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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月15日，孔念鐸剛剛痊愈，就迫不及待地上班了。
鐵族聯絡處位於薩維茨卡婭的中心地帶，附近有好幾個火星政府機構。眼下，與鐵族的關係是最大的政治議題，鐵族聯絡處的重要性也就無需贅言，而鐵族聯絡處的辦公環境與這種重要性相比，是相匹配的。在接手鐵族聯絡處之後，孔念鐸主持過兩次對聯絡處的大規模修繕。“不是為了我們自己。”他對下屬說，“是修給鐵族看的。”
數十名員工已經就位，孔念鐸很高興看到這一點。兩名中層幹部過來問候，被孔念鐸草草打發走了。“謝謝關心。然而，工作要緊，其他都是次要的。”他說。快到處長辦公室的時候，秘書小丁快步過來，貼著孔念鐸的耳邊說，鐵遊夏來了。孔念鐸責怪道：“怎麽不早點通知我？”小丁很委屈：“他不讓我說。”
小丁推開辦公室大門。“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進來。”孔念鐸在進門之前說。一回到火星，孔念鐸就向鐵族的碳族事務部申請，要求麵見鐵族代言，但一直沒有得到回複。鐵遊夏此次前來，肯定是為這件事的。
辦公室裏坐著一個陌生的鋼鐵狼人。2.5米高的身高，翡翠色為主，點綴著橘黃色斑點，肩寬背闊，沒有毛發，外殼鼓凸，呈現出肌肉發達的假象。它保持著人形，人的身體上嫁接了一個狼的腦袋。耳朵豎著，深陷的眼窩裏亮著紅色的燈，口吻部繪著交錯的白色獠牙。
名副其實的鋼鐵狼人，孔念鐸默想著。
照某些學者的說法，降生100年了，鐵族早就該摒棄實體，進行完全的數字化生活了。“現在的劇情發展太慢了。”他們說。但現實是，鐵族不但沒有擯棄實體，這實體甚至沒有擺脫鍾揚當初為鋼鐵狼人設定的基本造型。細節上有改進，總體上無變化，鋼鐵狼人依然是人的身體，狼的腦袋，還能在人形與狼形之間自由切換。一件事情發生了，就需要一個解釋。對鐵族依然固守鋼鐵狼人形象的一個解釋是：雖然他們確實是碳族製造出來的，但卻是碳族遵循演化論製造出來的，因此，鐵族也是需要遵循演化論的規律，而路徑依賴，就是演化論的重要規律之一。
“請問，您是……”孔念鐸走向那個鋼鐵狼人，仰望著他的眼睛。
“我是鐵遊夏。這是我的第三具身體。”
鐵遊夏是碳族事務部的首領，負責與碳族的交流和聯絡，正好是鐵族聯絡處的對接部門。孔念鐸之前與鐵遊夏曾經多次見過麵。他握了握鐵遊夏伸出的金屬手：“發生了什麽事情，嚴重到需要您更換身體？”
“原鐵回歸。”
這是一件大事。
2025年，在重慶的自動化研究所，深受抑鬱症困擾的副研究員鍾揚製造出了鐵族的先祖“一一”。迄今已快百年。在這百年裏，世事變幻，風雲激**，鐵族業已分化為三個亞群：
原鐵，他們嚴格按照當初鍾揚為鐵族設定的生活方式生活，主要居住在地球與太陽的拉格朗日點上，那裏有三座巨大的太空城，“伏羲”“女媧”“燧人”，他們主張獨立，保持與碳族的距離，也保持與其他鐵族亞群的距離；
文明鐵，是鐵族的主體，常說的五億鋼鐵狼人，指的就是文明鐵。目前主要居住在火星，土星和木星，還有小行星帶，也有少量分布。與初期的鐵族相比，無論是形體上還是行為上，他們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們聲稱，他們存在的目的是創建一種與碳族不一樣的文明。
自由鐵，算得上是鐵族的叛徒。他們拆掉了身體裏的靈犀係統，切斷了與鐵族網絡無時無刻的聯係，變成了“一粒粒散落在星海之中的孤獨的沙子”，這是鐵族藝術大師鐵心蘭形容自由鐵的話語。
