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生要見人

深夜裏,火光襯亮了西南側的半邊天,很快引起了四周圍的注意。

客棧內,正準備歇下的趙雲棲被外麵的喧鬧聲所吸引,遂喊上白簡一塊出去看看。

此時的客棧門口圍滿了人,大家對著西南側的火光指指點點,但因為距離有些遠,也分辨不出是誰家,隻知道那一帶住的都是非富即貴之人,這一燒,恐怕燒得厲害。

“瑤瑤家就在那邊。”趙雲棲踮起腳想看得清楚些,但因為前麵人太多,被擠了下,朝後倒去。

一雙手托住了她,隨即是白簡寬厚的胸膛為她當了靠背,“是淩府。”

“什麽?”一麵吵鬧,一麵又因為接觸而有些心動的趙雲棲沒聽清白簡的話,“你說誰家?”

“淩府,那個淩公公的府邸失火了。”

趙雲棲猛地一震,腦海中數個片段閃過,緊接著是一股不祥的預感,她連忙又問:“你確定嗎?”

白簡點點頭,他存有整個京都的地形版圖,對方位和府邸很清楚,西南側失火的位置就是淩府。

“出事了!”趙雲棲心底徒然一個咯噔,朝人群外擠去,白簡隨即跟上了她。

“舅舅問了你破除機關之事對不對?”

“是。”

“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帶你進城,那天夜裏顧家就遭了埋伏,之後是中秋那回,還有這次的藏寶樓……那些人陰魂不散……”

趙雲棲喘著氣,一麵腳步不停朝西南方向去:“我原先以為,那些人是衝著你來的,畢竟早前從未有過,可再一細想,舅舅也是那時回的書院,我卻直接將他給忽略了過去。”

這番分析又好像有些證據不足,但白簡卻哼應了一聲,認同了趙雲棲的話。

前兩日顧成帷留他,開門見山便是山洞被盜之事,且極為篤定,無論是猜測亦或是真掌握了證據,他都不想被山長知道後惹來不必要麻煩。故與顧成帷達成交易,而顧成帷所謀深遠,可見一斑。

兩人趕到西南時,淩府四周亦是鬧哄哄的一片,為了避免殃及也為了顏麵上過得去,附近的府邸都派了人來救火。

火勢已經比剛剛趙雲棲在客棧看到的要小了很多。

濃煙滾滾中,仆人進進出出,趙雲棲和白簡站在人群中並不顯眼。

“你看出來了嗎?”趙雲棲眉頭緊鎖,越發覺得不對勁,“平日裏淩公公身邊那麽多侍衛,淩府內養了那麽多的護院,卻是些家仆在救火。”

“失火也許不是意外。”白簡敏銳嗅到了夾雜在煙塵中的奇怪氣味,“是火油。”

“誰放的火?”

趙雲棲與白簡麵麵相覷,片刻後,二人來到了淩府後門的巷弄。

比起失火處的喧囂,此處顯了安靜,聲音隱隱綽綽,像是隔了一重。黑漆漆的巷弄內看不清有些什麽,趙雲棲下意識看向白簡:“你有沒有什麽修仙法寶,能夠從這裏找到什麽線索?”

白簡指間的戒指一閃,一隻小巧如同握把的儀器出現在他手中,前段是橫著的,從中散發出紫色的光,照射出去後在地上呈現出半仗長的紫光,將地上錯亂的腳印照的清清楚楚。

“……”趙雲棲一時看呆,饒是在藏寶樓見識過一回,這會兒看著仍是覺得驚奇不已。前方紫光中,錯亂的腳印呈現出藍色,遍布在地上,有深淺之分,還有一雙深色腳印從角落攀牆而上,在淩府的牆頭上留下了手掌的痕跡。

“著火點在那裏。”白簡指了指淩府雜物房的位置,他們沿著牆過去,空氣裏熱度攀升,是從內散出來的火熱。

雜物房早就已經被燒塌,牆頭上黑漆漆一片,連對麵的人家都熏黑了,紫光略過牆壁時,在一處掃到了土棕色的痕跡。

半個手掌的形狀,持續到地上時,是滴落的形狀。

“這是……”

“這是血跡,一直到這裏。”快到巷子外時,那土棕色不見了。

白簡撚了些泥土在儀器上,很快就有了血液分析結果,和他從顧成帷身上采取的組織樣DNA分析一樣。

“是顧兄的血。”

“舅舅果然來過這裏!”猜測變成事實,趙雲棲強忍著內心的不安不,迫使自己鎮定下來,“這麽點血說明傷口不深,有功夫放火,這裏的打鬥痕跡又不明顯,說明舅舅應該順利逃走了。”

趙雲棲看向白簡,眼底的迷霧漸漸清明:“宵禁時出城勢必會引人注意,舅舅一定還在城中,白簡,你能感覺到舅舅在哪裏嗎?”

