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晚上的故事——通 靈3

第七章

星期六早上吃過早飯後,賈玲便將昨晚收拾好的皮箱拿到客廳。範尼問:“幾點的飛機?”

“十點半。”賈玲看了一下手表,“我差不多該去機場了。”

“我送你,走吧。”範尼提起賈玲的皮箱。

範曉宇跑過來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我也要跟你到歐洲去玩!”

賈玲摸著兒子的小臉蛋,笑著說:“媽媽不是去玩兒的,是去工作——你要想去歐洲玩呀,媽媽爸爸暑假帶你去,好嗎?”

範曉宇還是嘟著小嘴巴,一臉的不滿意。賈玲又說:“這樣,媽媽給你帶瑞士糖回來,還有英國的玩具小火車,好吧?”

範曉宇這才高興地拍著手說:“好啊,好啊!”

範尼摸著兒子的腦袋說:“曉宇,走,跟爸爸一起去送媽媽——一會兒回來爸爸帶你去吃意大利通心粉和法國牛排——咱們在這兒也能吃到歐洲的東西。”

“噢,太好了!”範曉宇高興地跳了起來。

範尼開車把賈玲送到機場候機大廳已經十點鍾了。登機之前,賈玲抱起兒子親了親,說:“曉宇乖,在家要聽爸爸的話哦,媽媽隻去幾天就回來了。”

“媽媽……”範曉宇舍不得媽媽,眼圈有些紅了。

範尼將兒子抱過來,說:“曉宇是懂事的孩子,是男子漢了,不要讓媽媽擔心,好嗎?爸爸明天帶你到奶奶家去玩。”

聽到去奶奶家玩,範曉宇的情緒好了些,他揮著手說:“媽媽再見。”

賈玲心中其實也很舍不得兒子,但她旁邊的同事提醒道:“賈行長,該上飛機了。”賈玲對兒子做了個“拜拜”的動作,然後對範尼說,“你在家要照顧好兒子,還有自己啊。”

“我知道。”範尼說。

送走妻子後,範尼帶兒子到附近的遊樂園玩了一會兒,中午去西餐廳飽餐了一頓。回到家,範曉宇疲倦了,範尼將他抱到**睡下。

其實範尼也有些疲憊,但他時刻都沒忘記今天晚上要做的重要事情。他顧不上午睡,來到書房,從書櫃頂端拿下來那個上著鎖的精致小鐵盒。

範尼將鎖打開,輕啟鐵盒的蓋子,裏麵裝著珍貴的物品和他酸楚的回憶。

範尼輕撫著那些朱莉昔日用過的項鏈、手鐲、發夾、戒指……就像是在撫摸朱莉溫柔的手一樣。低靡之中,他不禁又悲從中來。

範尼不敢讓自己一直沉溺在這種哀思之中。他深呼吸一口,又將氣緩緩吐出。隨後,他在那些物品中選擇了兩樣拿出來:朱莉以前最常戴的一串項鏈和一對玉手鐲。

範尼將這兩件物品小心地放在書桌抽屜裏,準備好晚上用。

下午,範尼心神不寧地陪著兒子看電視、玩玩具。五點半,他打電話跟樓下的中餐館,要他們送餐上來——自己和兒子早早地便吃完了晚飯。

接下來,便是焦急的等待。範尼幾乎每兩分鍾就看一次表。

事實證明,曾老先生是一個相當守時的人。七點鍾,他準時來到了範尼的家門口,提著一個黑色的大包。

範尼早已在門口恭候了:“曾老先生,您快請進。”

範尼請曾老先生坐在沙發上後,親自替他泡了一杯高級的清茶。曾老先生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說道:“嗯,好茶。”

範尼問:“曾老先生,您……什麽時候開始?”

“不慌。等天色再晚一些,陰氣更重的時候進行,成功的概率更大。”

“哦……那好。您先休息一會兒。”範尼誠惶誠恐地點頭道。曾老先生沒有再說話,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範尼在旁邊思緒起伏、坐立難安。他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感覺像是過了幾個世紀。

範曉宇今天也恰好特別配合,吃了晚飯後便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裏看動畫片,沒有出來。

九點鍾的時候,範尼帶兒子到衛生間去洗漱。完了之後他把兒子抱到**,替他蓋上被子,說:“曉宇,乖乖睡,爸爸明天帶你到奶奶家玩。”

“嗯。”範曉宇聽話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睡覺。

範尼輕輕將兒子房間的門帶攏,替他關上燈。

範尼走到客廳又坐了一會兒,曾老先生終於睜開眼睛。“時候到了,可以通靈了。”

第八章

範尼將曾老先生帶到書房,將門關上,說:“在這裏進行,可以嗎?”

曾老先生看了看那張大書桌,說:“可以。”然後走到書桌麵前,坐在皮椅上,望著範尼說:“那些東西,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範尼打開書桌抽屜,從裏麵拿出項鏈和手鐲,把它們遞給曾老先生,“這些都是朱莉以前最常用的東西。”

曾老先生點點頭,把它們放在自己的麵前,然後對範尼說:“你把燈關了,鬼魂不喜歡太亮的地方。”

範尼依言關掉了書房裏的所有燈,整個房間一下暗淡下來,隻有從窗外投射進來的依稀月光讓房間不至於是一片漆黑。

曾老先生對範尼說:“現在,你坐到我的對麵,不要說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我無法確定整個過程需要多長時間——如果通靈成功了,你就趕快抓緊時間問你想問的問題。記住,千萬不要打擾到我。把你的手機、電話這些全都關掉。”

範尼連連點頭,然後從口袋中摸出手機,將它關機。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曾老先生麵前的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出。

曾老先生從自己帶著的包裏取出兩個銅燭台,又取出兩根黃色的蠟燭插在燭台上,再用火柴把它們點亮,分別放在自己身體的左右兩方。接著,他又從包裏拿出一串念珠,閉上眼睛,一邊數著念珠一邊念念有詞地低聲吟誦著經文一類的東西。

從那兩根蠟燭點燃的那一刻起,範尼就聞到一股怪異的臭味。那種臭味和生活中別的臭味都不一樣,卻和火葬場裏的味道有些接近。範尼不願意去想,那些蠟油是用什麽來做的。

誦完經文之後,曾老先生放下念珠,將它圈住兩根燭台之間的朱莉的項鏈和手鐲。接著,他咬破左手中指,用血在自己的臉上畫上了一個像符一般的圖案。他的臉在昏暗燭光的照耀下立刻變得猙獰可怕起來——範尼連咽了幾口唾沫,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驚。