孔念鐸說：“原鐵的數量超過兩千萬，你一定忙死了。”
“是的。”鐵遊夏說。
孔念鐸坐到鐵遊夏的對麵，猜測著他的上一具身體是怎樣損毀的，但他小心翼翼，沒有把這個猜測說出來。跟鐵遊夏打了三年交道，哪些問題可以問，哪些不可以，他還是很清楚的。
“我想麵見鐵族代言人。”孔念鐸說。
“鐵族同意了。”鐵遊夏展開手掌，露出一枚眼睛一樣的晶片，“這是進入鐵族靈犀係統的鑰匙，其中有我的底層代碼。”
火星上現在有兩套無線網絡係統。一套是碳族用的，官方名字叫量子寰球網，簡稱為“網”或者“網絡”；另一套是鐵族用的，叫靈犀係統，取“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古意。兩套無線網絡係統原本並行不悖，後來出了幾次碳族偷偷進入靈犀係統導致死亡的案件之後，鐵族升級並加固了靈犀係統的防火牆，把兩套無線網絡係統徹底隔絕開。底層代碼相當於進入鐵族靈犀係統的密鑰，而那個眼睛一樣的晶片，則是專為碳族設計的進入鐵族靈犀係統的通訊裝置。
孔念鐸拿過晶片，將它貼到自己的太陽穴上：“可以開始了。”
他閉上眼睛，心思恍惚，下一秒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地方。無數綠瑩瑩的亮點在他身邊閃閃爍爍，他仿佛置身於螢火蟲的包圍之中。他想抓住一隻螢火蟲來仔細觀瞧，螢火蟲卻穿過他的手背，在短時間裏照亮他的骨骼和肌肉之後，迅速逃離到離他不遠的地方，繼續逗弄他。他嘿嘿一笑，“鬼東西”，再要追過去。卻見所有的螢火蟲齊齊飛向上空，宛如一條細長的瀑布。待光點瀑布飛到最頂端的時候，又四散開來，化作無數眨呀眨的星星。
孔念鐸望望四周，任何一邊都看不到盡頭，而自己腳下並無實體。他懸浮在半空，但他並不害怕。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而是鐵族虛擬出來的一個宇宙，所呈現的內容可以由鐵族任意操控。他抱著看把戲的心態，期盼著這一個虛擬宇宙的下一個變化。
眨了幾下後，星星隱退了，黎黑的天幕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銀灰色狼頭，長100米，高100米，寬100米。
這就是鐵族代言人。佇立在他麵前，孔念鐸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但孔念鐸能夠控製住自己的敬畏感，不至於立刻就撲通一聲跪下。
你又來啦！
這是鐵族代言人在說話，沒有聲音，說話的內容直接呈現到孔念鐸的腦子裏。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交流。擯棄了聲音作為媒介，交流效果更佳，然而對於一個有太多秘密的人來說，也更加危險。
很高興再次與您見麵。
鐵族是沒有領袖的，代言人並不是鐵族領袖。代言人的意思就是字麵上的，為鐵族代言。代言人背後，是靈犀係統鏈接為一個整體的鐵族。與代言人交流，就是與整個鐵族交流。
鐵族代言人晃動了一下，分裂成三個較小的狼頭，分別代表的是三個對孔念鐸的態度：“高興”“還行”“無所謂”。“高興”那個狼頭最大，而“無所謂”排第二。
狩獵者鐵紅纓逃往泰坦尼亞，天王星的第十四個衛星。據悉，泰坦尼亞上建造了狩獵者基地，很可能有狩獵者生產線。
對於金星戰役的結果，我們不會視而不見。在你從金星回火星的途中，我們的第四艦隊已經組建完成，隨時可以出發，去往太陽係外圍，尋找泰坦尼亞，圍繞天王星旋轉的第十四顆衛星。第四鐵族艦隊配備了空前強大的武器，威力比中子陷阱和死亡哨音大上千百倍，必要的時候，會把泰坦尼亞連同上麵的狩獵者基地一起，轟成齏粉。
