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本來是絕不該進入這裏的。”

付立華戰栗著蹲在地宮漆黑的過道裏,感覺一股強大的推動力促使他轉身離去,躲開幽閉恐懼症,躲開即將發生的殺戮,遠離驚悸和死亡……然而,他仍死死地站在原處,更緊地攥住匕首,還有一支消音手槍硌得腰肋生痛。

他眉頭緊鎖,眼睛盯得血紅,思緒飄向二十年前的春夏之際。那時,他在雲南邊境當兵。部隊生活很苦,而且人生地不熟,身體和心理上都很不適應。這時,一個自稱老鄉的少尉軍官注意上他,給予他很多幫助,也經常帶著他離開兵營,到外麵去花天酒地。

少尉叫丁祖蔭。幾個月後,他模模糊糊地聽說,丁在跟外麵的人做生意,是個可怕的人物。但付立華那時太年輕,他眼裏的丁祖蔭有能力、有魄力,有種跟對老大的感覺。

五月中旬,下過一陣小雨,空氣十分清新。丁祖蔭帶著他出門,兩輛北京吉普車正在兵營背後等著。一上車,便沿著森林的一條土路前行,途中遇到一個小女孩,丁祖蔭下車跟她說話,他微笑著,似乎跟女孩很熟。接著女孩上了他們的車,開心地挨個叫他們叔叔。她不知道,就在此刻,她已經簽下了死亡證書——她和她的家庭成員,注定在劫難逃。

吉普車穿過森林,很快進入一個莊園式的庭院,女孩主動下車打開門。當他們進入院裏時,付立華什麽也沒有懷疑。那家男主人不在,女主人介紹說被一個朋友約出去喝茶了,一會兒就回。保姆端上水果和點心,還有一箱啤酒,招呼他們就座。

丁祖蔭把手裏的煙蒂一扔,忽然變臉。跟在後麵的幾個青年手裏突然亮出刀槍,槍栓拉得劈啪作響。

幾乎在付立華發蒙之際,事情就發生了。

保姆正彎腰擺水果,一把匕首從她的背後插了進去,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一個男傭正從門口經過,帶消音器的手槍冒出一股白煙,便看到他掙紮了一下,倒在地上。女主人試圖反抗,一支手槍頂在她的胸口,她的雙眼絕望地看著一把刀架在女孩的脖子上。接著,一個大約十二歲的男孩被人從房裏押了出來。

付立華感到惡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和內髒的臭味。他雖然當了半年多兵,但還沒殺過人,也沒有看到殺人。電影電視裏的殺人鏡頭真實出現時,他的心裏隻有恐懼。

一切還沒有結束。幾個青年搜查了整個莊院,除了取下女主人的幾件首飾,沒有找到任何值錢的東西。一個青年報告說,在樓上的主臥室裏發現一個保險櫃。於是,所有人都爬到樓上去。

逼問密碼是必經程序。抓著男孩的青年跟男孩差不多高大,下手卻分外狠毒。女主人每沉默一分鍾,他便在男孩大腿上捅一刀,直至捅得男孩奄奄一息。鑰匙拿到了,密碼順利地問了出來,打開保險櫃,裏麵有一萬多元現金,還有價值不菲的黃金白銀。

丁祖蔭的目標卻遠不在此。他們繼續對女主人進行逼問。男孩已經昏迷,他們便在女孩身上下手,最後,還在女主人身上捅了幾刀。鮮血流了一地,滿屋子是絕望和悲痛的呻吟,但女主人始終說不出丁祖蔭需要的東西。

當一切結束時,丁祖蔭很失望。雖然找到一些錢,但沒有找到他們需要的東西。付立華一直不清楚他們在找什麽。丁祖蔭指使人殺害了女主人和兩個孩子,把整個庭院淋上汽油,一把火點上,然後開車離開,任憑它燒著。

他們進到城裏度過了夜晚。丁祖蔭一夥在酒店裏大吃大喝,大多數人都喝醉了。付立華試圖喝酒,結果都嘔了出來。睡在賓館舒適的房間裏,他明白自己已經犯下一個天大的錯誤。他跟著的丁祖蔭完全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暴徒。

次日上午,他們出了城,吉普車沿著河邊的土路走,駛進城郊的一片富人區。他們在別墅群裏兜圈子,尋找目標。就在這時,他們發現一個人走進河邊的別墅。那是一座氣派豪華卻遠離城市的孤零零的吊腳樓。付立華看見坐在副駕駛位的丁祖蔭抬起身看了一下,舉起手發出停車的信號。他打手勢讓司機熄火。司機照辦了,於是周圍一片寧靜。