畫完血符之後,曾老先生雙目緊閉地輕聲呼喚道:“遊弋的魂魄啊,朱莉的亡靈,請你來到這裏,你的親人想再見你一麵—……”他將這句話連念了三遍之後,閉上嘴巴,整個人紋絲不動。

接下來,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下來,隻有搖曳的燭光讓影子在牆壁上獲得了生命,不停地變化、跳動。

在這種陰森而詭異的氣氛中,時間慢慢流逝了二十分鍾。範尼這一輩子都從來沒有這麽緊張過,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緊緊盯著曾老先生的臉。他的腦袋剛才還在胡思亂想,現在卻隻有一片空白了,他根本想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突然間,窗外一陣陰風吹進來,曾老先生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他說了一句:

“範尼,是你嗎?”

範尼先是一怔,然後張大了嘴巴,渾身顫抖起來。他的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連張了幾次都沒能發出聲音。好幾秒之後,他才顫抖著雙唇問出一句:“朱莉……是你嗎,朱莉?”

曾老先生的音調和平時有些不一樣:“範尼,真的是你找我嗎?”

“朱莉,朱莉……”範尼激動地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竭力控製住自己的身體,卻無法控製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朱莉……我好想你,你知道嗎,我好想你!”

“範尼,我也好想你。”“朱莉”輕聲說,“但我不能在這裏呆太久。你把我叫來,有什麽事嗎?”

範尼盡量壓製住身體的顫抖,使自己的聲帶能發出聲音:“朱莉,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自殺!”

“朱莉”沉默了一會兒,哀哀地說:“範尼,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我隻想讓你知道,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而這個原因,我不能說。”

“為什麽?為什麽朱莉!我不值得你信任嗎?我不是你這一生最愛的人嗎?你為什麽……”

突然,範尼猛地停下來,朝身後望去——他聽到了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穿著睡衣的範曉宇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驚恐地望著屋內詭異而恐怖的一切,特別是曾老先生那張魔鬼一般可怕的臉。他呆了幾秒,“啊——!”地尖叫了出來,那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在範曉宇尖叫出來那一瞬間,曾老先生的身體猛地抽搐了幾下,他“哇”地大叫一聲,身體仰到皮椅靠背上,大口喘著粗氣,麵容因痛苦而有幾分扭曲。

範尼衝到兒子身邊,把一直尖叫的兒子緊緊抱在胸前,拍著他的身體安慰道:“曉宇乖,別怕,別怕!爸爸在你身邊呢!”

但範曉宇無法壓抑內心的恐懼,他的尖叫聲深深地刺進範尼的耳膜和內心。範尼焦急地抱著兒子轉圈、手足無措。

曾老先生躺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去……倒杯溫開水給他喝。”

範尼趕緊抱著兒子到客廳,在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溫水送到兒子嘴邊,強行讓他喝了下去。範曉宇喝了水之後果然好了些,停止了尖叫,但仍然緊緊地抓著爸爸的兩隻衣袖,將腦袋埋在爸爸的衣服裏。

“好了,好了,沒事了,曉宇。”範尼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脊背說,“爸爸跟那個伯伯做遊戲呢,鬧著玩兒的。”

好幾分鍾後,範曉宇才平靜下來,他抬起頭來,眼淚婆娑地望著爸爸,讓範尼的心像被人揪著一樣疼。

“今天晚上挨著爸爸睡,好嗎?”範尼將兒子抱到自己**,將房間的燈全部打開,“爸爸一會兒就來,跟你講小老虎的故事。”

“爸爸,你不要走!”範曉宇躺在**央求道。

“爸爸哪兒也不去。我到客廳把那位伯伯送出門就來陪曉宇,好嗎?”範尼輕撫著兒子的身體說。

範曉宇緊緊地裹住被子說:“那你要馬上回來啊!”

“好的,我馬上就回來。”範尼親了親兒子的麵頰一下,“等著我。”

範尼走到客廳,曾老先生也從書房裏走了出來,他已經擦掉了臉上的血印,顯得非常疲憊和虛弱。範尼麵對著他,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通靈成功了……”曾老先生氣息微弱地說,“但是,在通靈的時候受到了幹擾,靈魂就會突然抽身離去……這是大忌。我的元氣受到了很大的損傷,隻怕是半年內都不能再通靈了。我……要回去休息一下。”

範尼扶他到門口,歉疚地說:“曾老先生,真是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

曾老先生衝他擺了擺手,打開門,走了出去。

範尼輕輕地關上門,走進臥室去,將兒子摟在胸前,不易察覺地悲歎一聲。

他知道,自己又將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起來,範尼發現兒子麵頰通紅、精神恍惚。他伸手去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心中一驚——兒子的額頭燙得驚人。

範尼趕緊翻身下床,連臉也來不及洗,抱起兒子就出了門,飛快地開車來到醫院。

“40度。”醫生看著手中的溫度計說,“燒得不輕哪,得趕緊輸液。”

範曉宇被安排進一間單人病房,護士將針管紮進範曉宇的手背中,用繃帶固定好,說:“你們做家長的怎麽這麽不小心啊,孩子燒成這樣了才送醫院。知道嗎,再燒高點兒就危險了。”

範尼困惑地說:“昨天晚上都好好的呀,怎麽早上一起來就燒成這樣了?”

中年護士說:“半夜踹被子了?”

範尼想了一會兒,突兀地問道:“孩子受到驚嚇……會不會發燒?”

“受到驚嚇?”中年護士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啊。孩子受到驚嚇後會讓大腦受到刺激,而且晚上容易做噩夢、出盜汗——當然可能引起發燒啊。”

護士說完後出門去了。範尼看著病**昏睡的兒子,心疼不已。

範曉宇在醫院住了三天的院才基本退燒。範尼這幾天都沒到公司去,一直在醫院陪著兒子。

星期三的上午,範尼替兒子辦好出院手續,開車送他回家。

“曉宇,病好了想不想去兒童樂園呀?爸爸下午帶你去。”範尼一邊開車一邊對兒子說。

範曉宇輕輕搖了搖頭——雖然不發燒了,但他的精神還是不太好。

範尼焦慮地歎了口氣。

吃完中午飯後,範尼陪著兒子一起午睡——這幾天他也被拖得疲倦不堪、心力交瘁。

剛剛睡下來沒兩分鍾,範尼突然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從**坐起來,走到客廳。

門打開後,賈玲拎著皮箱走了進來。範尼看到她,驚訝地問:“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你先不是跟我說要星期五才能回來嗎?”

