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吃過中飯,冷航準備趕往江西。機票早就定好了,重案大隊副大隊長白慎行陪冷航一起過去。他是夏生榮接到報告後派過來的,跨省辦案沒有兩個人不行。

黃昏時到了江西省公安廳。江西警方已提前調查了關於賈若定的情況,可惜案件不是公安政保部門經辦的,沒有搜集到有價值的資料和信息。他們跟當地國安部門進行了聯係,找到了當年的案件經辦人。

晚餐安排在警苑酒家,國安的案件經辦人孫健被邀請參加。他個子不高,卻粗壯剽悍,自印堂至頭頂,沒有半根頭發。剛落座,不等介紹來意,他便說:“如果不是在案件搜索中找到賈若定,我對這個人沒有一點兒印象。在案件偵辦過程中,這個人雖然進入了我們的視線,卻一直沒有現身。但駐××國大使館移交的案件材料出現了賈若定,說他是我們正在追捕的兩名犯罪嫌疑人的同夥,在偷渡越境時,被邊防武警打死。”

“三人全部當場打死了嗎?”

“一人死亡,兩人重傷。”孫健說,“我邊防武警發現他們沒死,而且爬入對方境內,當即提出引渡。但××國要求先給予人道主義治療,再予引渡。接到通報,大使館介入調查,在兩名犯罪嫌疑人仍然清醒時,進行了提審。可惜的是,當使館人員再去醫院時,院方宣布兩人救治無效,已經死亡。”

“哦,使館人員親眼看過屍體嗎?”

“資料裏沒有記載他們驗屍的情況。不過,使館人員應該去看過,這是應有的程序。提交的檔案袋裏有××國的驗屍報告和兩名死者宣布死亡後的屍檢照片。”

“你們情報平台裏錄入的指紋和DNA數據是國內檢測數據,還是使館提交的檔案袋裏的數據?”

“很抱歉,那是人家檔案袋裏的檢測數據。不過,大使館工作人員在提審時,按程序提取了他的指紋和血樣,其檢測數據與××國的法醫鑒定數據是一致的。因為賈若定並未列入我們的偵查範圍,我們沒有接觸過本人,所以在國內並未取得他的樣本。當時,為了豐富情報平台裏他的個人信息,我還在你們公安平台裏搜索過,但沒有找到他的案底。”

“你不用道歉。我們沒有將所有國人的信息全部錄入平台的體製。從你話裏的意思,這個人的指紋和DNA數據應該是準確無誤的。”

“是的。我可不可以冒昧打聽一句,時過兩年,你們為什麽又要調查這個人呢?”

“因為似乎他又活過來了,出現在我們的一起案件裏。”

孫健斜了冷航一眼,表現出應有的驚訝:“難道賈若定還活著?”

“那倒不是,現在已經死了。”

他從冷航手裏拿過資料,專注地看著。指紋和DNA信息、倒在地上的現場照、驗屍前的正麵照。對,還有一張化過裝,像正常人一樣的照片。

“這真令人不可思議!”孫健說,“照片上的這個人跟我們檔案記載的人像差異很大,應該是兩個人。”

“真的?”冷航拿過那張正照,孫健打開電腦,搜索出賈若定的照片,兩人一塊兒凝視著,心怦怦直跳。

“你看,應該有差別。不過,兩年過去,變化也正常。你懷疑什麽?是調包嗎?可能在××國醫院死去的不是他,但有人死了,便冒用他的名義,取了他照片、指紋、DNA,包括他的口供,卻讓他逍遙法外。他這麽有價值嗎?”

他這麽有價值嗎?至少目前看不出來。雲端是個鳥不拉屎的山溝,發生些爭風吃醋的桃色事件還說得過去,但一個偷渡被打成重傷、又刻意調包的人去那裏幹什麽呢?