丁祖蔭下車,跟坐在後車的人說了一句什麽,一個青年隨他一起往別墅走去。

門鈴響了一會兒,揚聲器裏響起詢問聲。青年與裏麵的人對白了幾句,便聽“哢嚓”一聲,大鐵門開了,兩人走了進去。幾分鍾後,付立華跟著其他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吉普車,有的拿著刀,有的拿著槍,悄悄地往別墅靠近。

輕輕地一推,鐵門開了。丁祖蔭兩人進去時在門上做了手腳,門閂上卡了木塊,看上去是關著的,其實沒有上鎖。

他們先是埋伏在別墅樓下,但雜物室裏有人,聽到響聲,走出來問:“你們是什麽人?”

沒有人回答。幾個青年圍攏過去,那人撒腿就跑。走在最後麵的一個青年見狀,拔出裝有消音器的手槍,瞄準開火。子彈炸裂了他的後腦勺。

誰知另外一間房裏還有一個人,那人距開槍青年隻有幾步遠,衝過來,使上全力一拳打到青年的後腦勺上。青年中拳倒在地上,鮮血從他倒地碰破的嘴唇上流了出來。周圍的人一時間愣住了,其中三個人圍上去,用腳、拳頭和槍托輪番毆打那人。他們把他打成一堆肉泥。付立華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打下去,直至把他打死,但青年爬起來,揮手製止。他抹去嘴角上的鮮血,喊了一聲“停”。

那人還活著,他的襯衣被撕破了,身軀被踢得通紅,麵部腫脹,多處流血。敞開的襯衫裏顯露出他的腰上係著一個小包裹。青年走過去,把襯衫撕開,扯下那些包裹,裏麵都是幾十克一包的白粉,至少有幾十包。青年打量著這個把他打翻在地的人。

“朋友,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他說,“對不起,這麽久以來,我對你關心不夠啊!”圍在身邊的人對青年這麽關心這個人正摸不著頭腦。青年發現前坪的左角培育著幾十株仙人掌,堅硬的掌刺密密麻麻地伸向天空。它們都是些陳年的仙人掌,南方的雨水讓它的掌顯得碩大威猛,掌刺卻日複一日地生長,硬如鐵刺。

在青年的示意下,這個人被脫光衣服扔在仙人掌上。

突然的刺痛使他恢複了知覺。他的身子不斷地滾動,於是仙人掌刺都紮進了他的皮膚裏。一邊有人拳打腳踢地製止他滾出來,一邊有人找來蜂蜜和毛刷,一刷一刷地將蜂蜜塗在那人的身上。養花木的地方螞蟻特別多。不到一會兒,這人身上便擁滿了噬咬類小動物。

這時,樓上傳來招呼聲,其他人一溜煙跑了上去,坪裏隻留下付立華和那個青年。付立華正在嘔吐,他受不了那人的尖叫、求饒和淋漓的鮮血,蹲在院子的角落裏,把早飯時吃下的麵包和豆漿全都嘔了出來。青年則是專門留下來對付那人的。那人不停地滾,他則不停地踢。那人受不了螞蟻的噬咬,不斷地求饒活命,或幹脆讓他死去,但青年就是不讓他擺脫痛苦,直到那人昏迷,他才一刀捅進對方的胸腔裏。

當付立華停止嘔吐時,他聽到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槍聲,那是消音後的槍聲。據上樓去的同伴說,樓上隻有男女兩人,男的是昨天庭院的主人,女的則是他的情婦。丁祖蔭在這裏終於拿到了上千萬現金和他要找的東西——海洛因。

別墅裏的人被掃清。當他們駕車離開時,丁祖蔭在牆壁和客廳裏留下另一販毒團夥的標誌,並清除了自己的痕跡。當天晚上,丁祖蔭把所有的人召集在一起,平均地瓜分了上午掠來的錢,每個人分到五十萬元。付立華拒絕接受,但丁祖蔭不同意,堅持讓他接受自己“應得”的一部分,以確保他是他們的其中一員。

