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餌

臨時紮的營帳,比不得京城,然而淩貴妃的帳子裏幾乎是與宮內奢華別無二樣。

地上鋪著栽絨藍花鳥邊灰色地團花毯,粉青釉紙槌瓶子裏插了一支秋海棠,烏木鎏金的矮幾上擺著一隻綠釉狻猊香爐,正嫋嫋升煙。

淩貴妃坐在團花墊子上,在澄心紙上作畫,筆尖輕描勾勒出隱隱的輪廓,若說是男子,卻又比不得尋常男子的身量,反而添了幾分女子柔美,寥寥幾筆,便作了罷。

淩公公進來時,就看到淩貴妃正對著紙上所畫,秀眉輕蹙。

“娘娘金安。”淩公公行禮道。

淩貴妃並未抬眸,隻凝視著畫中人:“何事浮躁?”

筆被擱下,一隻手抬起後被及時的扶住,往前攙扶了一步,而後見淩公公巡視過四下,一擺手,帳子內侍候的宮女魚貫而出,餘下兩名心腹侍候在門簾處,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是對帳子裏的一切混若無覺。

淩公公凝著神色賠罪:“小的無能,讓齊老被人救走了。”

淩貴妃聞言,邁向軟塌的步子稍作一頓,而後坐了榻上,**伸展,換了個令自己舒服的姿勢,對著淩公公勾了勾手指。

淩公公就勢跪在了一側,替她揉捏起腿。

“說說罷。”淩貴妃挑眉,並未對齊老被救這件事,有過多的情緒。

“這些年裏,藏人之處換了數個,顧成帷之前闖了府邸後,為了再三小心,小的又換了一處,安頓在了東郊的民宅中,本該是萬無一失的。今日入夜,一行人突兀闖入民宅,像是事先所知,將人帶走。”

“傷亡如何?”

“那群沒用的東西,隻剩二人,小的已經處決了。”

雙手從小腿上捏過,力道適中,舒服的叫人隻想眯眼享受,淩貴妃顯得異常慵懶:“你那群沒用過的東西,可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不說比死士厲害,也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被殺的隻剩下二人。

再加上此次前來圍獵,那邊又是重兵把守。

淩公公垂眸,眼底泛著戾氣,聲音也低了幾分:“小的無用,隻怕是被尋到了位置。”才會這麽突然的破防,連應急的遷移措施都沒用上,就被傾巢而剿。

淩貴妃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是有些不喜,她縮了下腿,淩公公的手騰了空,意識到什麽,周身戾氣一瞬收斂。

“這皇城之中,能有這本事的人可沒幾個。”

淩公公複而為她按摩:“殿下身邊的侍衛,今日下午有離開過南山,中途還擇了道,似是入林,實則回城。”

淩貴妃的眼神一瞬的清明,想到了什麽:“太子監國,殿下的風範,可比從前淩厲許多。圍獵演練,倒是連淩家都算上了,我那兩個侄兒跟著他,倒也是淩家的福分。”

“淩家多年來忠心耿耿,一心為朝堂,才是陛下的福分。”

淩貴妃笑了:“你倒是會說話。”

淩公公細心地為淩貴妃加了個靠枕在身側,抵著她的腰身,讓她更加的舒適:“娘娘,若真是太子殿下命人救的齊老,該如何?”

淩貴妃支了身子,臉上的笑容並未減退,“既心知肚明,殿下也不會差人傳你,不過少了這誘餌,這倒是有些棘手。”

太子這幾年越發的對新政感興趣,招攬的也都是一些新學子,雖沒有明麵上動什麽,可調遣出去的官員,卻在當地做了不少事。

這對有些人來說,無疑是個信號。

而黃老已逝,當年留下的人中,便隻有這一個能成為暗處那些人的精神領袖,一旦被救,這些人團聚起來,就算是再少,也能製造不少麻煩。

“小的鬥膽,倒是覺得這並非是件壞事。”淩公公輕輕捶著腿,“一盤散沙凝聚起來,更有利於娘娘將他們一網打盡。”

“這麽說的確是件好事。”

話音剛落,營帳外一陣夜風,透過了半拉著的窗幕吹入了營帳內,吹動了桌上壓著的紙,露出了淩貴妃剛剛所繪的輪廓。

“娘娘,這畫兒畫了十年了,可您從未繼續往上添。”

淩貴妃入宮十二年,打從他過來她身邊伺候,就見過不下百幅,隻不過畫上的人,始終是有形無臉。

淩貴妃回眸掃過,眼底一絲黯淡一閃而過,帶著絲絲的念想:“歲月如梭,憶的起人,卻已經憶不起她的模樣了。”

這是淩公公頭一次聽貴妃提起畫上之人,沒有錯過她語氣中藏著的遺憾,便順著話往下說:“是娘娘的故人罷?”

