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論書

一年一度的論書會,舉國上下但凡排得上名號的書院,角逐其中。

傾書院之力,選能人之才。

京都以崧山、明澤為首,明州七錄齋……更甚者如嶽州白鹿,不遠千裏迢迢奔赴而來。便是為了能在論書會上嶄露頭角,孰能在論書會嶄露頭角,便能令書院獨占來年魁首。

能參加論書會的學子都是各大書院佼佼者,著書院的服飾,年輕的臉龐上意氣奮發,大有躍躍欲試之意。

與白簡、賀連昇站在一道,趙雲棲的個子就顯得嬌小許多,站在最前列,巡視過一圈後,又轉了回來,“你們有沒有覺得咱們少了點什麽?”

“少一人。”白簡簡潔道。

從方才入園,他便發現了。

“怎麽回事?”趙雲棲默默數了一遍,“蔡文雍呢?”

趙子越這時才一拍腦袋道:“那家夥一緊張就想上茅房,臨了出門又去了一次,我想著西園離咱們住的地兒近,就沒等,等等,他該不會掉裏麵了?”

一想到前麵有個腹症的吳略,要是蔡文雍也……

趙子越一不留神把心底的話說了出來,卻遭了趙雲棲反駁,“那個不一樣。”

正當他想問是怎麽個不一樣,就被沈予安踩住了腳背,又被趙雲棲狠狠掐了一把,“姐……”

“還不趕緊去把人找過來,這都要開始了。”

趙子越連忙往外麵去,然而不到一刻鍾功夫又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不、不好了,蔡、蔡文雍在門口被馬車給撞了!現在給送了醫館,大伯已經派人過去了。”

“嗯?”趙雲棲心底一個咯噔,“……又缺?”

倒是賀連昇神色淡淡,頗是鎮定:“莫慌,兵家之道,兵貴在精而不在多,且以不變應萬變。”

“可真是出師不利。”傅衍涼涼搭了一句,在發覺眾人齊齊看向自己後,又挺了挺胸,似乎想找回些氣場,未遂,削弱了氣焰,“看什麽看,我又沒說錯,就五個人參加,本就是吃虧了,現在再找人也來不及,難不成指望你們幾個?”

說到這裏,傅衍挺直了背脊,頓覺自己高大許多。

趙雲棲等人沉沉看著他,正要開口,忽然感覺身側一道身影罩下,而後便響起她極為熟悉的聲音:“你去,可行?”

白簡頷首:“願意一試。”

趙雲棲驚訝地看著站在白簡對麵的老爹,再看向應承下來的白簡,男子坦然自若,卻帶著仿佛天生般令人信服的氣場,怔愣不過一瞬便不禁揚起笑臉,眼神裏藏不住的癡迷:“我家阿簡最棒了~”

“yue~”

“……啟用一個尚不明白論書會為何的新人,是否過於冒進了?”沈予安皺眉道。

趙秉承沉凝著目光,隻鎖定了白簡一人,仿佛蘊著某些不能與外人道的晦澀心緒,以及試探。而後他看向了賀連昇,顯然未有更改意圖的打算,隻問道:“連昇,你可有異議?”

“學生無。”賀連昇微怔過後,應道。

“可……”

賀連昇的目光從白簡移到了過後稍顯沉默的沈予安身上,露幾分了然。看來他不在的時候,似乎發生了許多有意思的事。

隨著“鏘”的一聲鑼鼓鳴響,通文館的管事站在了台子中央,朗聲道:“心古人之心,學古人之學,糾集同好,仿梁園鄴下之集,按蘭亭金穀之規。會友,以友輔仁,好修之士,以是為學問之地……”

學子們紛紛列席。

傅衍上去之前,被趙雲棲擋了擋,遂壓低了聲音不懷好意道:“怎麽,趙大小姐,還指望我照顧你那小白臉兒嗎?”

趙雲棲拉著他將他的衣領子好生整了整,最後一個抽緊險些勒得他喘不過氣。傅衍驚恐地看向她,後者卻笑了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什麽,就是讓你好好論,不要讓大家失望。”

傅衍飛快地上了台,仿佛身後有惡鬼追似的。

趙雲棲環著胸,坐在後方圍觀,這一片瞧過去,就屬明澤書院的幾人最為招眼,卓爾不凡,當然,最主要還是她的白簡,就好像天生會發光一般,無論在哪,都那般耀眼。

“就沒有我賀大哥鎮不住的場子,那幾個崧山的剛才還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見到賀大哥就慫成那樣,嗤。”趙子越指著上麵的嘲笑道。無異於江湖裏自詡高手的,遇到了真正的絕頂高手,強者為尊罷了。

“你說什麽呢!”崧山書院一塊坐著的幾人頓時滿臉怒容,為首之人當即反擊道,“連山野村夫都收,明澤書院都落魄至此了?”