當時,五十萬是一筆巨款。付立華將它們存進十幾家銀行裏,探親時再一筆一筆轉回戶籍所在地,購置了一些房產。

後來,付立華慢慢地疏遠了丁祖蔭。丁祖蔭覺得付立華是一個懦夫,成不了事,狠狠地警告他不得亂說後,外出活動便不再叫他。

恐嚇歸恐嚇,兩年過去,付立華複員回家。原本以為已經平安著陸,結婚生子,過上了富足安寧、其樂融融的生活。可是,去年冬天,丁祖蔭突然踏進了付立華的家門。

那時,付立華已經有了一雙兒女。女兒付麗十五歲,出落得驚人的美麗迷人,俊美的臉蛋,魔鬼般的身材,當地的男孩子們像蜜蜂似的圍著她打轉。但女兒十分上進,在省城重點高中讀書,每個學期都獲得一等獎學金。兒子付文十二歲,聰明伶俐,在本地上初中。

丁祖蔭進他家門,以當兵的經曆威脅他並讓他協助打探各種消息。但付立華並不知道這個老兵早就掌握了他家裏的所有事情。丁祖蔭離開時,輕描淡寫地說:“我給你一星期,好好考慮考慮,同意,就打我的電話;不同意,就管好自己的一對好兒女。”

付立華在本地經營十幾年,建立了方方麵麵的關係,一個星期,他自信足夠他動用各種力量做好自己一家的安全保衛。但是最後期限的午夜十二點,他接到一條莫名的短信:“考慮好了嗎?給你半個小時回複信息。”

他已經上床,看了看信息,翻了個身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省城學校給他打電話。女兒付麗於昨天晚上失蹤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付立華出動各方力量尋找,並報到公安局。刑偵支隊高度重視,迅速成立專案組展開偵查,並將協查函發往各地,要求各級警方協助查找。付立華提供了那個莫名短信,卻不敢說出與丁祖蔭有關的事情。

刑警追蹤那條短信,發現是從一部裝著臨時購買的手機卡手機裏發出來的,無法追查到手機的用戶。幾天過去了,付麗毫無消息。

雪後初晴的早晨,晨跑者發現一具女性屍體。晨跑者叫毛曉天,婁戎市某部門的退休幹部,為了保持良好的體形,每天早晨六點半至八點跑步六公裏,即使在這個路麵結冰、寒風凜冽的清晨也不例外。

他居住在婁戎市新開發區的居民樓裏,跨過新修公路的匝道,越過一座葡萄園,爬向對麵的小山坡——那裏環境清靜、空氣清新。從葡萄園到小山坡有一條灌溉用的河渠,平時他都是從橋上過,但那天,他看到上遊渠岸邊有株草,好像是一味珍貴藥材,便循著渠岸溯流上去。

在采摘那株草時,他注意到不遠的渠道裏有什麽東西,在黎明的晨曦裏隻看到是一件白森森的物體。他把草揣進兜裏,走近一看。死者以一種支離破碎的奇怪樣子躺在那裏,一半浸泡在水裏,一半露在外麵。

他急切地朝四周看了看,發現百多米遠的大路上還有幾位晨跑者。他不再停留,一路狂奔抵達大路,跟那幾位同人說明了原因。其中一人身上帶了手機。

婁戎市公安局一名值班女警接聽到這個報警電話。她把它作為緊急情況,要求附近的巡邏車前去察看。負責開發區的巡邏車正在離葡萄園不到兩公裏的地方。警察五分鍾之內趕到了那裏,看到幾個穿著運動服的人在指點著現場。

巡警立即打電話要求增派刑警和法醫痕跡技術員。

黎明到來時,太陽融化著遠遠近近草地上的冰溜。公安局的各類偵查人員紛紛趕到。毛曉天被警車專門接到公安局,錄製詳細的訊問筆錄。其他人在現場做了簡單的陳述。距離現場最近的人是承包葡萄園的民工。他住在五百米開外的瓜棚裏,聲稱前一天夜裏他什麽也沒有聽到或見到。

法醫很快確定屍體已無生命跡象,受害人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女性。幾乎可以肯定,死者在其他地方就已經死亡,然後通過汽車運過來,被拋棄在這裏。

屍體沒有為確定身份提供什麽有用的信息:幾條普通的**,一件撕破了的緊身內衣,沒有金屬飾物、項鏈、手鐲、文身或錢包。在進行屍檢前,那張遭到過連續野蠻毆打變得傷痕累累的臉,被用針線縫起來,並用化妝品盡可能地恢複,拍照。照片會發送到各地協查警察的手裏。屍檢開始時,她的指紋和血型製作成信息文件錄入了情報平台,傳送到各自的身份確認係統,進行自動比對。