“是不是調包,不清楚,但這個人肯定在××國沒死。如果真是同一個人,整容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也隻有整過容,他才能潛回來。”

“也許他當時確實已經死了,但待當地警方做完驗屍等手續後,卻又醒了過來,偷偷溜走了。也許是另一個人死了,但留下的是他的照片、指紋和DNA。”孫健說,“也許他根本沒偷渡出國,隻是偽裝成出逃的假象,掩飾身份。”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他應該有更重大的任務,更險惡的用心……”

“我說的都隻是可能性,也許他根本不是一個偷渡出國的人,隻是被人利用了。”

“這一切確實太不尋常,除非有純粹的巧合。”

冷航緩緩地轉動著高腳杯,燈光下的幹紅葡萄酒看起來就像鮮血一樣。整個晚餐時間,冷航一口都沒啜,隻是拿在手裏把玩,好像它曾經流動在賈若定的身上。

“去看看大使館移交過來的檔案吧,裏麵應該有相關的東西。”孫健放下酒杯說,“今天就不喝了,事情辦完了,再好好喝一場。”

“謝謝您。說實在的,我以為不會這麽順利見到您,即使見到您,您也不會過問這事呢!天下政法是一家,我領受了。”

“本來確實是這樣,可出了點兒變化。不管怎樣,我得配合好你們,這個賈若定如果還活著,說明我們經辦的案件還懸而未決,並在往深層次裏發展。”孫健說,“到時候,就不是你們來找我,而是我去找你們了。”

“所以我們必須合作。”

孫健卻搖搖頭。“合作是當然的。但事情會辦成什麽樣,不要抱太大希望,我並不認為你來一趟,就能挖出這個人的真實麵目來。”

“案件的檔案在哪裏?”

孫健聳聳肩。“知道你們來,下午我就申請把檔案提了出來,鎖在我的保險櫃裏。”

江西的同行隻得送他們出了酒家。來到孫健的辦公室,一樣的戒備森嚴。身份卡、指紋儀、保險門,辦公室的右牆角裏安裝著嵌入式保險櫃。孫健在保險櫃前蹲下來,一邊掏出鑰匙,一邊盯著密碼窗。冷航和白慎行趕忙退回到辦公室門口,那裏有一扇大文件櫃,擋住了辦公室的右牆角。

孫健拿出一個陳舊的檔案盒,放在辦公桌上。“我一個下午都在做這件事。接到公安的協助通報,從情報平台上找到這個案子,然後就是找領導批借閱檔案的事,來回跑了五趟,才借閱出來,真是煩瑣。我粗略地看了一下,裏麵有武警的證詞、使館的證詞、法醫檢驗報告、治療資料、法醫鑒定結論、死亡證明書,××國辦案單位報告、相關證人的陳述文本、錄像帶、照片,以及搜身登記表等。與這個人有關的一切都在這裏。”

“真是謝謝您,東西還真不少。”

孫健抱著雙臂站在一邊。“要看完肯定要不少時間,可我幫不上你們。”

將材料分成兩份,冷航跟白慎行分頭閱讀。可材料講的都是抬兩名重傷者回醫院及醫院的救治經過,沒有一句話能夠證明事實跟賈若定有關,沒有一句話能夠證明這兩個人是幹什麽的、為什麽受傷、為什麽救治;所有的錄像、圖片連正麵像都很少,不是糊著血,就是蒙著白色的床單,裏麵躺的是誰看不清楚。連中方人員的證詞都模棱兩可,裏麵雖然提到賈若定,但這個人是哪裏人,幹什麽的,有些什麽犯罪嫌疑都沒有問清楚,他的社會關係及犯罪團夥成員情況更沒有觸及。

近午夜時,孫健從外麵拿了夜宵回來。冷航問:“還有其他資料嗎?”冷航的嗓音或麵部表情一定有些異樣,因為孫健久久地盯著冷航,好像冷航需要安慰。

“檔案都在這裏了。”

“我怕漏掉什麽東西,因為你知道,不管尋找什麽東西,它就在該在的地方。可我總覺得少了什麽,或者說看完了讓人覺得遺憾。”

“我知道你想找什麽東西。”孫健說,“這個東西我也是後來調查出來的,但檔案員沒有裝進檔案裏。”