“幫我接著包呀。”賈玲將手裏的皮箱和背上的旅行包遞給範尼,“本來安排要去列支敦士登的,但計劃中途改變了,不去了。”

範尼把賈玲的東西放在茶幾上:“你要提前回來跟我打個電話啊,我好去機場接你呀。”

“我想給你和兒子一個驚喜嘛。”賈玲笑著親吻了範尼一下,“下午我去接曉宇,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範尼望了自己的臥室一眼,吞咽下他的不自在:“曉宇……沒去幼兒園呢,他在家裏睡午覺。”

“什麽?曉宇現在在家?”賈玲皺起眉頭說,“他為什麽不去幼兒園?”

“曉宇前兩天發燒了,在醫院裏住了幾天院,今天才回來——不過別擔心,他的病已經好了。”

“發燒了?怎麽會呢,這孩子不愛發燒的呀。”賈玲邊說邊走進自己的臥室,坐到床邊,摸著兒子的額頭。

也許是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曉宇睜開眼睛醒過來。當他看清麵前的確實是媽媽後,竟一下撲到媽媽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媽媽,你不要走了,我害怕……我好害怕!”

“好的,媽媽不走,媽媽陪著曉宇。”賈玲一邊安慰兒子,一邊抬起頭問,“害怕?他害怕什麽?”

範尼難堪地站在旁邊,麵色極為難看。

賈玲疑惑地盯著範尼看了一會兒,扭過頭問兒子:“曉宇,告訴媽媽,你在害怕什麽?”

曉宇哆嗦著說:“那天晚上,我在書房看到……爸爸和妖怪在一起!”

“曉宇,不要亂說!”範尼喝斥道。

賈玲疑惑不解地望著丈夫:“範尼,到底是怎麽回事?什麽妖怪?”

範尼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知道,瞞是肯定瞞不過的,便低聲說:“星期六晚上,我請了一個通靈師到家裏來……”

“通靈師?你請那種人來家裏幹什麽……”話說到一半,賈玲突然明白了,她緩緩地從**站起來,“我知道了,你想把朱莉的靈魂召喚回來?”

範尼局促地說:“不要在孩子麵前說這些!”

賈玲抓住範尼的手,把他拖到客廳,逼視著他說:“範尼,你想幹什麽?你想把朱莉的靈魂召喚回來替換我嗎?”

範尼煩躁地說:“我不想召喚她回來!我隻想通過通靈師的口問問她,當年她為什麽要自殺!”

賈玲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範尼:“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叫自己相信你說的話——你已經忘記了朱莉,你要和我過新的生活。現在我才明白,你的心裏一直裝的都是她。即便是她已經死了,你也要通過這種方式和她溝通!”

範尼控製著自己焦躁的情緒再一次解釋道:“我說了,我隻想弄清楚她當年為什麽要死!不然的話我的內心會永遠不安的!”

“那現在你就心安了嗎!”賈玲吼道,“把那些江湖術士請到家裏來裝神弄鬼,把我們的兒子嚇得發高燒!而且我還不知道他會不會留下什麽精神病後遺症——這樣你就心安了嗎!”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範尼咆哮道,“我讓曉宇睡了!我沒想到他會半夜爬起來推開書房的門!”

“沒想到?你當然沒想到。你當時心裏想的全是朱莉吧!”

範尼怒目圓睜地嘶吼道:“別跟我提朱莉!不準你再說朱莉!”

賈玲絕望地凝視著範尼,輕輕點著頭說:“我終於明白了,我在你的心中算個什麽——我連一個死去的人都不如。”

這時,範曉宇從房間走出來,望著麵紅耳赤的父母,“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賈玲走上前去抱起兒子,對他說:“曉宇乖,不哭,我們到外婆家去。”她拎起茶幾上的皮箱,最後對範尼說了一句,“你跟那個鬼魂過日子吧。”

打開門,“砰”的一聲巨響,她摔門而去。

“——啊!”範尼大叫一聲,一拳捶在茶幾上,虎口震得發麻,連疼都感覺不到。

第十章

項青坐在範尼的董事長辦公室裏,難以置信地皺起眉說:“怎麽會這樣?這也太糟糕了!”

範尼痛苦地搖著頭說:“現在好了。不但沒能從‘朱莉’那裏問出什麽來,連賈玲也帶著兒子離開我了。”

項青問:“那天晚上的通靈到底成功沒有?”

“我不知道。”範尼困惑地說,“看起來像是成功了,我還跟‘朱莉’說了好幾句話,可她的回答全是似是而非的。她說她自殺是有原因的,但這個原因卻不能跟我說——這不是和沒回答一樣嗎——所以我覺得,就算曉宇沒來‘破壞’通靈,我也怕是不能從那個曾老先生嘴裏問出什麽來。”

“他說,短時間內不能再進行‘通靈’了?”項青問。

“嗯,他說這次通靈被打斷,讓他的元氣大傷,起碼半年不能再通靈了。”

項青皺起眉頭說:“那天我跟你一起去找這個曾老先生之後,我又打電話問了一下我的那個朋友。他是說上次在他家通靈的時候——曾老先生倒是變成了他的祖母,可說出來的也是些似是而非、摸棱兩可的話,沒什麽實質性的意義。所以我在想——”

“你覺得他是個騙子?”

“你覺得呢?”項青反問道。

範尼思索了一會兒,說:“我真的不知道。關鍵是這種事情根本就無從考證,你怎麽知道他說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範尼躺在靠椅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還能怎麽辦?該怎麽過怎麽過唄。其實我也想明白了——想通過這種迷信的手段來解決問題——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項青看著範尼那副心力交瘁的模樣,撇了撇嘴,說:“好吧,既然你也放棄了,那我也就用不著跟你說‘那個’了——我去做我的事了,你想開點兒啊。”

項青正要走,範尼叫住他:“你要跟我說什麽?”

“算了,反正你也不打算再做這些事了……沒什麽,我去忙了。”

“回來!”範尼喝了一聲,“別在那兒藏著掖著的了,到底什麽事,快說!”