趙子越一瞧,“這不是文兄嗎?”他又使壞看向了他後麵的學生,“孫千,你被豬拱的傷好了啊。”

此言一出,周遭竊笑。孫千的一張臉又漲成了豬肝色,“一群烏合之眾,休要擾了這讀書盛會。”

“我等是不愛讀書,坐在這合乎常理,但文兄孫兄怎麽也在這坐冷板凳呢?莫不是搞錯了名錄,該上去理論呀。”

“你——”

論嘴皮子功夫,崧山的幾人加起來都不夠趙子越看的,大抵是吃了虧,幾人不再做言語之爭,隻是偶爾眼神掃到,小刀子嗖嗖的。

奈何趙雲棲這幫人全數關注在了台子上,論書會已經開始了。

以設科射策為規則,按難易程度預設分“甲、乙、丙”三策,由論者依次而“射”,若答題不合格則為“不應令”或是“不中策”。

這是必答,哪個都跑不掉。趙雲棲的一顆心跟著管事手裏的簽桶子來回搖晃,生怕白簡抽中了甲科,然而白簡中的為乙,《孟子注疏》十四卷,恰好是趙雲棲捧過去的藏書之一。就連傅衍都好運氣地抽中了丙,一道“無欲則靜虛動直”可謂是白送,眼見他喜上眉梢答了一通,再觀老學究們麵上神情無悲無喜,顯然答得不是上乘,然而仍給了通過。

隨著“不中策”者離去,台子上餘下半數,明澤書院撤出二人,損失並不算重。再看台子上的,老學究們似乎對今年的人數頗為滿意,一番交頭接耳,似乎是為最後的論題爭論不休。

論,即自行辯論,亦是此番論書重中之重,一連三日,分論三場。

“看來今年這些學生品質不錯,能令老先生們犯難。”

“甲科三十餘人,從未有過如此龐大之數,天佑大晉,後輩人才濟濟。”

“時也,運也。”

圍觀的另一側則有幾個官員,對著場上的學生們亦是評論不斷,更有甚者趁著議題的功夫,親自下去考察一番。

淩公公高坐上位,背後有人撐著黑色傘蓋,丫鬟打著蒲扇,閑時飲茶,仿佛對這一切提不起什麽興致,又或是到眼下為止,並沒有什麽能令他提起興致的,慵懶支著腦袋,睥睨一切,又目空一切。

隨著管事的拿題而出,銅鼓鳴,場上再次恢複安靜。

“讀天下書,覽萬卷文,博古論今,論人間萬象。”他頓了頓,“天生萬物,人為其一,唯人最靈,能並萬物。此題以‘相生’為論。”

年約二十的年輕人站起作揖:“崧山書院周郢。《道德經》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皆因從有而生,為因果。斯物也,始製於人,又複用於人,故人為本。”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談吐之間有禮有節,氣度使然。即便趙子越聽得雲裏霧裏,也不妨礙他看懂了圍觀那些人麵上欣賞之意,此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周郢亦是為崧山書院開了個好頭,接下來的論便順理成章。

賀連昇道:“天與人交相勝。天與人實刺異:霆震於畜木,未嚐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嚐擇善。蹠、喬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昔者莊周夢為蝴蝶……不知周之夢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

“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

二人如高手過招,令在場之人都能感覺到其中玄妙氣場,亦能勾得人心潮澎湃,仿佛身處其中,感知奇妙。

崧山書院又一人站起,目光卻是凝落在陸長安身上,突然發難:“鳥窮則啄,獸窮則攫,人窮則詐,又言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天道使然,若因果,皆有緣起。陸長安,你覺得如何?”

陸長安在他目光注視下,倏然噤聲。

傅衍故意撞了下他胳膊:“怎麽不說了,方才不是說得還挺好?快點,沙漏要漏光了。”

陸長安臉色又白了幾許,似乎欲張口,迎上那人目光,卻又陷入沉默。

賀連昇看向傅衍,後者心虛,挪開了視線,卻與為難陸長安那人撞了目光,交錯別過,雙方各自隱了暗喜。

沙漏見底,眼看著崧山書院以大獲全勝姿態全部站了起來,白簡忽然站了出來:“學生有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