“現在不能……”白簡搖搖頭,如果有追蹤器的話,是可以確認顧成帷現在的方位。

“書院他一定不會回去的,帶著傷,城中……城中哪裏適合躲藏,也不容易被大肆搜找?還有那淩公公,如此大的動靜,他竟沒有出現……”趙雲棲正想著,巷子口忽然傳來救火動靜,趙雲棲連忙拉著白簡先行離開。

彼時已是三更天。

與淩府相對的京城東側,打更的沿著灰牆烏瓦一邊走著,一邊困得直犯迷糊。

下一瞬,飛揚急促的馬蹄聲起,伴隨著踢踏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往暗處角落裏藏了藏,這般深更半夜的架勢,一個不當,極容易出事的。

隨後,他看到一蟒袍男子入了其中一間不起眼的宅子,身後跟了約莫十數人,各個腰間別了一把刀,滿身肅寒而入。

他隻看了一眼,便眼觀鼻鼻觀心,連忙收起梆子繞道走。

夜半時分,前有西南邊失火,如今這兒估摸又要出事,煞氣重得喲。

宅子在夜色掩映下,透露幽深,兩進兩出的院子裏沒有多餘的擺設,仿佛一處荒宅,卻又到處透著有人打理過的痕跡,院裏生人進入帶起的生氣隨著厚重的石牆開闔動靜過後,又仿佛消失一般。

侍從分別而立,重重把守,渾若與夜色融為一體。

整個宅子重歸於一片死寂。

石牆內,一座石室,別有洞天。

一石床,一石桌,兩個圓石凳,如同一間狹小的囚室,桌上一盞燭燈,映照素袍老人的麵龐,精神矍鑠,眉眼間落拓,絲毫不見被囚的落魄。

“齊先生,別來無恙。”

老者聞言緩緩睜眼,此人便是顧成帷不惜萬難也要解救出來的齊鈞儒,前翰林院學士,當年聲名與黃老並駕齊驅,在黃老提出的全民皆兵“保甲法”、“軍器監法”之外,又提“方田均稅法”和禁止盤剝百姓的“市易法”,被奉為齊聖賢。

而自黃老死後,如伯牙斷弦,齊鈞儒對朝堂失望至極,辭官歸鄉,卻在中途出了意外,被流寇所殺。

當然,這死因隻是外界之傳,實際上從歸鄉途中被抓後,到如今已經被關十二載了。

“淩旌,你我相對十餘載,又何必客套。”

“齊先生在這可還住得慣?”淩公公微掩著口鼻,打量四周,宅子閑置久了,空氣中隱約可見浮塵,較之原來牢房條件更簡陋了些,竟也能讓他處得怡然自得,“看來是不錯。”

“老夫都是一隻腳入土的年紀,住得如何,並無所謂,隻是還要勞煩後輩半夜置換地方,想必,是有事發生,不得已為之。”齊老看著淩公公,神情淡淡,“老夫猜得可對?”

淩公公凝視著他,忽而笑了:“外麵一直有人費盡心思找尋你,想解救你,可惜啊,他們都是白費力氣。”

“那又為何如此心浮氣躁?”

男子捏著手帕的手一頓,狹長的眼眸劃過一絲異色。

“他燒了我半個府邸,我難道不該生氣。”

“這可不像你。”老者麵容蒼老,眼神卻透著洞悉世事的精明,“你現在做的,未嚐是你想做的,讀聖賢書明聖賢禮立聖賢心……”

“我未讀過書。”

“可你這些年來卻與我論了不少。”齊老敏銳地察覺到年輕人的不耐煩,從中察覺到一絲良機,繼續道,“年輕人,出身是你不可選的,然而將來要走的路,卻是在你腳下,由你左右。”

“否則,你留著老夫,單單隻為聽老夫與你講枯學?”