項青回過頭遲疑了幾秒,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是這樣的,我還知道另一個通靈師。”

“你哪兒認識的這麽多這種人哪?”範尼叫道。

“嗨,你聽我說。”項青解釋道,“我本來是不知道的。就是那天跟你去拜訪了那個曾老先生之後,我才對這些事產生了興趣。我一好奇,就在互聯網上查找了一些相關的資料,結果你猜我找到了什麽?”

“別廢話,快說!”範尼催促道。

項青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說:“我才知道,原來在離我們這兒很近的C市,有一個真正的通靈大師。那人名叫章瑞遠。資料上顯示,1991年,美國的FBI(美國聯邦調查局)因為無法破獲一起參議員的女兒被殺案,專門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將章瑞遠請到美國去進行了一次通靈。結果通靈成功,那個被殺女孩的靈魂附在章瑞遠的身上,說出了凶手的名字和作案手法。調查局的人以此展開偵破,真的將殺人凶手捉拿歸案。”

範尼聽得聚精會神,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項青頓了頓,接著說:“這件事情當時震驚了整個美國,特別是發生這起事件的華盛頓州。FBI想方設法試圖把章瑞遠留在美國,但被他拒絕。章瑞遠回國之後,因為素來行事低調,所以這件事情在國內反而沒有多少人知道。”

範尼急切地問:“那他現在在哪裏?能找到他嗎?”

項青皺起眉頭:“說來有點奇怪。章瑞遠雖說沒有像那個曾老先生一樣專門以通靈為職業,但C市的一些人找到他幫忙,他多半還是會答應的。可是多年前,章瑞遠在經曆了某件事情之後,突然洗手不幹了,而且出家當了和尚,據說現在就在C市的鳳凰山雲來寺裏。”

範尼睜大眼睛問:“你說這些信息都是千真萬確的嗎?”

“應該是吧。不過我也是從網上看來的。”項青指著範尼桌上的電腦說,“要不你自己看看?”

範尼趕緊打開筆記本電腦,在搜索引擎中輸入“章瑞遠”三個字。果然,彈出的網頁中有好幾個都講述了這件事,和剛才項青說的差不多。

範尼又認真的看了一遍,突然,他眼睛一亮——在一個網頁上看到了章瑞遠的照片。他大叫一聲:“太好了!”然後立刻用彩色打印機將那一頁打印了下來。

項青看著範尼激動地站起來,拿著那張照片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問道:“你幹什麽?真要去找他?”

“當然啦,謝謝你給我提供的這個信息!”範尼滿麵紅光地說。

“喂,範尼,我得提醒你。”項青說,“這個章瑞遠早就已經不幹這個了,他已經出家多年。就算你去找到他,也未必能請得動他啊!”

“不試試怎麽知道——我會盡我所有努力的。”範尼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對了,我可能要去好幾天,這段時間裏公司的事務就請你幫我費心了。”

“嘿,等等,你不是今天就要去吧?”項青吃驚地問。

“不是今天。”範尼望著他說,“是現在、立刻、馬上!”

第十一章

C市的鳳凰山自古被稱為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這裏清雅幽靜,遠離塵囂。山林中有的似乎隻有水聲、蟲叫、鳥鳴,各種聲腔調門細細地搭配著,醞釀出一種比寂然無聲更靜的靜。微風吹來,山石間掩映著的叢叢樹木便仿佛是在薄霧中輕歌曼舞,所見所聞著實讓人恍入仙境。

正是這種奇妙的感覺,讓範尼更加堅定了在這裏能找到高人的信心。此刻,他正沿著石階向山上攀爬——剛才向山下的腳夫打聽得知,通行雲來寺的道路是沒有車行道的,隻能由石梯上山。

中間幾乎沒有停歇地攀爬了近兩個小時後,範尼終於在石梯的盡頭看到一座青磚紅瓦的寺廟,正上方寫著“雲來寺”三個字。本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範尼立刻精神一振。加緊腳步走了上去。

寺院的門口,一個小和尚用掃帚清掃著落葉,也打掃著這座本來就不大的寺廟中的冷清。從寺院門口望去,裏麵似乎一個香客也沒有,隻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和尚在寺內打坐、誦經。

這對於範尼來說,顯然是最好不過的了——他之前還以為要在一個幾百人的大寺院裏苦苦尋找呢。

範尼連汗都顧不上擦一下,他走到那小和尚麵前,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說道:“小師傅,我能向你打聽個人嗎?”

小和尚問:“你要找誰?”

“你們這座寺廟裏,有沒有一個叫章瑞遠的老師傅?”

“沒有。”小和尚搖了搖頭,繼續掃地。

範尼突然想起出家人可能已經改了俗名,便從皮包裏摸出那張打印的照片,拿到小和尚的麵前:“就是這個人。小師傅,你看看,你們寺裏有這個人嗎?”

小和尚接過照片看了會兒,仍舊搖著頭說:“沒這個人。”

範尼愣住了,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難道那網上的信息有誤,章瑞遠並不在雲來寺中?

這時,寺廟裏走出來一個挑著水桶的和尚。範尼不死心,又拿著照片走上前去問道:“師傅,你們這寺裏有這個人嗎?”

那和尚看了一眼照片,回答和小和尚一樣:“沒有這個人。”

範尼焦急起來:“請你看仔細一點兒,真的沒這個人嗎?”

挑水的和尚說:“我們這寺裏一共就十幾個和尚,天天都見麵,我還能認不出來嗎?”

範尼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那你有沒有在這鳳凰山上的其它寺院裏見過這個人?”

挑水的和尚想了想,說“沒有。”擔著水桶下梯去了。

範尼在原地晃動了幾下,腦子裏麵眩暈起來——剛才他在山下打聽了,這鳳凰山中一共有大大小小二十幾座寺廟,分布在山上不同的地方,如果章瑞遠已經離開了雲來寺,他該怎樣去找?況且,章瑞遠離開的也可能不隻是雲來寺,他有可能已經離開了鳳凰山,離開了C市,甚至離開了人間都說不準——想到這裏,範尼感覺自己的心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的冰窖,在凍結中層層下墜。

幾分鍾後,結鬱在範尼心中的無奈、絕望突然轉化成為一種悲憤的力量,他對著無人的山林大叫道:“章瑞遠大師——你在哪裏!”

