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到戎城公安大院,天已斷黑。冷航又累又餓,身子癱在汽車的駕駛座裏。方梅一臉煩躁的樣子從外麵走進來,看到車,有意往駕駛座看了看,嚇了一跳。

“你幹嗎黑乎乎地待在車裏?”她沒好氣地問道。

冷航試著扭了扭身子,疲乏消散了些,沒答她的話便往家裏走。

“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我一天到晚工作,還要代你受氣,給你擦屁股……”

“擦屁股?你找了誰,說什麽了?”冷航猛地回過頭,盯著她。

她覺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不擦屁股怎麽辦,讓人整死嗎?你自己無所謂,讓我後半輩子靠誰?我孤身一人跑到這個窮地方來,還不是指望你。”

方梅動不動就拿這話噎冷航,讓他無處發泄。

打開家門,冷航徑直走進書房。方梅泡好茶送進來,問:“你不餓?”

“餓得很。”冷航翻看著原來的案卷和陳魯民給他的資料,揣摩著下一步工作。

“這些東西明天還回去。”方梅瞟了一眼案卷,“夏支讓你退出雲端的專案組。我也沒再參與屍體解剖工作。”夏支是刑偵支隊支隊長夏生榮

“怎麽可能?上午他還安排我去省城。”冷航驚訝地說,“誰做的決定?”

“大概是另有任務吧。”冷航聽出她話裏的遲疑。這裏麵有貓膩,否則,方梅是法醫檢驗鑒定中心的主刀法醫,她怎麽可能不參與。

冷航拿起手機,撥打夏生榮的電話。

方梅一把搶過冷航的手機,帶著哭腔說:“你就不能不參與嗎?你想做事,局裏有好多的大要案件等著你。”

果然是她生事。冷航忽然對她厭惡至極,大聲吼道:“所有的案件我都可以不參與,但這個案件我辦定了,天王老子也別想阻止!”

方梅放聲大哭。“你想把家毀掉啊,你是嫌棄我了。你讓我以後怎麽辦呢?我……我……我死了算了,讓他們整死你,我眼不見為淨……”

冷航惱怒地轉過身,看著窗外。這時,手機響了。冷航掏出來,瞥了一眼上麵的號碼,正是夏生榮打來的。

冷航走到方梅身邊,說:“安靜點兒,是夏支打來的。”

方梅噤了聲。冷航滑到接聽鍵,剛準備說話,方梅卻肆意哭出聲來。冷航一時拿她無奈,絕望之感壓上心頭。

正準備掛掉電話,手機裏卻傳出夏生榮的聲音:“小兩口在吵架,看來你已經回家了。還是我過來吧,看看恩愛的小兩口吵架是什麽樣子。”

“你怎麽變得這麽難相處!”冷航惡狠狠地說,“哭死吧,哭,夏支過來了,看你還哭!”

“我就哭,我要告訴夏支,你罵我、吼我,還想打我。”方梅抹了把臉,走出書房。

門鈴響了,冷航往臥室看了一眼,不見方梅,隻得自己去開門。

果然是夏生榮。他比冷航大二十歲,住在隔壁單元三樓,冷航住五樓,這上上下下的,幾分鍾就到了。他滿麵春風地走進來,握著冷航的手說:“辛苦了,小冷,一天打個來回,不容易。”

“案子還很棘手呢!”在陳魯生辦公室時,冷航便把情況向他做了匯報。

“事實上,我們哪一年不碰上一兩個這樣疑難的案件呢?”夏生榮像父親一樣拍著冷航肩膀說,“你可從來沒有退縮過。”

“還誇呢,誇得我在家裏都沒地位了。”方梅忽地嬌笑著,捧了杯君山銀針遞到夏生榮手裏,臉上竟沒有絲毫哭過的痕跡。

夏生榮滑稽地盯著方梅,幽默地說:“喲,剛才還聽到哭聲呢,我可是過來勸架的哦!這麽和和美美,讓我好失望。”

“沒有呢,夏支聽到的是電視裏的哭聲。”冷航正說著,手機又響了,冷航看了一下號碼,對夏生榮說,“是省廳的陳主任。”

夏生榮點點頭。

陳魯民竟然還在辦公室裏,他說:“明天恐怕需要你再過來一趟。”

“有什麽事嗎?”

