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獸耳
沈康從那敞開的屋門收回視線,“囚禁你妹妹,對家仆濫用私刑,我當不起你這一聲父親。”
沈予安啐出一口血水:“父親常說我頑劣不成器,如今我身在刑部,您難道不為兒子高興?”
“為父有沒有與你說過,不要與淩公公來往!”
“父親,那可是您的親弟弟。”
“沈家族譜上沒有這個人。”沈康冷眸,“是他安排你入的刑部?!”
“父親為何不信孩兒有這本事,二叔不過是給了個機會而已。”
“那是你師長,為人秉性最清楚不過,怎可忘恩負義!”
沈予安笑了:“沈家當初為了權勢,將幼子送入宮去,如今沈家起勢,卻將他棄之敝履,連族譜都不認了,父親,此等忘恩負義之舉,可是您教我的。”
“放肆!”沈康怒斥,“你竟還以此為榮!”
“明澤書院山長趙秉承,根據十年前沭陽變法,私撰文書,妄圖浸染書院學子,顛覆王朝根基。”沈予安忽而高聲,“父親,即便沈趙兩家是故交,兒子也不能徇私枉法!”
“文書從何得來。”
“從明澤書院搜出。”
“是搜出,還是有人刻意放之。”
“父親,您這麽說,便是在為趙秉承開脫了,文書一事送至刑部,其中牽連的人也不是兒子一人能做主的。”
“這麽說,南城王府被帶走的林先生,也是你所為。”
見沈予安默認,沈康失望至極:“來人啊!”
院子外一瞬出現數名護院,手拿刀劍,仿佛有備而來。
“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沈氏族人。”
沈予安臉上的笑意跟著一寸寸退去:“父親這是要,逐我出門。”
“出了這個門,你不再是我沈康的兒子,今後旦夕禍福也與沈家沒有任何關係。”沈康肅正著神色,從未有過的凝重。
話音剛落,院外傳來清越又有些尖銳的笑聲,淩公公帶著數名侍衛直闖入進來。
“多年未見,大哥行事一如既往,將我從族譜剔除也就罷了,竟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
與此同時,沈夫人在沈予臨的攙扶之下匆匆趕來,剛喊了一聲“老爺”便被淩公公的手下拿住。
沈予臨嗬斥:“放開我!你們這是私闖府邸!”
沈康站立在那兒,身姿筆挺地看著淩公公:“送客。”
淩公公眸色一暗,嘴角依舊是揚著笑意:“大哥,我今日可不是客,今早予安抓到了一個藏在城中的撰書之人,他為趙秉承辦事,也與大哥你頗有些淵源。我當然知道大哥與這些事不會有什麽關係,不過沈趙兩家是為故交,有些事還是得問清楚才行。”
沈予安一怔,驀地看向淩公公,這件事他從沒有和自己提起過。
沈康不為所動:“你當如何?”
“自然是要大哥跟我刑部走一趟,予安,請一請你爹。”
“二叔!”
“怎麽?你入刑部那日我沒有與你說過,凡事要秉公處理,成大事者,最忌諱徇私。”淩公公看向沈予安,“如今你爹要逐你出去也好,與你便沒有牽扯。”
沈予安沉默了下來。
但他似乎也不急,就在等著沈予安做決定似的。
被侍衛攔住的沈夫人喊了聲予安:“你這是在做什麽啊予安,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
聲音入耳,沈予安的眸色徒然一變,再抬頭時,已是漠然:“沈尚書,請罷。”
“你們都給我滾出沈家!”被侍衛攔住的沈予臨見此,忽然抽出了侍衛腰間的劍,直接刺向淩公公。
沈康見此,擔心沈予臨會因此受傷,快步前去阻攔,而沈予安這時也拔劍上前,意在沈予臨傷到淩公公之前攔下。
卻不想,因侍衛阻擋,背後突然一股勁力注入,沈予安將要收回的劍直直的刺入了沈父的腹中。
“老爺!”
“父親!”