一連呼喊了好幾遍後,範尼重重地吐出一口怨氣,準備邁著蹣跚的腳步下山。臨走之前,他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寺門上方的“雲來寺”三個字,眼角的餘光掃到寺院中的和尚。他們都停下念經,紛紛回過頭望著自己。其中有一個剛剛從禪房走出來的老和尚,他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注視著範尼。

看吧、驚訝吧、譏笑吧,這些都不重要了——範尼轉過身要走,突然他身體一振,眼睛猛地睜大。他舉起手中的那張照片仔細端視了十幾秒鍾,驟然回頭——

其他和尚都還在原處,但那個老和尚卻不見了!

範尼呆了幾秒,然後快速地衝到寺院內,左右四顧之後,他闖進右側的一間禪房。

在這間禪房裏,範尼再一次見到了那個老和尚。他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之上,範尼顧不上禮儀了,走過去盯著他的臉仔細看了一陣後,又拿起照片對比。他激動地大叫起來:“您就是章瑞遠大師!”

老和尚麵無表情,不置可否。外麵幾個年輕的和尚走進來疑惑地望著範尼,同時叫了一聲:“慧遠大師……”老和尚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出去。

此刻,範尼已經完全理解剛才那兩個小和尚為什麽認不出來這位“慧遠大師”就是照片上的章瑞遠了。照片上是章瑞遠中年時的模樣,臉龐飽滿、頭發烏黑,穿著一身中山裝,和麵前的這位臉頰削瘦、略顯蒼老,身穿僧服的老和尚確實大相徑庭——如果不是他剛才用那古怪的眼神注視範尼,範尼也根本不會將他們兩者聯係在一起。他感慨萬千地說:“章瑞遠大師,我終於找到您了!”

“我早就不用那個名字了,貧僧法號慧遠。”老和尚平靜地說,“施主,你找我有什麽事?”

範尼激動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穩定了一下情緒,說:“慧遠大師,我知道……這很唐突,我的要求可能也很失禮。但是,如果不是有特別重要的事,我是不敢來打擾您的。”

慧遠大師說:“你是來找我‘通靈’的嗎?”

範尼一愣,他沒想到自己七彎八拐、難於啟齒的要求,被慧遠大師如此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他怔怔地回答道:“……是的。”

接下來的話語依然直截了當。“施主請回吧。貧僧自出家以來便再未進行過此等‘通靈’之事。”

雖然之前已有心理準備,範尼仍感到難以接受:“慧遠大師,為什麽呢?”

大師閉目合十道:“亡者已逝,靈魂在天。何必再去打擾它們?”

簡短的兩句話,卻令範尼全身一陣顫動——慧遠大師這兩句話,間接地證明了他確實有能與死者溝通的能力!範尼心中湧起難以名狀的悸動,他雙膝跪下,央求道:“慧遠大師,求您幫幫我,我所遇到的絕非是普通事情!否則我也不想打擾任何逝者的靈魂!”

“這種話我聽了十幾年,每個人都這麽說。”慧遠大師眼睛都沒有睜開一下,“如果我答應了你的話,這個雲來寺就再也沒有安寧了。”

“慧遠大師,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大師仍然堅定地說:“你走吧,我不會答應的。”

範尼絕望地注視著慧遠大師,難過地說:“大師,佛教的宗旨不是‘救世濟人、普渡眾生’嗎?”

慧遠大師說:“不錯,但人已經死了,便不必再普渡於他(她),這並不矛盾。”

範尼悲從中來,說道:“是的,死去的人已經死了,但我還活著呀!十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在受著煎熬、折磨,在痛不欲生中存活——難道這就不值得被大師指引、救助嗎?”

慧遠大師緩緩睜開眼睛:“施主,究竟是什麽事情要讓你非得找死者問個明白?”

大師的這句問話讓範尼看到一絲希望,他趕緊將十年前悲慘的往事講了出來:“十年前,我和我的新婚妻子朱莉舉行婚禮……”

慧遠大師一直平靜地傾聽著。十多分鍾後,範尼講完了所有的事情,大師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些變化,但範尼無法從大師深不可測的神情中揣測到他內心的想法。直到沉默了好幾分鍾後,他聽到慧遠大師清晰地說出一句:“好吧,我決定幫你這一次。”

範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明白是什麽令慧遠大師在聽完他的故事後改變了主意,但他顧不得想這麽多了,他隻是不停地鞠躬、道謝:“太感謝您了,大師!太感謝您了!”

慧遠大師站起來,走出禪房,跟寺院中的幾個和尚交待了幾句後,對範尼說:“走吧。”

範尼沒想到慧遠大師竟是如此爽快之人,居然能立刻就跟自己下山,他再次道謝之後,和大師一起朝山下走去。

第十二章

到了範尼所在的城市,天色已近黃昏。慧遠大師對範尼說:“我不想下山太久,我們現在就去吧。”

範尼有些沒聽明白,問道:“大師,到哪裏去?”

“到你妻子自殺的那個地方去。”

範尼身子抖動了一下,問:“您……要在她死去的地方進行通靈?”

慧遠大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道:“施主,我做事有我的一些特殊的方法,我不太想對此作解釋,請你以後也不要問我類似的問題。”

“……好的。”範尼有些尷尬地說。

車子開到希爾頓酒店的門口,範尼的心一陣收緊——自從那次慘劇發生之後,十年來範尼都沒有踏進這裏一步過。

身穿紅色迎賓服的服務生走上前來禮貌地替範尼打開車門,範尼和慧遠大師一起走出來。來到酒店大堂後,範尼對總台的服務小姐說:“開一個套間,309號房。”

“好的先生。”服務小姐說,“您住幾天?”

範尼想了想,說:“就今天晚上。”

“你最好是多訂幾天。”慧遠大師說,“我沒把握一次就能成功。”

“好的。”範尼點頭道,然後對服務小姐說,“改成三天吧。”

“好的,先生,一共是三千六百元。”服務小姐微笑著說。

範尼取出信用卡付費,服務小姐將房卡鑰匙交給他。範尼和慧遠大師乘坐電梯來到三樓客房部。

房卡在門口的凹槽劃了一下後,伴隨著“哢”的一聲清脆聲響,309號房間的房門打開了,範尼的手有些顫抖地握住把手,將門推開。

十年了,範尼又一次來到這個令他永生難忘的地方。這裏和十年前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床頭的櫃子和窗簾的顏色換了一下。範尼希望這些變化多多少少換走一些他心中的陰霾。

這個套間有兩張床,慧遠大師在其中一張**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範尼想起他們還沒有吃晚飯,問道:“慧遠大師,您晚飯吃點什麽?”