冷航在茶幾上攤開報紙,接過他手裏的食品,熟練地鋪張開來。在辦公室吃飯、吃夜宵是常事,冷航比任何人都在行。

孫健離開房間。冷航沒有坐在食品前,而是注視著門,腦袋裏什麽都沒想,好像專門等著他要拿來的東西。

孫健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薄薄的信封。

“喏,你先看看吧,否則你會吃不下東西。”

冷航打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折疊的紙,冷航將它展開:

賈若定基本情況:

賈若定,男,漢族,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七日出生,江西省××市××縣××鎮××村人,南海大學本科學曆,未就業。

父親:賈桂林,農民,已亡故。

母親:梁保貞,農民,地址同上。

姐姐:賈小玫,已亡故。

調查人:孫健、劉小平

二〇一三年四月三日

“你去過他家嗎?”冷航說。

他慚愧地看了冷航一眼,說:“他家裏隻有一個寡母,我去過兩次,都沒見著。不過,我打聽到了他父親和姐姐去世的原因。因為賈若定已經死亡,所以也就沒有把他父親和姐姐的死亡原因寫進報告裏。”

“你是說,他們的死亡有某種聯係?”

“隻是我的猜測而已。”孫健小心地說,似乎害怕他的話形成某種陷阱,“賈小玫畢業於旅遊學校,曾在南昌市某旅遊公司擔任導遊,二〇一二年五月遭到四名青年**,自殺身亡。賈桂林為給女兒討個公道,反複找犯罪嫌疑人家庭和有關部門鬧事,二〇一二年九月被警方以妨礙公務罪拘留,然後在縣公安局執法辦案區候審室死亡。賈若定本來在上海找工作,父親死後,回到南昌,直至偷渡越境被打死。”

“這個家庭確實夠慘的,感覺像電影裏的情節,令人毛骨悚然。”冷航拿起夜宵,吃了一口,“我明白你的猜測,你認為賈若定因為姐死父亡產生了反社會情緒,從而走上越境偷渡之路。”

“可惜當時沒有追蹤下去,其中的邏輯關係也沒有得到及時梳理。”

猜測就像稍縱即逝的碎片,抓不住,拚不齊,隻有事實才能把它補圓。

冷航想激發他的調查熱情。“你要查清肯定沒問題,走訪一下他母親和辦案單位,就可以扯清其中的有機聯係,沒有能難倒你的事情。”

“一切還沒有任何進展就止步不前了,因為當時的領導認為沒必要為一個死人花去太多的精力,這個案子也就因為他們的死亡而再也沒人提起。”

經辦賈小玫案件和拘留賈桂林的是同一個人,就是分別擔任過縣刑偵大隊長、治安大隊長的王文融,現在已擔任副局長。他親自到高速路口迎接冷航一行。此地兼具山區與丘陵景觀,綠意綿延,花香遍野。

王文融渾身洋溢著精氣神,把他們迎進縣委招待所後,便倒茶、削水果、安排餐飲,一刻也沒停歇。孫健有些不好意思,拉著他坐下,才有機會介紹了彼此的身份。

“你們一起合作這個案子?”王文融用令人驚訝、中氣十足的嗓音問道,“我想不到刑警與國安之能有多少可以合作的案例。”

孫健十分冷靜,他像講繞口令似的說:“客人偵查的一個嫌疑人涉及我曾經辦理的一起案件,這個嫌疑人的父親經你手拘留過,後來死了。”

王文融哈哈一笑。“看來不是最近的案子。”接著,他嚴肅地對冷航說,“隻要是我辦過的案子,你提頭我就知尾,你放心。”

“嫌疑人叫賈若定。”

王文融挺了挺後背,目光銳利地看著冷航說:“賈桂林,差點兒讓我掉了帽子。”

“你有這麽好的記性真好。”冷航說,“我想知道造成賈小玫死亡的詳細原因,以及賈桂林的後續處理情況,我需要一些背景性的東西。”

王文融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轉頭望著窗外。“我知道,你要問的這些情況都是在案卷裏看不到的,但正是這些情況影響了賈若定。”