“我聯係了國安的楊所長,他那裏可能有你需要的東西。”

“好的,我明天清早就出發。”

冷航看向方梅。她偷偷地轉過身,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明白,今天所做的工作全毀了。冷航將陳魯民的意思向夏生榮做了匯報。夏生榮點點頭。

他走到方梅麵前,說:“沒事就好,謝謝你的香茶。年底我要建議評選你們為模範夫妻、五好家庭。”說完,離開了冷航的家門。

“叛徒,叛徒!沒有一個對我好的。”

“方梅,這麽說太不厚道了,他們對你沒得說的。”

“當著我的麵說得好好的,當著你的麵又說另外一套話,不是叛徒是什麽。”

第二天清晨,方梅還在睡夢中,冷航便匆忙起床往省城趕。剛爬上小洋樓的二樓,就聽到二一六室裏傳來陳魯民打電話的聲音:“好的,好的,我半個小時就到。”

與他通話的正是國安部門的楊所長。

不等冷航進門,陳魯民便提起公文包。“走,我們現在過去,楊所長在檢驗室等。”

國安廳在另外一個區,要穿過幾條繁華擁擠的大街。陳魯民讓冷航不要開車,如果堵上了,更加著急,不如坐地鐵,雖然要走幾站路,但便捷,時間掌握在自己手裏。

出了公安廳,對街就是地鐵口。沿自動扶梯進去,便如進了地下商場,霓虹閃爍,人流熙攘,到處安裝著電子屏。陳魯民健步如飛,冷航與他並排走著,珊珊幾乎是小跑著跟在後麵,氣喘籲籲。

一列地鐵如巨蟒般轟隆隆地馳過來,站裏響起“嗡嗡”的回音。門一開,陳魯民第一個跳了上去,也不選位置,就那麽拉著一個吊環立著,然後閉目養神。

果然比開車順利。進入國安廳,裏麵警備森嚴,有好幾道保密門,要工作人員專用門卡並辨識本人指紋才能進。陳魯民按下電鈴,楊所長幾乎立刻出現了,開門讓他們進去。

他沒有跟珊珊打招呼,也沒有問冷航是誰。或許就算有外星人跟他信任的人一起來,他也不會問任何問題或介紹彼此認識。辦公室是新裝修的,先進的門禁,雪白的牆壁,規範化的辦公用品,配置了全信息化管理技術設備。

“你需要查詢什麽案子的嫌疑人?”楊所長問。

冷航將案件的來龍去脈做了簡要的介紹。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陳魯民,不解地問:“就是這樣一起無厘頭的案子?值得你那樣心緒不寧,想得睡不著,半夜裏把我吵醒?”

“表麵上看確實是小,甚至算不上案子,隻是一起自殺事件。正因為它小得立不起案,卻又存在著種種無法解釋的疑問,所以讓我輾轉反側,隻得驚動您。”

“真的這麽令你無法釋懷?”楊所長驚愕地看著陳魯民。

“真的。我相信這個案件會越挖越深。”陳魯民從公文包裏翻出保密U盤,小心翼翼地遞給楊所長,“或許在你這裏就能挖出其中一個秘密。”

楊所長坐在一台看起來與尋常電腦毫無二致的遠程輸入終端機前。它通過調製解調器與某個技術總部的大型計算機聯機,其數據庫裏的信息比公安情報平台少得多,卻更加機密。他按了幾次鍵,啟動程序。

“這十指指紋倒是取得十分完美。”楊所長敲著鍵盤,屏幕上出現了冷航送檢的亮白色指紋,“螺紋、鬥紋,每個指紋都完整,而且線條清晰,比對不成問題。”

“精比,還是模比?”楊所長問。

“先精比,如果沒發現對象,再麻煩你模比。”

“真煩死你了。”楊所長繼續瞪著屏幕,邊說邊重新敲著鍵盤,“看追到誰的身上?”

十幾秒鍾過去,隻看到十個空白搜索欄。

“不可能。”陳魯民的話讓冷航有些驚訝。

“你為什麽就認定在我這裏就一定可以搜索到對象呢?”楊所長不屑地回答。

“再模糊比對一次。”陳魯民的語氣好像在哀求,“除了指紋,我們還有DNA,可以印證。”

“我今天又毀在你手裏了。”楊所長無奈地說。他敲擊鍵盤,送檢的指紋進入指紋比對係統。不過,這次,他把搜索結果隱藏了起來。接著,將U盤裏的DNA數據送進終端的總數據庫裏比對。

他們每個人都盯著屏幕,但屏幕上什麽都沒顯示。

“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陳魯民盯著電腦,疑惑地問。

“帶公函來了嗎?”楊所長伸出手。

珊珊衝陳魯民一笑,從小小的坤包裏拿出一張折疊紙,遞給楊所長。楊所長默默地看了一陣,卻仍皺著眉頭沒有動作。

陳魯民看著他,臉上浮現出不悅的神色。冷航用肘子悄悄地撞了他一下,示意是不是需要封個紅包,並伸出兩個指頭——兩千夠不夠?

