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赴死（上）
昏暗。
桌上的油燈雖燃燒著，可它散發的光亮實在太微弱了，屋裏還是太暗，特別是離油燈較遠的牆角，根本無法看清具體情況，隻能依稀看出六、七個人影依次靠牆坐著。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不過，不知為何，卻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們的目光正凝視著前方緊閉的小門。
他們在等。
在等他們的長官周正回來。
屋裏的這些人正是前幾日跟著周正營救範長青一夥人的國民黨間諜。
那日，棄車之後，周正便帶他們藏匿於此，此處是周正以防身份泄露、來不及逃出城外準備的臨時避難所，這些年一直未用上，沒想到這次竟用上了。此處空間雖不大，不過，吃的還算充足，都是周正之前準備的肉罐頭、壓縮餅幹之類不易腐爛的食物。
這些人一藏便是三天。
這三天來，周正帶著這幾人中的孫虎出去了一趟，二人主要是為了查看城內的情況，發現情況遠比他們想象的糟糕，街上隨處可見逮人就盤查的偽軍、日本兵，各個關卡、碼頭、火車站也都加派了日本兵，想此時逃離上海簡直比登天還難。眾人聽完孫虎講述了外麵的情況，個個憂心忡忡。周正一一看在眼裏，什麽也沒說；如此不安的過了兩日，直到兩個時辰前，誰也不知周正想到了什麽，他突然表示要出去見一個人，眾人擔心他的安危，提議派個人保護他，可周正隻是自信一笑，什麽也沒說，緩緩關上了門離開了。
兩個時辰了。
周長官怎麽還沒回來？他冒著危險要去見誰？
眾人心中泛著種種疑惑，想知道怎麽回事，可是他們除了在這裏等什麽也做不了，想到這，他們心裏都不由生出深深的無力感。
“噠……噠噠……噠噠噠……噠……”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摩斯密碼敲門的聲音。
眾人心中一喜，這是周長官跟他們約定好的暗號，周長官回來了。
他們一個個激動的站起來，有人率先一步走到門前，拉開了矮小的木門，隻見周正的身影閃了進來，連忙將門關上，朝放油燈的桌前走去，大家這才注意到他身上沾滿了鮮血。
“周長官，您沒事吧？”孫虎關切的問道。
“沒事。”周正莞爾一笑，風淡雲輕的說道，“路上，遇到了倆尾巴，解決了。”
周正雖說的風淡雲輕，可眾人能感受到當時情況的危機，彼此相互看了一眼，孫虎又開口問道：“周長官，您到底去見誰？您不是不知道現在全上海的日本人都在抓您，難道見的那個人比您的命還重要？”
“對我來說，見他比我的命重要；至於見他的結果是否比我的命重要，那就要看他了。”
周正微笑著說了句，眾人聽的一頭霧水，不明白周正此話之意，周正也不給他們發問的機會，連忙說道：“我記得以前我在這放了瓶威士忌，找出來，咱們今晚喝一杯。”
眾人心中愈發疑惑，怎麽突然喝上酒了？可長官不說，他們也不好多問，便開始在堆積罐頭、壓縮餅幹的地方找酒。雖然這兒光線不亮，可酒瓶在罐頭、壓縮餅幹裏非常紮眼，不一會兒就找到了。
周正接過威士忌，讓大家在桌前坐下，之後，他一一給幾人麵前的破碗斟滿酒，一瓶威士忌就這麽沒了，周正將酒瓶一放，端著碗，站起來，說道：“雖然我們之前都沒怎麽見過，名義上你們隻是我的下屬；可我敢說，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們，作為你們的上線，我必須做到真正了解你們，了解你們真正的性格、優點、缺點；然而，你們並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這不公平。現在我告訴你們我是誰，我叫周正國，是黃埔軍校一十二期的學員，上海淪陷之後，我奉上級之命潛伏在上海為黨國收集情報，代號天鷹，明麵上是76號情報處處長周正。”
眾人深情動容，雖說周正的身份已經暴露了，可大家隻是他的下屬，他根本沒必要告知大家這些。
孫虎猛然站起來，說道，“長官。我們是您的下線，您沒必要跟我們說這些。”
“以前或許沒有，可現在有了。”
周正神情嚴肅的回了句，繼續說道，“潛伏任務的失敗，是我愧對黨國的栽培，無論能不能離開上海，我都要彌補自己的過錯。你們一直想知道我今晚去見了誰，我現在告訴你們，今晚，我去見了一個可以代替我的人。我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些，是我將全部的信任、希望放在你們身上，希望你們活著回到重慶之後幫我辦件事。”
“周長官，您這話什麽意思？咱們都能活著回到重慶。”
周正微微一笑，繼續說道：“現在日本人、76號的特務發了瘋的全城搜查，他們搜查到此處也隻是時間問題，除了我的身份完全暴露之外，他們或許認得出你們，但還未完全弄清楚你們的身份，隻要不正麵碰到便很難查到你們；所以說，他們真正要抓的人是我，隻要我被抓了，日本人就會放鬆搜索力度，你們就有機會離開上海了。”