冷航們沒有接話,一齊看著他出神。

“賈小玫是個很不錯的姑娘,漂亮能幹,工作出色,縣公安局唯一一次組織中層骨幹出境遊就是她當的全陪。局裏好幾個小夥子看上了她呢,還一直保持著各種聯係。但我們這裏畢竟與市區有一定距離,她在市區便有不少追求者,局裏的小夥子們哪裏有機會?不久,便傳來她未婚懷孕的消息。有人勸她打掉孩子,她不肯,硬是生了下來。”

“知道孩子是誰的嗎?”冷航問。

“聽說是一個日本人。”王文融說,“這事我們沒有調查,但聽她父親賈桂林在上訪時說起,那個日本人是結過婚的,答應回國離了婚過來娶她。”

“日本人回來了嗎?”

“沒有。不久,便發生了被**的事情。那四個青年不僅**了她,還肆意辱罵她,說她是畜生用過的公共廁所。**者一離去,她便跳了樓。”

“案件怎麽讓賈桂林不滿意了?”

王文融答道:“他認為公安機關處理不到位。他又想判犯罪分子死刑,又想要他們賠償幾百萬,無論信訪部門怎麽勸解,就是達不成協議。”

“沒有一個判死刑的……”

“是的。”他打斷了冷航說,“四個青年第一時間到公安機關自首,認罪態度良好。而且,四個家庭願意賠償他一百多萬元,遠遠超出一般的刑事賠償標準。他太不知足了,何況當時的輿情很不利於他,稍微通情達理一點兒,就會皆大歡喜。”

“她不是受害者嘛,想重判重罰,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這麽回事。”王文融攤了攤手掌,“二〇一二年一月日本對釣魚島予以重新命名。至九、十月份,全國上下掀起反日遊行,多地出現打砸日係車、日資商店等暴力事件,對日緊張局勢一觸即發。賈小玫案件就在這種背景下發生,**動機就像打砸動機一樣變得可以理解,贏得了很多群眾的同情。當然,政法機關在處理過程中,並沒有受這種同情的影響,但賈桂林認為犯罪分子沒有被判處死刑是出於這個原因,所以死揪住不放。”

王文融似乎意識到他在做一個簡短的演講,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領導被他纏得忍無可忍,下令把他關進看守所。當時,我正好調整到治安大隊,又是我出麵抓的他。他那個橫啊,又是撒潑,又是謾罵,把我祖宗十八輩都罵翻了。結果,還沒來得及送看守所去,他便死在候問室裏。”

“賈桂林的後事,是賈若定來處理的嗎?”

“不是。我們按照相關規定對賈桂林的死亡進行了處理,然後請來賈若定的母親,進行了勸解和安慰。他母親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就隻抱著賈小玫的兒子哭泣,然後默默離去。”

白慎行搶先問:“賈若定呢?一次都沒來過公安局?”

“沒有。至少我沒有接待過。”

孫健接過話頭問:“難道你們就沒有去找過他?聽說自從父親死後他就離開上海,回了家。他在家裏幹了些什麽,你們一點兒都沒關心?”

這話顯然刺痛了他,可王文融沒有表現出來。“因為我們認為這件事處理得很圓滿了。確實如此,他的親戚都這麽說。沒有什麽理由讓我們挖洞尋蛇打。”

“可後來他偷渡出境被打死了。”孫健說。

“是的,上級傳來他死亡的消息後,是通過派出所去傳達的。聽說不論派出所民警怎麽問,他母親隻是哭,沒說任何話。”

冷航看著孫健。孫健說:“我們去看看她吧,應該告訴她兒子再次死亡的消息。”

梁保貞的住處令孫健大吃一驚。兩年前,他來走訪時,她住在一棟低矮破舊的木結構平房裏,如今,卻是一棟前有庭院、後有花園的英國都鐸式建築,搭配著雉堞、塔樓,中間突出,兩旁對稱,頗有文藝複興風格,帶著鮮明的暴發戶特點。