故人麽?

淩貴妃望著那吹掀起來的畫,記憶裏有什麽被喚醒,像是一支筆,逐漸填滿了輪廓,一身藍白書院服的清麗身影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這位就是淩家大小姐啊,失禮了。”

悅耳的聲音隨即響起在耳畔,那笑容如同初升的太陽,充滿了朝氣,將周身所有的人都帶入到了輕鬆愉快中去。

就連她,當年才不過十三歲的淩家大小姐,前來書院尋找哥哥時,對她一見難忘。

那幾日,她見到了與她多年來接受的禮教,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與哥哥他們那些學生打成一片,高談闊論,能將那些平日裏高高在上驕傲的不得了的學子懟的啞口無言,也能讓他們在騎射場上輸的心服口服。

哥哥對她讚不絕口,曾說她比男子更加的優秀。

她初初是不信的,可後來,那千百種的情緒,最終也都隻變成了一種,羨慕。

“女子生來多束縛,倘若你自己也這麽想,那便真的是束住了。”

“可這是在外麵,若是來了人……”

“不會有人來的,他們都在聽老師上課呢,我帶你感受下這溪水,九月裏最是舒服。”

遠近還有丹桂飄香,藏在河岸邊的楓樹林中,一陣陣的在風中散開,她被她牽著手,脫了鞋子,小心翼翼的踏入了溪水中。

清涼的溪水從足間淌過,水底是自己白皙的腳丫,輕輕一動便能感覺到水流從指縫中流淌過去,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

風動,遠近的沙沙聲,溪水歡快,潺潺的奔跑著,一切如此靈動奔放,自由又快樂。

對上她的笑容,心無比的開敞。

這是她這一生做過最沒規矩的事,卻是最值得她回憶,最為眷念的時刻。

那個叫顧蓁的女子,也是她這一生,最為羨慕的。

“娘娘……”

耳畔重複傳來的輕喚聲,淩貴妃回了神,眼中的畫再度成空,剩了個輪廓在那裏,隨著風的停止,緩緩的又靜止在了桌上。

桂花香消散,剩的不過是四麵牢籠。

“人既然在眼皮子底下,做得幹淨些。”

“是。”

營帳外忽然傳來聲響:“小郡主,娘娘正在議……”

話音未落,安寧便已經闖了進來,看守之人攔都攔不住。

“姑姑!”

淩貴妃揚了揚手,攔著的人才行禮退了出去。

安寧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挨著她撒嬌:“這麽晚了您忙什麽,都不讓我進來。”

淩貴妃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完全不計較她的闖入:“這麽晚了你過來,可是有事?”

安寧癟了癟嘴沒作聲,轉而看跪在地上的淩公公,輕哼:“他跪著做什麽?”

“起來罷。”

淩公公自知小郡主不喜,起來後弓著身退到了一旁,識趣地當個隱形人。

“姑姑,明日狩獵你可去?”

這麽晚了來她營帳,就為了問她明日狩獵去不去,可不像是這丫頭的行事作風,莫不是在什麽地方碰了壁……

“可見著你的心上人了?”

安寧臉色微變,眼神閃了閃:“見到了。”

淩貴妃心下了然:“想讓他心中有你,自然得用些心思,明日狩獵是個好機會,不如你與他一道入林子。”

安寧有些興致,卻又猶豫:“但他們在爭奪第一書院,我一起去會不會影響他們……”

“我派幾個人跟你一同,關鍵時刻,說不定你還能幫他一把。”淩貴妃輕輕握住她的手,“屆時他便會感謝與你。”

安寧的心思轉了轉,小臉微紅:“姑姑,那你派幾個厲害點的人手。”

淩貴妃笑出了聲:“好,一定給你安排厲害的。”

安寧坐了片刻,與淩貴妃聊了幾句後便起身離開。

目送著安寧的背影,淩貴妃臉上笑意逐漸轉了歎息:“小丫頭長大了,有心事了。”來她這一趟明明是有所求,卻又不說。

“娘娘是想引顧成帷出來……”

淩貴妃嗯了聲:“有情義之人,皆邁不過去,他有這世上最好的姐姐,那唯一的孩子便是最好的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