。他們走過之後,路自然就形成了。他們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走出了碳族光輝燦爛的文明。這是一種碳族特有的力量,就是這種力量,支撐著碳族,支撐著我爺爺那一輩千千萬萬的殖民者,從地球走到了火星。

“然而,到22世紀的今天,在火星上,反而有一種聲音強烈地反對著碳族繼續往下走的行為。他們自我設限,想要把碳族的未來,桎梏於虛擬的幻象裏。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堅決反對這種說法和做法。

“並沒有一個寫在書上必然會實現的未來。這讓一部分人惶恐,未來的不確定讓他們深感不安。他們從內心深處渴望,有誰能幫他們安排一個平安穩妥的未來。同時,也讓另一部分人欣喜。既然未來沒有注定,那就意味著未來有很多種可能,而憑借自己的大腦和雙手——當然,還有運氣,必不可少的運氣——我們能夠創造出自己想要的那一個未來。我們想要的未來,不在虛擬世界裏,而在星辰大海裏。”

夏荔講述的內容並不新鮮,在之前的討論中,已經有客卿隱約提到過。他能夠贏得掌聲,是因為他極富感染力的演講。孔念鐸不得不承認,仔細分析,夏荔的說法缺乏實質性的論據,也沒有紮實的論證過程,但他娓娓道來,情緒飽滿,很容易讓人動心。孔念鐸意識到,夏荔的本職是太空列車總設計師,這沒有錯,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公眾人物。他長期出現在各種影視節目之中,幾乎所有的太空列車廣告都有他的身影。他是太空列車的最佳代言人。在太空列車方麵,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高的權威。人們願意傾聽他的演講,甚至在他的話說出口之前,人們就已經相信他了。這就是我為什麽覺得他危險至極的原因。孔念鐸想。

“謝謝夏總工程師。”孔念鐸說,“道格拉斯教授,下麵請您……烏那,你已經發過言了。”

烏那·拉約爾誇張地晃動著雙臂:“我,我改主意了。”

“你說什麽?”

烏那說:“我不想內卷了,我要去探險,尋找新的機會。我支持外擴。外擴萬歲!外擴萬歲!外擴萬歲!”

孔念鐸心往下沉,而林佩臉上的笑意已經掩飾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