陳魯民惱怒地看了冷航一眼,轉過頭去。

“結果十分詭異。”楊所長緩緩地說,“此時此刻,我仿佛看到一個幽靈,一個亡魂在身邊遊弋。一個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神秘地出現在我的電腦裏。”

過了好一會兒,楊所長接著說:“匹配對象叫賈若定,登記在案時二十五歲,江西人,案子也是江西經辦的。兩年前偷渡出國,偷越邊境線時被我邊防戰士開槍打傷,經偷渡國搶救無效死亡。”

“你說什麽,死亡?”陳魯民驚愕地看著他。

“你們以為我想幹什麽?”楊所長將超大型電腦屏幕往冷航和陳魯民麵前推了推,“索賄?吊筋?我們倆二十年的交情都喂狗了嗎?”

冷航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屏幕上是一張自動生成的表格,表格裏的內容就是楊所長說的那個意思,隻是時間準確到日,表格下麵有一欄附注,注明信息來自駐××國大使館提供的檔案資料。

“這麽說,我辛苦鑒定的血樣和指紋是從兩年前埋葬的墳墓裏挖出來的?”

楊所長敲著鍵盤,反複地搜索比對。“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據信息透露,這個人是火葬的,沒留屍骨。”

“會不會搞錯?顯然不可能!”陳魯民瞪著屏幕,自言自語,“這個比對我做過成千上萬次,從沒想到一個活人的樣本比對到一個死人頭上。”

“如果你手上有待檢對象現場提取的指紋記錄,”楊所長對冷航說,“可以拿來與自動指紋辨識係統上的比較,我們再比對一次。”

這顯然有些懷疑電子指紋數據準確性的嫌疑,但陳魯民一點兒都不生氣,隻是一個勁兒地催促冷航拿出檔案袋裏的十指指紋卡來。

但檢驗結果沒有什麽驚喜,匹配對象還是賈若定。

難道真印證了那個鬼魂的傳說?但是即使賈若定的魂魄附著在某個活人身上,總不至於連他的指紋、血液都附著過來吧?

冷航堅信自己送檢的資料是絕對準確的,出問題的應該是這裏的數據庫。

一個人的身份信息在數據庫裏出錯,可能有哪些環節出錯呢?

一是檢驗呈送環節:接觸資料對象的工作人員提取血樣、指紋後,至送檢途中張冠李戴;或者資料整理過程中,有人刻意偷梁換柱。血樣檢驗與指紋識別是分開進行的,兩項結果裝進了同一袋內,說明檢驗過程是沒有出錯的。

二是紙質資料錄入電子檔案環節:檢驗鑒定結論與文字說明分開錄入,合成表格時牛頭與馬嘴湊在一起,造成驢唇不對馬嘴。

三是數據庫的安全保密環節:侵入數據庫聯網係統,篡改相關數據。

“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情報平台數據庫係統的事?”冷航說。

“你想知道什麽?”楊所長說。

“程序語言,還有它的運行是不是都在數據庫裏進行。”

“這些技術性細節,也不是我能知道的。”楊所長說,“但是我部門的保密級別是最高的,甚至超過軍隊。”

“也就是說可以排除有人侵入計算機係統的可能。”

“應該是這樣。”

“你也不能確定?你肯定聽說過某軍事單位機密文件泄密的事。有些事不是不可能,而是是否引起某種可能做成這種事的人的注意。”

楊所長轉向陳魯民。“你們公安機關的數據庫數據有沒有被人非法更改過?”

“沒有接到過相關情況通報。”

楊所長下巴的肌肉緊繃起來。“依我說,如果有人精明到可以做出這種事,應該也精明到能預防盜取更機密的東西,而不用把心思放在數據庫裏。”

冷航猶豫片刻,把所有的資料都裝進文件袋。“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小人物,怎麽可能在國安部門的數據庫裏呢?”

陳魯民和楊所長沉默下來,一人扶著操作台的一角,像兩個鐵鑄的沉思者雕像。

冷航相信任何一個陌生人都不可能接觸到他們的數據庫係統,甚至連冷航也不能。

幾分鍾後,楊所長送他們出來。初夏的陽光直直地射在地坪上,四處散發著瑩亮的光芒。炎熱的空氣吸入肺中,就像吸入了一口辣椒燒著了的氣味。

“有什麽事盡管聯係我,這個案子我也感興趣,希望能讓我時刻關注。”楊所長在大門口揮著手說。

冷航謙恭地對他敬了個禮。“還會有很多麻煩您的地方,請您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