“好的。”範尼打電話跟客房部,要他們送一份牛排和幾樣素菜、米飯到房間裏來。

酒店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刻鍾,範尼點的餐就都送來了。服務生將食品在簡易餐桌上擺好,說了聲:“兩位請慢用。”

慧遠大師看了那幾樣菜一眼,端起其中一盤炒得油亮鮮香的青椒玉米聞了聞,對服務生說:“把這盤端走。”

服務生詫異地問:“怎麽,這道菜有什麽問題嗎?”

慧遠大師說:“我不吃豬油炒的菜。”

範尼趕緊對服務生說:“這個拿走,再去炒一盤一樣的來,用植物油炒。”

“不用了。”慧遠大師指著一盤白油青菜說,“有這個就足夠了。”說完,他端起米飯,夾了一筷青菜到碗裏吃起來。

“兩位還有什麽吩咐嗎?”服務生問。

“沒有了,你去吧。”範尼對他說。

吃完飯後,範尼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現在該幹什麽,也不敢去提醒慧遠大師通靈的事,隻好等著慧遠大師發話。

沒想到,慧遠大師完全沒提通靈的事。他閉目打了會兒坐之後,說道:“九點半了,睡了。”然後躺在**,和衣而寢。

“哦……好的。今天疲倦了,大師您早點休息。”範尼隻有隨聲附和。同時,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剛好九點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範尼不知道慧遠大師閉著眼睛什麽都沒看是怎麽知道現在是九點半的。

既然大師都睡了,範尼也找不到其它事做,他隻有關掉燈,自己也躺在**。

但範尼卻不能像慧遠大師那樣輕易入夢,他躺在**輾轉反側,腦子裏湧現出一些雜七雜八的胡亂想法。而且,有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從剛才起就一直盤旋在範尼的腦海裏了,這是令他心慌意亂的最主要原因——

範尼知道,隻要他住在這個房間裏,就絕對不可能避得開那個衛生間。

他明白,自己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害怕當他再次走進那個衛生間時,那在夢中出現過幾十上百次的熟悉場景會將他封印在腦子裏近十年的可怕記憶又一次毫無保留地徹底喚醒,令他的情緒難以自控。範尼責怪而又屈服於自己的懦弱,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麵對那扇小門後的幾平方米空間。

範尼強迫自己不要去看那扇衛生間的門,但越是這樣,他越是條件反射地注視著那扇門。他甚至產生了一些幻覺——那扇門像是具有魔力一樣,在黑暗中伸出手來,朝自己輕輕地招手,要他走過去,打開那扇門。

突然間,範尼想起那個發了瘋的酒店服務員——他在浴缸裏看到了朱莉的倒影……範尼的腦子忽然跳出來一個想法,令他的呼吸都在瞬間暫停。

如果我也到衛生間去,能看到朱莉嗎?

範尼確信自己真的是著魔了,否則他不會連自己的雙腿都控製不了,任由它們下床,並拖著自己的身體來到衛生間門前。

我在幹什麽,我是不是瘋了?他一邊這樣想,一邊看著自己的右手握住門的把手,將門緩緩推開。同時,左手伸到牆邊,摸到開關。

“啪”的一聲,衛生間的燈亮了。

範尼的眼睛接觸到衛生間。

過了一會兒,他略略舒了口氣——還好,這個衛生間和十年前相比已經完全變樣了——浴缸換了新的款式,鏡子也由方形換成了金邊圓框鏡,地板磚不再是米黃色,而是藍白相間;窗簾的顏色也變成淡綠色了。範尼在心裏感謝上帝讓他看到的是這樣一個相對陌生的畫麵。

範尼走進衛生間後,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不由自主地走到浴缸前,按下兩個開關。浴缸兩側分別溢出熱水和冷水,它們在浴缸中部匯合成溫暖的水流。衛生間裏漸漸冒出一些蒸汽,範尼想了想,關掉熱水那一邊,隻讓冷水注入浴缸裏。

幾分鍾之後,浴缸裏的冷水越升越高,蒸汽也隨之散去了。範尼將冷水開關也關掉,然後蹲下來,靜靜地注視著那一池清水。浴缸中間冒出來一個模糊的頭像,那是範尼自己的臉。

不知為什麽,此刻,範尼心境竟出奇地平靜下來。頭腦中那些雜亂的思緒像是都沉入到了這池清水的水底。他在心中默默地念叨——

朱莉,我好想你,十年了,我從沒有哪天停止過想你。

朱莉,你能感覺到我嗎?我是那個你說過要愛一生的人啊。

朱莉,如果你還在這裏的話,能出來見我一麵嗎?

範尼的心對著那池清水說話,漸漸地,他的眼睛被淚水模糊,心像刀絞一樣難受。他眨了一下眼睛,淚水從他的眼眶滑落,滴到池水中,讓那池清水泛起漣漪。

突然間,範尼清楚地從那水麵的波紋中看到,水中的倒影由一個變成了兩個!

範尼的腦子裏像是發生了某種爆炸,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間立了起來,他瞪大眼睛看著水裏的另一個倒影,那張臉竟然開口說起話來:

“施主,你在這裏幹什麽?”