小樓占著好幾畝地,掩映在綠樹中的外牆漆成了淺灰褐色,兩扇鐵門散發著西歐古宅般的凝重氣息。走進門,最搶眼的是黃銅樓梯扶手,接著是賓館大堂式的水晶吊燈。如此氣派令他們咋舌。據隨行的村長介紹,這棟房子是梁保貞用賈小玫的賠償金修建的,這份豪華算是對小玫唯一兒子的安慰。

“誰呀?”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聲音隔著門傳出來。

村長說:“梁保貞在家嗎?有客人來。”

門鎖“哢嗒”一聲開了,冷航的脈搏跳動隨之加速。

在刑偵部門工作的經曆中,他曾經多次為刑事當事人送去死亡的消息。比如,碰到過全家四口死去三人的情況,唯一幸存者躺在病**接受他的詢問時痛苦地尖叫,哀求他先去搶救他的其他親人。他虛偽地告訴他,還有大批的警察在搶救他們呢,他的親人會沒事的,問完他就去了解他們的情況,然後告訴他平安無事的消息。在那些凶殺、爆炸、縱火等重大犯罪現場,所有人都迷失了。他多次對焦急絕望的死者親屬說過“警察會給你們公道的”這樣的話。

但他從來不曾在一個丈夫死了,又為女兒、兒子都送了終的母親麵前說:“你曾經死去的兒子,再一次死掉了。”

梁保貞還不到五十歲,但看起來卻像一個年過六十的老人,身體非常單薄,一頭花白的短發,體重絕對不超過八十斤。冷航在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與出現在雲端的那個賈若定的相像之處,他們臉上的曲線很不一樣。村長介紹他們身份的時候,她眼裏充滿了恐慌,讓冷航想起受傷的小鳥。

“我一個寡婦妨礙你們什麽事嗎?”她好不容易逼出一句話。

“老人家,我們來看望您。”王文融說,“大家都很同情您的遭遇,希望您過得好。”

“謝謝你們。”老人沒好氣地說,回頭看向樓梯。樓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出現在樓梯口,瞪大眼睛看著他們。

“小良,在樓上玩,別下來。”梁保貞的聲音顫抖著,麵沉如水。

“奶奶,我怕。”男孩怯怯地扶著樓梯,遲疑著,想爬下來,聽到梁保貞的話,把兩個手指塞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吮吸著。

“小良,乖,我讓麗麗姨來陪你。”

開門的年輕女人從廚房裏出來,走上樓,把小良帶走了。

“是小玫的兒子吧,真乖!”孫健說。

“可是他沒有母親。”她用虛弱的聲音說,“誰都希望有母親在身邊。”她開始啜泣。村長坐到她身邊,用手臂環著她。“嬸,今天領導來,一方麵是看望你,給你帶了些補品;一方麵是想了解一下若定的情況,想看看看他寫給你的書信。”

村長的話是他們在路上議好的,想掏出賈若定這兩年是否跟家裏有過聯係。

她的眼皮跳了一下,臉色蒼白,嘴巴閉得鐵緊。

“還有他原來的書籍、寫的日記等,凡是跟他有關的東西,我們都要看看。”王文融繼續引導她,語氣有些硬。

她抬起眼,看著王文融,隱含著絲絲恨意。但王文融並沒有退縮,情緒內斂,麵露微笑。冷航很熟悉這種表情,凡是既要表示客氣,又要壓住對方威風時,刑警都是這樣做的。

“我不知道你們還有什麽必要看他的東西。可惜,我不想看著他的東西傷心,去年搬家時,把他的東西都扔掉了,家裏除了他的一張照片,什麽都沒有。”說著,她的目光又在他們的臉上打量。

“嬸,有個好消息。前不久,有人在上海看到若定。”

仿佛魚刺突然卡在喉嚨似的,梁保貞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她閉上眼睛,嘴裏輕聲咕噥著奇怪的話。冷航沒聽清,村長側耳認真聽著,似乎也不知道她說些什麽。