“周長官，現在我們不是還沒被抓嘛！說不定過兩天日本人沒找到人，搜查就鬆懈了，我們就能逃出上海了，這裏的東西還能吃上幾天，我們不擔心，怎麽也不能讓您用自己的命換我們的安全吧？”
“你們是我的下線，保護你們的安全是我的責任；不過，這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黨國。”周正微笑著回了句，繼續說道，“現在，記住我的話，那人叫沈越。他是否是我黨的人就看顧凱死不死。你們如果能平安回到重慶就將這句話原封不動的傳達給我的上級葉翰林。好了，現在幹了這碗酒，就當給我踐行了。”
“周長官。”
眾人悲痛的喊了句，見周正一臉從容、心意已決，他們知道再說什麽也改變不了周正的決定，隻好端著碗、流著淚、悲壯的幹了碗裏的威士忌。
周正飲盡碗裏的酒，將碗放在桌上，笑著說道：“我這一去就回不來了，你們能不能全部安全撤離上海，我也沒十足的把握，今晚，他這條命獻給了黨國，也算是給了你們一個逃離上海的可能。如果你們其中有人被抓了，我希望你們念在我的犧牲上不要暴露我的計劃。走了。”
周正說完，邁著步子朝門口走去，眾人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周長官。”
周正止住腳步。
“我們發誓，若是我們之中誰被抓了，他都會像周長官一樣為黨國犧牲，若是我們之中誰安全回到重慶了，他都一定將周長官的話一字不差的傳達給葉翰林葉副站長。”
周正欣慰的笑了笑，什麽也沒說，拉開門，走了出去，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
……
三天了。
整個上海可以說已經處於完全封鎖的狀態，日本兵、偽軍天天在街上來回巡邏的查人，特高科、76號的特務暗地裏通過各種手段追查，可怎麽也查不到周正一夥人的蹤跡，他們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
顧凱很憤怒，他本以為揪出周正這個潛伏在76號的奸細，能在日本人麵前立個功，可怎麽也沒想到周正先一步逃了，還帶著其他國民黨間諜營救了攻打日軍倉庫的抗日分子。他知道，隻有在日本人之前抓到周正，他才能立功，才能讓日本人高看自己一眼。顧凱壓著心中的怒火，問道：“特高科那邊也沒消息？”
“沒有。”
葉雨秋噤若寒蟬的回了句，繼續回道，“周處……”說到此處，葉雨秋見顧凱瞪著自己，明白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口道，“周正的居所以及與他有過聯係的人都查了一遍，沒任何發現。”
“跟著周正的那幾個間諜呢？偽裝成什麽身份？一個都沒查出來？”
“沒……沒查出來。”
“廢物。”
顧凱頓時大怒，抓起桌上的書本朝著葉雨秋砸了過去，葉雨秋側了側腦袋躲了過去；顧凱的怒火更大了，又抓起一本硬皮書，邊罵著邊朝葉雨秋砸了過去。
“還他媽敢躲？”
葉雨秋聽聞此話，哪裏敢再躲，板直身子站著，硬皮書迎著他的麵門砸了過去；頓時，葉雨秋的額頭被砸破一塊，鮮血湧了出來。葉雨秋痛的青筋直冒，可他不敢吭聲，隻能咬牙忍著。
顧凱見下手重了，怒氣也消了大半，可一時又拉不下臉，一時間，辦公室裏的氣氛凝重起來；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顧凱神情緩和了一下，喊道：“進來。”
“顧處長，葉隊長。”
推門進來的那特務感覺屋裏的氣氛不對，心裏一陣慌亂，生怕自己也遭受牽連，小心翼翼的說道，“之前，葉隊長讓卑職查跟著周處長的那幾個國民黨間諜的身份，卑職查出來一個。”
“說。”
顧凱一陣激動。
“這人叫孫虎，兩個月前來的上海，在家小飯館當跑堂的。卑職查過了，這孫虎三天前突然離開了飯館，之後就一直沒回去。卑職肯定他就是那幾個國民黨間諜之一，也去查了他住的地方，可沒什麽發現。”
“又是一條無頭線索。”
顧凱憤憤的錘了錘手，隨後，他瞥了眼葉雨秋，見對方正忍著痛用手指觸摸額頭，試圖“檢查”額頭上的傷口，語氣緩和的說道，“這幾天辛苦了，去處理一下傷口，回去睡個好覺。”
“是。”
葉雨秋應了句，退出了辦公室，之前進來的特務也跟著退出了辦公室。
顧凱見兩人離開，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衣架上的外套走了出去，出了辦公樓，接送他的斯蒂龐克已在等候。顧凱上了車，對司機吩咐了句“回家”，司機啟動了車子，緩緩駛出了76號，沿著極司菲爾路遠去。此時，躲在76號斜對麵漆黑小巷裏的周正走了出來，望著遠去的斯蒂龐克，他知道，他該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