範尼渾身一振,猛地抖了一下。他擦幹恍惚中的淚眼,這才看清那另一個倒影是誰。範尼趕緊回過頭去——慧遠大師雙掌合十站在他的身後。

範尼站起身來,略顯尷尬地說:“大師……我……”

“施主,你不必解釋,我都明白。”

範尼微微皺了皺眉,有些茫然。愣了幾秒後,他說:“大師,您要用衛生間吧?我先出去。”

範尼走出去之後,慧遠大師轉動身體觀察著衛生間。突然,他在浴缸的那個方向停了下來。靜靜地凝視了幾秒後,他對著那個方向行了個僧禮,小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中午,範尼陪著慧遠大師吃了一頓清淡的素齋,接著,慧遠大師的午覺一直睡到了下午四點。在陽台上悠閑地坐著曬了會兒太陽後,又差不多到晚飯的時間了。

整個一天,範尼都在心急難耐中度過。慧遠大師對通靈一事隻字未提——範尼甚至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已經忘了到這裏來的目的。但鑒於之前大師對自己說過不要過問他做事的原因,範尼一直忍住沒有開口。直到晚飯過後兩個小時,夜幕低垂,時間到了九點鍾——範尼心中想說的話幾乎都到了嗓子眼,慧遠大師也沒有絲毫要通靈作法的意思。到了九點半,慧遠大師又像昨天一樣躺到**,說了句讓範尼心涼的話:“時候不早了,睡吧。”

範尼關掉燈,沮喪地躺到**,他真有些沉不住氣了。範尼不明白,這個慧遠大師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他是在有意考驗自己的耐性嗎?可是這樣做有什麽意義?他要是十天半個月都不開始通靈,難道自己就一直跟他在這希爾頓酒店的豪華套間裏耗下去?

範尼越想越覺得煩躁不安——雖說住酒店錢倒不是問題,但也不能老這樣下去吧。公司裏不能耽擱太久,還有一大堆事等著要處理呢。再說賈玲和兒子現在還在娘家,總不能一直不理的。而且最關鍵的是,住在這間309號房間裏始終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範尼在**輾轉難安,身邊另一張**的慧遠大師卻發出輕微的鼾聲了。範尼無奈地歎了口氣,勸自己道——算了,還是別胡思亂想了,到了明天再說吧。

範尼剛閉上眼睛沒過一會兒,仿佛聽到另一張**的慧遠大師翻身起了床。他將身子翻到那邊去,竟發現黑暗中的慧遠大師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

慧遠大師在範尼的床邊停下腳步,輕聲問道:“範尼,你找我嗎?”

範尼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說:“大師,我沒有找您呀。”

慧遠大師說話的語氣和腔調跟平時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讓範尼無比熟悉的感覺:“範尼,真的是你嗎?”

範尼緩緩地從**坐起來,這時,他借助窗外微弱的光線看見,慧遠大師的雙眼居然是緊閉著的!呆了幾秒,範尼心中徒地一驚,他感覺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湧到了頭頂。他張大了嘴站起來,顫抖著問道:“朱莉……難道你是朱莉嗎!”

慧遠大師的聲音柔和而細膩,和範尼十年前聽到的一模一樣:“範尼,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範尼此刻已經完全明白他在跟誰說話了,他激動地甚至感到頭腦缺氧,他深吸著氣問:“朱莉,這次真的是你吧?告訴我,你真的是朱莉,對吧!”

“朱莉,朱莉……”範尼控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我也不知道能跟你說多久的話。朱莉,我隻想要你告訴我,你當初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在我們新婚的那一天自殺?”

“朱莉”沉默了一會兒,說:“範尼,這麽久了,你還在想這件事?”

“是的,朱莉,我求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把原因告訴我,我也就心安了!”

“朱莉”歎了口氣,說:“範尼,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不要再追究了。我不想告訴你原因。我隻想讓你知道,我這麽做是迫不得已的,我也不想離開你。”

範尼痛苦地搖著頭說:“不……朱莉,你又這麽說。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嗎?你是不是要我也去死,變成鬼魂來親自問你,你才肯告訴我?”

“範尼,你不要這麽傻。你現在應該過得很好,有新的生活吧。你為什麽不能放開過去呢?你忘了我吧,好好地生活。”

“好好的生活……”範尼發出一聲似哭非笑的呻吟,悲痛欲絕地說,“你不明原因地離我而去,折磨了我整整十年,卻要我好好地生活?朱莉,你忘了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了嗎?你說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會永遠跟我在一起的!你說我們決不會分開的,你都忘了嗎,朱莉!為什麽你剛剛說完這些話,又要這樣來懲罰我!”

“朱莉”悲哀地說:“範尼,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到會讓你痛苦這麽久。對不起……你就原諒我吧,忘了我曾說過的那些話。”

她頓了頓,說:

“而且,那也不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你幫我找那對紅寶石耳環。”

聽到這句話,範尼仿佛被一道驚雷轟頂,他像觸電般地渾身猛抖起來,大叫道:“朱莉!沒錯,你絕對是朱莉!十年來,我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句話!隻有我們兩人才知道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範尼,原諒我,我隻能說這麽多了。”“朱莉”充滿哀傷地說,“請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答應我,好好地生活。再見。”

說完這句話,慧遠大師的身子晃了幾下,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不,朱莉!”範尼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不要就這麽離開我……你不能再一次這樣不明不白地離我而去!”

慧遠大師看著悲痛欲絕的範尼,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範尼伸出手來抓住慧遠大師:“大師,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您睡覺就是在進行通靈!我求您……您再一次進入到睡夢中,讓我跟朱莉最後說幾句話,好嗎?”

慧遠大師搖著頭說:“施主,有些事情是不能強求的。如果你妻子的靈魂不願意再與你交流,那我也是無能為力的。”

“施主,一切順其自然吧。我想,她已經把她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也不要強求於她。”

範尼低垂下頭,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窗前,靜靜地闔上雙眼,讓眼淚全都流到心裏,匯聚成河流。他在心裏想,當河流匯入海洋,不再有明顯的間斷和停頓,爾後便毫無痛苦地擺脫了自身的存在。如果我也能這樣,該多好啊。

第十四章

早晨,當範尼在昏昏沉沉的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慧遠大師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範尼沒有覺得奇怪。他知道慧遠大師已經幫完了自己的忙,便又回到那神仙居住的鳳凰山中了。而且大師說過的,隻“幫這一次”,想來他以後也不會再見自己了。

範尼仰天長歎一聲——這一切,真是恍如一夢啊。

臨走的時候,範尼意味深長地看了這個房間一眼。現在,他對這個309號房間的感覺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恐懼和感傷了,更多了一些複雜的情感和哀思。

朱莉,再見。

範尼輕輕地將門帶攏。

離開酒店後,範尼拖著身心俱疲的軀體回到自己的家裏。家中仍然是空無一人,但範尼現在還暫時不想去把賈玲和兒子接回來。他一頭倒在**,想一個人靜一靜。

但很快,範尼發現能靜下來的隻有周圍的環境和自己的身體,他的心裏卻無法平靜。他一直在反複想著昨晚“朱莉”跟自己說的那些話——

範尼,我這麽做是迫不得已的,我也不想離開你……你原諒我吧,忘了我曾說過的那些話……那不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你幫我找那對紅寶石耳環……

範尼漸漸睜開眼睛,他的思維凝固在剛才最後那一句話上。

“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你幫我找那對紅寶石耳環。”

紅寶石耳環!——範尼猛地從**坐起來,翻身下來。他衝到書房,從書櫃頂端拿出那個裝著朱莉首飾的小鐵盒。

範尼用鑰匙將小鐵盒打開,然後在裏麵快速地翻找。接著,他又把鐵盒內的東西全都倒在書桌上,挨著一件一件地清理——幾分鍾後,他驚詫地張大了嘴巴。

鐵盒裏麵,朱莉的所有首飾都在,唯獨少了那對紅寶石耳環!