淩公公神情沒有絲毫變化,隻是深邃的瞳孔在燭火映襯下仿佛泛起了幽幽波光:“留著你,自然是為了引那些餘孽出來,徹底的肅清幹淨,說起來,他們倒也是好耐心,等了這麽些年如今才開始有所動作,一個一個,為了救你來落網。”

“他們為的不是救我,隻想救世罷了。”

“救世?”淩公公笑出了聲,鳳眸裏盡是諷刺,“這世道好得很,又何須你們來救。”

“淩旌可知‘何不食肉糜’是何意?”老者看著他,眼底沒有不耐,反而透出智慧,緩緩道著,“不知人間疾苦之人,才能說出這種無知之言,這京都城早已亂象叢生,可你從未深入去看,世道之好,不過是有些人所想罷了。”

“世道不好,也不過是你們所想罷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我們不為己。”

淩公公神色微頓,逐漸泛了冷意:“難不成你們還想推翻這朝堂。”

老者搖了搖頭:“固守陳規,終究難有進步。”

“螻蟻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

老者卻是淡淡笑著:“老夫倒也有一想,千裏之堤,以螻蟻之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圖難於其易也,為大於其細也。”

十餘年來,這樣的對話頻繁的發生,卻似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石室內安靜下來。

片刻後,淩公公臉上又露出了笑容:“委屈齊老,還需要添置些什麽。”

“不必了,這些書就夠了。”

淩公公覷了眼桌上堆起來的書,轉身離去。

待出了石室,淩公公麵對齊老時噙著的笑意徹底褪去,快步踏出了宅子,重新上了馬車,不到片刻,便聽到馬車內傳出東西掀飛的動靜聲響。

外麵的侍從繃直而立,一時連呼吸都靜不可聞。

良久,一道猶如藏了冰一般幽冷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全力抓捕顧成帷,死活不論。”

晨昏交替之際,被人惦念著的顧成帷匆匆趕到千淩渡口,木條築成的台階一直延伸到運河裏,廢棄多時而苔蘚叢生,需得三五人環抱粗壯的槐樹矗立河邊,枝條茂密,在夜色掩映下,連人帶船遮了大半。

“顧兄!”先前與顧成帷照過麵的蒙麵男子在見到人的刹那,暗暗鬆了口氣,隨後目光越過,看著他身後空**又皺眉道,“又是陷阱?”

“嗯。”

“這狗娘養的真陰險!你讓我準備渡船就在後麵,船夫熟悉水路,你大可放心。”古寨的二當家李道山,年齡與顧成帷相近,草莽出身,卻是極為講義氣,概因顧成帷當初無心之舉救了全寨子性命,現在傾全寨之力相助顧成帷。

“可人尚未救出來,就突然要走……可是出了什麽事?”

顧成帷思及方才淩府外的對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那人一直疑心我與當年沭陽變法相關,卻無證據,這些年始終緊咬不放,寧可殺錯也不肯放過,更遑論他已知曉是我。”

若繼續留下,勢必會牽連書院,甚至更廣。

“這封書信請李兄務必親自交予明澤書院山長。”顧成帷早作準備,另外找人喬裝成自己模樣在驛站寄信,以此拖延時間。

最多也隻能爭取半柱香的時辰,眼看著天光將亮,顧成帷催促李道山帶人先行離開。

“顧兄……珍重。”

“珍重。”

這廂,顧成帷目送李道山離開,正要登船之際,追兵殺到。

十數柄長刀折射寒光爍爍,揮向顧成帷,後者幾番閃躲,借力踩踏躍上船艄,並不戀戰道:“開船。”

船夫搖櫓,手心握著飛旋頃刻便擊飛兩名追趕上來的刺客,而後一撐,船隻飛快離岸。“顧大恩人,坐穩了。”

岸上幾支箭矢齊發,顧成帷腹背受敵,又添了幾道新傷。

船行到了河水中央,而追殺之人已經利用筏子,或泅水而來,將顧成帷團團包圍,不死不休的架勢。

刀光劍影中,顧成帷看到船夫直挺挺站著,胸口被刀刃洞穿,隨著那人抽刀,圓睜著雙目重重跌進了河裏。“恩……人……”

顧成帷眼前漫開一片血霧,手中的扇麵早已被染成血紅,擲在船艄,劈手奪刀伴隨著一聲淒厲嘶吼,猛地插入那人胸膛。

一滴滴血珠沿著劍尖掉落,顧成帷僵硬地站在船板上。

河麵上,筏子上,屍橫遍野。

倏的,一支箭矢破空。

顧成帷有所察覺,卻在躲閃的那一瞬間,倏然停頓,隻微微側了些,那箭矢沒入肉體的悶頓聲短促而過,顧成帷仰天直直倒向了船板。

一艘孤零零的船漂浮在廣袤江麵上,碧水被鮮血染紅,呈現一圈擴散開去。

岸上剩下的幾名黑衣人直直注視著,為首之人一抬手,其他幾人便跟隨著他,沿著江畔,往江對麵急急趕去。

顧成帷的生死,關係著他們的生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