“他已經死了,你們不要來尋我開心。”她說,“你們有什麽事就衝老太婆來,何必找一個死人。”冷航可以看見她太陽穴的血管在劇烈跳動。

她說話語氣一直很火爆,不想配合。她每說完一句話,便拚命地吞咽口水,忍住咳嗽,手指緊緊抓住桌邊,指節都發白了。

樓上傳來很響的吵鬧聲,似乎有人在抗議什麽,冷航聽不出來。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接著是細碎的腳步聲。“我要去看奶奶,我要去看奶奶……”一個小人衝向樓梯口。

“別摔下來了。”王文融討好地對梁保貞說,右手撐住黃銅扶手,身形一躍,跳到小男孩身邊,一把抱住,帶到樓下。

落在地上,男孩手裏緊緊地抓住一把玩具槍,眼裏既有驚魂又有好奇,竟然沒有哭喊,反而露出笑意。

“你的槍真漂亮,是誰給你買的?”王文融一邊逗著他,一邊抱著來到冷航的身邊。冷航可以聞到新的塑料製品的味道。玩具槍是一把縮小版的以色列烏茲衝鋒槍,烏黑的槍身、透明塑料的槍管,一扳槍機能發出仿真的槍聲。

“舅舅給我的。”他小聲說,“把壞人全幹掉。”

梁保貞伸手把他抱到膝上,緊擁著他,鼻子埋在他的頭發裏。“小良怎麽不聽麗麗阿姨話了,小良不讓奶奶開心嗎?小良擔心奶奶呢?”梁保貞眼裏流出淚水,喃喃地自說自話。

“這是哪個舅舅給你買的呢?”王文融仍盯著男孩不放,輕聲對著男孩說。

“你別嚇著孩子,好不好?這是他若發舅舅買的,若發在上海讀書,寒假帶回來的。”梁保貞眼裏的淚水收得很快,她已對冷航非常不滿,語氣卻比前麵平靜。

冷航聽見外麵湧來腳步聲,隨後有十幾個人擁了進來。這時,村長擔心地給王文融使了個眼色。王文融悄聲與孫健商量了一句,對村長點點頭。

村長和顏悅色地看著梁保貞,說:“嬸,剛才我說的話是真的。不僅有人在上海看到若定,他還去了戎城。但是他在戎城出了點兒事,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現在警察過來調查,看能否明確他的身份。”

“你發昏了吧,還會叫我嬸?”梁保貞凶狠地看著村長,“若定兩年前就死了,政府還把他的骨灰運了回來呢!你們要確認身份,去挖他墳吧,就在後山裏。”

村長低聲下氣地說:“嬸,他們來請你去做個鑒定。是不是若定,鑒定完就明白了。”

“鑒定,什麽鑒定?想殺我就來吧,我一把老骨頭,隨時準備死在這裏。”梁保貞尖叫著,作勢就要衝向村長。湧來的村民蠢蠢欲動。

村長趕忙退到一邊,連連擺手說:“您不願意,沒關係,這不就是征求您老意見嘛!”

沉重的鐵門“咣當”一聲關上,小樓裏寂靜無聲。梁保貞和十幾個鄉親一齊盯著他們離去,直至他們上了汽車,身子都沒有晃動一下。

好一會兒,屋子裏傳出悲不可遏的哭泣聲。

汽車裏滿滿的都是挫折感,所有人都沒有對話的興趣。說什麽呢?冷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錯綜複雜的怪網裏,說任何話都是多餘。這個梁保貞給他的印象,跟他們轉述的隻會一直哭的形象有一定的差異。他相信她的內心十分強大,因此對外也就非常強勢,強勢得讓他們無機可乘。

賈若定偷渡前與母親說過些什麽?他槍下幸存後是不是跟母親有過聯係?這是他們想盡力揭開的謎,但要讓梁保貞主動說出來,肯定不可能。

王文融提出請孫健使用秘密手段。孫健沉思片刻,覺得憑借捕風捉影的猜測,領導不會審批。再說了,沒有證據證明對方犯了重罪,實施秘密手段侵入民宅,是政法工作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