範尼呆若木雞地坐到椅子上,回憶著十年前的事……

朱莉死之後,自己從樓上跑下來,衝到宴會大廳……接著,朱莉的父親和自己的父親,以及幾個親朋好友一起跑了上去。接下來,自己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三天之後,自己和母親一起去參加朱莉的葬禮——對!就是那個時候,母親親自將朱莉死時戴著的那幾樣首飾、也是朱莉的遺物交給自己的!

範尼重重地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當時隻顧傷心了,後來也一直沒注意,竟然連這麽重要的東西都忘了!

範尼將手指放到嘴邊緊緊地咬住,牙印越來越深他也渾然不覺。他反複想著“朱莉”跟自己說的那句話——為什麽她要專門強調那是她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本來,叫自己幫她遞一件東西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但她為什麽要專門提到這對紅寶石耳環?難道……朱莉的死跟這對紅寶石耳環有什麽關係?

範尼突然又想起,昨晚“朱莉”在說完這句話後,又說了一句“原諒我,我隻能說這麽多了”——這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之前那句話是有什麽意義的!

範尼感覺自己的腦子裏混亂得快要爆炸了。圍繞著這對紅寶石耳環的謎團越來越多,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出來,幾乎撐破了他腦子裏的空間——

第一,這對耳環是從哪裏來的?是朱莉自己買的,還是別人送她的?

第二,朱莉為什麽不告訴自己這對紅寶石耳環是從哪兒來的?

第三,她為什麽要在自殺之前戴這對耳環?是巧合,還是刻意的?

第四,朱莉死後,這對耳環到哪裏去了?難道有人偷了這對耳環?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別的首飾都不碰,單單偷走這對紅寶石耳環!

一係列的問題令範尼想得頭痛欲裂。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一起,全然沒有注意到,書房的門口不知不覺出現一個人。

“砰、砰。”賈玲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範尼這才驚覺得抬起頭來,望著妻子。

“賈玲……你什麽時候回來的?”範尼一臉迷惘。

“我打開門進來,又關上門,你居然都沒發現我已經回來了。”賈玲看了一眼書桌上那些朱莉的首飾,冷冷地說,“你真是太專注了。”

說完,她冷漠地轉過身,離開書房。

範尼思索了一下,將朱莉的首飾裝回小鐵盒鎖上,然後走出書房——賈玲雙手抱在胸前,蹺起二郎腿坐在客廳沙發上——範尼走過來坐到她旁邊。

“賈玲,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我們倆冷靜地談談,行嗎?”範尼和顏悅色地說。

賈玲將頭扭過來。“好啊,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下。你首先告訴我,這幾天你都到哪兒去了?在做什麽?”

範尼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賈玲冷冷地說:“你又到什麽地方去請那些江湖術士來通靈了吧!”

範尼說:“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因為我這幾天都在跟家裏打電話,沒有一次有人接。而我打電話到你們公司去問項青,他支支吾吾地說你到外地去了,卻不肯告訴我你去了哪裏,去幹什麽——我又不是傻子。如果你是去正常的工作或出差,他有什麽好難以啟齒的?”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問個清楚。範尼,你到底是要現實中的妻子和兒子,還是要繼續走火入魔地跟那個鬼魂廝守終身——你今天就做個決定吧。”

範尼像不認識似的望著賈玲:“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非把話說得這麽難聽?為什麽非得這麽極端,對通靈一事如此敏感?賈玲,難道你全忘了嗎?我、你、朱莉和項青,我們四個是十幾年的好朋友啊!你當初也和朱莉是好姐妹。她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難過嗎?你就不想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嗎?”

賈玲望著範尼說:“是的,我沒忘記我們四個人是好朋友;但我也沒有忘記——現在,你,是我的丈夫!朱莉固然是我的好姐妹,但她畢竟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了。就算她以前是你的妻子,我也不會允許她和我分享我的丈夫!”

範尼搖著頭說:“賈玲,朱莉不是這樣想的;我也不是這樣想的。我既然娶了你,就會和你好好地生活。我現在做的這些事,隻是在了卻一樁心事而已,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賈玲眼中噙著淚水。“範尼,我不是三歲小孩,我懂。你之所以一直放不下這些事情,就是因為你心中一直忘不了朱莉呀!當你在找那些人通靈的時候,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我會有多難受嗎?我會覺得不管我多努力,都永遠無法取代朱莉在你心中的位置!”

範尼低下頭,沉默了好一陣,他說:“你隻在乎我通靈的事,卻不問一下我通靈的結果嗎?”

賈玲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像是打了個寒噤,她問道:“怎麽……你真的通靈成功了?”

範尼輕輕點了下頭。

“那……朱莉她,說了些什麽?”賈玲神情駭然地問。

範尼歎了口氣:“朱莉她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她叫我不要再追究了,說不想告訴我她自殺的原因,但是——”範尼頓了一下,“她最後似乎又暗示了我一些什麽……”

“她……暗示你什麽?”賈玲緊張地問。

“她暗示我,她的死跟一對紅寶石耳環有關。”範尼眯起眼睛說。

“紅寶石……耳環?”

“對了。”範尼望向賈玲,“你當時和她這麽要好,你知不知道,有誰送過她一對紅寶石耳環?”

賈玲眉頭緊皺,竭力思索了一陣,說:“你是說,她準備在結婚當天戴的那對紅寶石耳環?”

“對!”範尼驚叫道,“而且不隻是‘準備’,她那天確實是戴了!她戴了那對耳環後沒多久就自殺了——你知道那對耳環是哪來的?”

賈玲緊緊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對耳環是項青送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