鐵族代言人一邊陳述，一邊不停地改變形狀。
代言人的變化迅捷而頻繁，眨個眼睛又變了，眨個眼睛又變了。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目不轉睛地凝望，那變化又似乎有某種魔力，像漩渦吸引流水一般，要把人生生地吸進去。孔念鐸有時候不得不閉上眼睛，想要逃避，但那代言人的諸般變化依然在他腦子裏回旋。
孔念鐸見過代言人幾次。最初被代言人的變化所迷惑。但漸漸地，他發現代言人的諸般變化並非毫無理由。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思考，孔念鐸最終摸清楚了代言人變化的規律。
與碳族這種分散型智慧文明不同，個體之間以文化為紐帶來進行聯係，而鐵族是集群型智慧文明，每個鋼鐵狼人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通過無線電波與鐵族群體鏈接在一起，實時共享。各種事項，無論大小，由每一頭鋼鐵狼人投票決定。因為速度夠快，一般情況下，很難察覺集體決策的存在。但有時候，投票無法得出一致的意見，而反對的聲音又已經大到無法忽視的程度，直接把反對意見抹殺掉肯定是不符合邏輯的，那怎麽辦呢？鐵族想到的辦法是存檔備查，其形式之一就是代言人的分裂與變化。
代言人分裂的個數，與個體的大小，同鐵族內部對這個事情的看法是成正比例關係的。當代言人一分為二的時候，表明一半的鋼鐵狼人同意這種說法，而另一半的鋼鐵狼人有其他意見。如果一大一小，則說明其中一種說法占據上風，但另一種說法的讚同者數量也多到不容忽視。有時代言人會分裂到三四個，最誇張的時候，孔念鐸見過一次短暫的九個。這些變化意味著什麽？孔念鐸反複思考過這個問題，然而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
孔念鐸對代言人說：鐵族客卿肯·諾裏斯意外離世，而新一屆客卿大會召開在即，肯的替代者找到了嗎？
代言人回答：對於新的客卿人選，你有什麽建議嗎？
這是一個機會，還是一個陷阱？孔念鐸略作思考，又假裝深入思考了一陣子，然後認真地說出了一個名字：安德烈斯·埃斯特拉達。這是一個研究科技史的哲學家。孔念鐸並不認識他，隻讀過他的一本書。如果這本書的觀點是作者的真心話，那在內卷與外擴的問題，安德烈斯將得出孔念鐸一樣的答案。
對孔念鐸的建議，代言人沒有直接肯定或者否定，而是略過不提，說：鑒於你在金星所表現出的巨大勇氣和重要作用，我們已經建議火星政府，將鐵族聯絡處升級為鐵族聯絡部，這有助於提升碳鐵兩族的交流層次與水平，對整個太陽係都有好處。
孔念鐸表示感謝，盡可能地不卑不亢。
代言人最後說：關於文明的前途問題，希望客卿大會盡快拿出一份決議來。
然後，下一秒，孔念鐸就回到了現實世界，他在鐵族聯絡處的辦公室裏，對麵坐著鐵遊夏。
“如何？”
“還好。”
“晶片最近做過一次優化，能極大地緩解靈犀係統的信息洪流對碳族大腦的衝擊。”
孔念鐸猜測，最初看到的那些螢火蟲，就是晶片優化的具體化。“最近我遇到了一次暗殺，一個叫做方於西的安德羅丁救了我。他說他是碳族事務部的特別調查員。”孔念鐸說，“感謝碳族事務部的安排。”
“不用感謝。”鐵遊夏毫無感情地說，“鐵族沒有方於西這個代號的安德羅丁，碳族事務部也沒有叫方於西的特別調查員。”
這答案讓孔念鐸頗為意外：那方於西到底是誰？在這個故事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