身份很快得到確認:付麗,省城某中學學生,五天前從省城某學校失蹤。報案者從家裏和學校宿舍找到她的毛發,在情報平台裏留下了DNA數據。孤獨冰冷的晚上,仍在省城尋找女兒的付立華接到省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電話,請他到兩百公裏外的婁戎去辨認女兒的屍體,這實在是在任何天氣裏都沒法令人接受的事。

付立華坐在出租車裏痛苦不堪,他真希望當年沒認識丁祖蔭,或者跟丁祖蔭在雲南時就同歸於盡,若是如此,他現在他就用不著受丁祖蔭的威脅,承受這種不堪的打擊。他沒直接打電話告訴妻子,而是讓妹妹趕到他家裏,陪伴嫂嫂。

在婁戎醫院的停屍房裏,他俯視著曾經那麽美麗可愛的麵孔,默默地向陪同他的警官點了點頭。他們回到法醫室,刑警給他泡好茶,告訴他一些基本情況。她是被不明身份的人毆打致死的。直接死因是嚴重的內出血,凶手把屍體放進汽車的尾廂裏,載著它送到郊區的農村,然後一扔了之。付立華知道,這隻是事實的一部分。

他作了一份長長的陳述,卻並沒有給警方提供更多的線索。幾天後,他帶走了女兒的屍體,並在家鄉舉行了簡單的葬禮。

葬禮上,丁祖蔭出現了。他送了一個大大的花圈,長跪不起,說這是一個大大的意外和不幸,完全不應該發生。這一次付立華報了警,他與丁祖蔭不斷周旋,讓一個堂兄弟帶著警察包圍屋子。但丁祖蔭仿佛看穿了他的把戲,在警察來臨之前,便告辭離去。

付立華掏出刀來試圖挾持丁祖蔭,但隨後進來的兩個年輕人讓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臨走時,丁祖蔭親熱地摟著他的腰,說:“兄弟,跟著我幹吧!這是一件光耀祖宗、造福子孫的事情。如果不幹,你的父母和兒子可就得不到關照了嗬!”

這是**裸的威脅!可不等付立華出聲,丁祖蔭繼續說:“你不用急著回答我,還有一個星期,並且我也不想那麽快讓你的父母、兒子發生意外。看到窗外那個流浪漢嗎?先讓他為你的親人頂災吧!不過,我相信,如果再拖一個星期,我就很難保護你的親人。”

車水馬龍的街頭,一個流浪漢弓著背,坐在街沿石邊,雙腳伸進陰溝,轉過身來咧著嘴,露出滿口爛牙微笑著,油膩而灰白的頭發垂在肩上,一件髒兮兮的大衣裹著他的身體。他在這一帶生活好幾年了,這裏的居民對他善良而仁慈。

付立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眼睜睜地看著丁祖蔭三人離去——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接下來,付立華時刻關注著那個流浪漢。他並不乞討,卻過著溫飽的生活;他不偷不搶,有時還跟周邊的小孩子們做遊戲,商店的老板雖然厭惡他,卻並不趕他,常把殘留的食物放在門口,讓他自己選擇。

一個星期結束的黃昏,流浪漢依然坐在街沿石邊,不知他從哪裏找來幾個酒瓶。他把瓶裏的殘酒聚在一起,不時地喝上一口,下酒的居然是炒好的花生米。就在這個時候,一輛破舊的汽車駛了過來,車速很快。

“撲通”一聲。汽車突然衝上人行道,隻見一個穿著髒兮兮大衣的身體淩空飛起,越過幾間門麵,然後,在正欲打烊的店主麵前落下。

流浪漢永遠不會知道汽車為什麽撞上他。他張嘴剛要叫喊,就被落地的重力撞了回去。他一輩子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這次同樣。

付立華,這個流浪漢死亡最直接的目擊證人嚇得尿濕一地。接著,像死了親生兒子似的,倒在地上抽搐。此後,三魂七魄都逃離了他的身軀,隻剩下恐懼。

緩過氣來,付立華便給丁祖蔭回了信:“從此以後,我是你最忠實的走狗。”

現在,他鑽進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宮裏,便是為了履行對丁祖蔭的承諾:丁祖蔭指到東,他絕不會打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