事情發生得太快,沈予安看著手中的劍,再看跪倒在地的父親,一瞬鬆了手。
怎麽會這樣……
沈尚書與趙秉承勾結,為他行方便的消息在京城中迅速傳開,一夕之間,沈尚書的死,沈予安成了匡扶公正,大義滅親之人,受了許多宮中賞賜。
可明了這件事的人都知曉這是冤屈,不少書生學子為此憤憤不已,而過去在沈尚書門下的一些學生,而今在朝中為官的,紛紛前去宮門口跪求皇上。
可這些人轉眼間就被人帶走。
一時間,“沭陽之變”,“謀逆”,“黃老變革”之類的話在京城中四處流傳。
僅半日的功夫,刑部就張貼出了告示,要將當年沭陽之變的參與者,齊老,三日後於刑場淩遲處死。
十二年前之事,因為隔得尚不算久遠,很多百姓依稀存有記憶,當年朝中德高望重的黃老,因一些改革舉措,最終落的滿門被滅。
斬首這日,刑場四周圍的兩條街市,人滿為患。
百姓紛紛翹首以盼,想見一見當年傳聞中被匪寇所殺,與黃老一樣德高望重之人。
人群之中,趙雲棲裝扮成小廝的模樣,視線緊隨著那遠處而來的囚車,沭陽之變是她這幾日所查所聽最多的字眼。
縱然老爹和小舅舅不肯與她明說,這時她也清楚了小舅舅所做之事。
謝鶴辭是黃老的學生,父親之後對白簡態度變化那麽大,倘若她沒想錯,他們都與當初的沭陽之變有關。
而娘親……
趙雲棲望向囚車上的人,那是個白發老人,單薄的囚衣鬆垮垮地罩在他身上,顯露出他消瘦的身骨。
他的脖子上和手腕上皆有傷,但他的臉龐卻格外的幹淨,久未修過的頭發被撫平,用破布帶綁紮,那一雙眼,熠熠生輝的不可思議。
趙雲棲恍惚想起同樣的眼眸來,一錯神,囚車便從她身前的街上經過。
人群中似是有人攢動,但囚車兩側有兩排士兵守衛,防的就是有人劫囚車。
隱隱約約的,趙雲棲對上了幾雙眼眸,那眼神中的堅定和無所畏懼,讓她頃刻就確定了這些人的身份,是為救人而來。
“白簡……你說舅舅當日,闖入淩府想救的人,是不是就是齊老。”
身後的白簡看著遠去的囚車,那老者的身體雖已經呈現衰敗的跡象,時日無多,可他身上卻散發著磅礴的力量。
這不等同於他的精神力,卻像是能夠支撐所有,還能影響到旁人。
“這無法肯定。”白簡頓了頓,“不過此人定能影響到許多人,如同你說的黃老那般,受人敬仰,是支撐的動力。”
“你明白的,要讓他當眾受刑之人也明白,你可知道何謂淩遲處死?”
白簡點點頭,他查閱過行刑資料,覺得頗沒有人性。
“淩遲之刑,就是千刀萬剮,那些人就是想讓藏在這人群中的人忍不下去,前去救齊老,便能夠一網打盡,就如同,當日他們拿我做誘餌,引舅舅出來一樣。”
白簡的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我們救他。”
趙雲棲轉身看:“你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麽?白簡,你是不是能聽人心底的聲音?”
“目前還辦不到。”
聽著他一本正經的回答,趙雲棲想起那天他對瑤瑤說過的話,心間微微抽疼,下意識的握緊胸口的藍寶石。
片刻,她轉過身望著即將入刑場的囚車:“盡管老爹不願意我摻和這些事,但我總覺得,若是娘在這兒,定然是萬分支持我去這麽做的。”
齊老被人從囚車上押下來,那瘦弱的模樣又引了人群中一陣波動,趙雲棲已經與白簡擠到了刑場之外,此處人數眾多,隻能速戰速決,以將人帶走為首。
審問的三位官員坐在問詢的高台上,他們故意問了一些刺激人的話亦或是設一下言語陷阱,想逼的齊老承認自己當年參與沭陽之變,如今又與人謀逆。
趙雲棲聽到其中包括了老爹和舅舅的名字,環顧刑場四周圍:“白簡,淩公公是不是在這裏。”
“他在這。”
“我不知道此時人群中有多少人為救齊老而來,但大家應當都想得到今日之事是個陷阱。”趙雲棲握緊了手中白簡給的圓盤,“可縱然如此,大家還是來了。”
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即使是陷阱,也都縱身往下躍。
白簡想起了趙子越喊得那一聲,他並非沒被人護著過,趙雲棲,趙子越,還有書院中的一些人……
以前他並不是很明白這種情感的連接,但此時此刻,人群中那隨即波動的共振,不是精神力卻勝似精神力,在源源不斷的進入自己的身體。
是無畏,也是信仰。
“既然如此,行刑!”
高亢聲起,人群驟然安靜,卻又在下一刻呼喊起來,百姓不斷的往刑場擁擠,不知是有人蓄意為之還是真的自發。
劊子手直接從齊老的腿上割下一塊肉祭天,隨即要拿布束他眼睛時。
齊老忽然站了起來,高喊:“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吾輩無所懼!”
說罷,在劊子手短暫的愣神時,齊老猛然衝向邢台上的石柱,壯烈而亡。
“齊老!”
人群驟然暴動,無數人湧入了刑場,其中包括了那些本來要救齊老的。
下一刻,刑場四周圍就出現了無處的射箭手,對準了那些衝著齊老屍首而去的人。
趙雲棲連忙將手中的圓盤按壓在了刑場周邊,躲過一箭後,衝著對側的白簡喊了聲後,按下了圓盤上的按鈕。
一道屏障在行刑台四周升起,阻擋了所有的箭,緊接著,邢台中齊老的屍首被光亮包裹消失不見,同時不見的還有邢台上的幾個營救者。
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聲“撤”,在外的營救者迅速撤離。
趙雲棲拉住了白簡:“走!”
話音剛落,遠處一支箭朝白簡這兒射過來,超乎常人的迅速。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白簡的襆頭就被箭帶離,落入了不遠處的木樁上。
趙雲棲心一緊,抬起頭,白簡梳著學生發髻,雙耳已經收回去了。
白簡朝著她虛虛一笑,眼神似乎安撫她的虛驚一場。
然而見他如此,趙雲棲知曉白簡要撐不住了,瞥了眼被釘住的襆頭,又望了眼箭矢來的虛空方向,來不及顧慮那行為背後,二人隱入巷弄,迅速地離開了刑場。
剛進入房間,白簡便身子一晃倒在了趙雲棲的懷裏,變成了小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