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假楊帆死亡的第二天晚上,一架南方航空公司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陷在機窗邊的座椅裏,凝視著飛機降落時一閃而過的航標燈。看著這些燈光不斷靠近,又倏忽而去,聽到機輪與地麵擦出轟隆隆的聲響,心裏感到十分愉悅。在最後一分鍾裏,導航燈熄滅,光滑的水泥跑道展現在雪亮的路燈光下。

飛機終於穩穩地、絲毫不差地停在接機口上。

這種精準的對接令他著迷。他喜歡精準,喜歡毫無誤差地執行所有的計劃。

出了機場,在問訊處的大廳裏,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漂亮的女孩,她在身後架子上的格子裏找了一會兒,然後遞給他一個很小的白色信封。信封封得嚴嚴實實的,上麵打印著一行數字和三個漢字——找江總。他讀了一遍數字,十一位,像一個手機號碼。

他轉身奔向大廳後麵的那排公用電話,旁邊有一個標有“兌換”字樣的電話亭。在那裏他將一張小額鈔票換成硬幣,然後找了個空電話開始撥號。電話那頭的江總嘶啞著聲音,簡明扼要地給了他一些指示。不到幾分鍾,電話就打完了。

他沒有急著離開,倒出信封裏麵的卡片塞進自己的衣袋。手裏抓著信封,用打火機點燃,字條瞬間就燃盡了,燃盡的紙在他精致的旅遊鞋下麵成了黑色的碎屑。

他一言不發地出了大廳,攔下一輛出租車。

市中心燈光閃爍,車流擁擠。一個小時後,出租車抵達亞朵酒店。他在大堂裏待了不到一分鍾,又走出酒店,在門口重新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出徐家匯斯波特酒店的名字,然後開始閉目養神。

賓館大堂人群熙攘,但接待員還是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客氣地迎上來招呼:“晚上好,先生。有什麽可以幫您?”他卻看都沒看接待員一眼,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生硬地說了聲“謝謝”,便轉身往電梯口走去。

電梯裏很多人,但他一直麵壁站著,避免引人注意。他要去的樓層是28樓,電梯門門一開,他便溜了出去。樓層很安靜,像所有賓館一樣,走廊一目了然。他相信,賓館走廊肯定是裝了攝像頭的,不要幻想隱身,不過也沒什麽危險。他的腳步沒有急促,像個普通住客不緊不慢地來到預訂的房間,把信封裏倒出來的卡片觸了觸門鎖。

“吱”的一聲,門開了。

這是一個大套房。會客廳裏卻已坐著一位中年男人。兩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對方輕輕地招呼了聲:“請坐,付立華先生。”

他放下行李,認真地看了看坐著的客人。他跟這個人認識於二十年前,最近多次聯係。但無論怎麽看,他的心裏都湧起恐懼與陌生。那人尖銳地看著他,雙手安穩地放在椅子扶手上,顯示著很強的自製力和控製力,那雙眼睛更讓付立華有些不安,仿佛在窺視著獵物。

付立華見過神經錯亂者茫然無措的眼睛,也見過醉鬼閃爍著濕潤的眼睛,以及拳擊手警惕的眼睛。但這雙眼睛,他看了好幾次才發覺,根本讀不出裏麵的表情。

付立華感覺無數毛毛蟲在身上爬似的不舒服。像所有受人脅迫又急於擺脫的男人一樣,他不喜歡難以捉摸的人,這種人令人恐懼,但又無可奈何。

“長途奔波,辛苦了。”那人再次開口說,“我想你沒必要這麽防備著我。”

“不,我隻是怕擋了你的光線。”付立華說,“你是我的首長。我就是來向您做檢討的。”他一邊說,一邊坐在那人對麵,掏出香煙,分別點上。

“首長”向後靠了靠,吐出第一縷煙說:“說吧。”

“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防備不嚴釀成的大錯。在此,我做出深刻檢討。”付立華沉痛地說,“這個點位的安排和冒牌警察的出現,有效地牽製了村民的注意力,加速了工程的進度,提高了安全性,但是,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

“首長”揮揮手,不悅地說:“點位的設置,你報告過,也是經我同意的。它的作用也是明顯的。現在,我就想知道它是否有後遺症。”

“絕對沒有後遺症。”付立華肯定地說,“他在被抓前便撞牆了,死亡原因主要是頭部碰傷。當然他也咬碎了毒藥包,隻是毒藥並沒有引起警方的注意。現在,警方普遍認為他是與那個警察爭風吃醋而死的。”

“?”“首長”聽了他最後那句話,灰色的眼睛裏有一絲玩味一閃而過。

“蠢!”

接下來,房間裏再也沒有聲音。兩人一直在抽煙,一支接一支。“首長”起身走到陽台,初夏的火熱開始感染這個城市,陽台的花朵像夏天一樣熱烈,月桂、茶花、蘭草……在他的煙霧裏絢爛地開著。

“混賬。”他嘴裏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充滿了怨懟,然後又低聲罵出一串髒話。

往日,他總是用冷漠掩飾自己內心的感情,但今天他蒼白的臉上升起一絲仇恨。

他曾經是一名軍官,如果不是因為走私犯罪事發遭到通緝,如果不是一直逃亡海外,或許他已身居高位。但是,現在的他沒有正式職業,在正式場合,也談不上有經濟地位、政治地位。看著身邊的人在經濟和政治特權方麵遠遠超越自己,那樣痛苦令他刻骨銘心。

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追求,當這一切像被汽車撞上的瓷瓶一樣粉碎時,留下來的隻有一地無法撿拾的憤怒。

於是,他想到策劃一次行動。

他的方案總的來說是十分可行的。

他有條不紊地謀劃著方案涉及的所有問題,每個問題都設計出一個子方案來摧毀或繞開,對每個關鍵點進行了檢驗,建立起一堵堵安全防護牆。

但是,現在隻是行動實施的初期,在付立華的執行環節卻出現了一個重大失誤——死了一個哨位的放風人。

為了確保行動萬無一失,為了確保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不影響大局,每一個參與人的身份都是經過重置的,任何一個參與人落入警察的手裏,隻要參與者不亂開口,警方是無法查證的。

放風人,是組織裏級別較低的成員。

“絲毫不會影響大局。”付立華信誓旦旦地說,“而且,他死得很勇敢、很幹淨,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但是“首長”仍然很擔心。他在陽台上坐下來,三個小時裏一直不斷地抽煙,腦子裏再次浮現出行動方案的每個細節,直到整間客廳裏都彌漫著藍色的煙霧,他才將這些細節放下來。他所想到的細節無論怎麽檢驗,看起來都是可行的。

“首長”反複思考後,把付立華叫到陽台裏,跟他一起探討接下來的準備工作。

將近午夜的時候,他又想好了一套應對方案。他曾一度放棄這個方案,但又帶著濃厚的興趣重新去考慮它。如果警方追查到上海……假設他們有這麽精明的話。慢慢地、艱難地,他圍繞這個問題,製訂出一個方案,然後選好具有執行力的人。

付立華看了看腕表,已是午夜。

“首長”終於向他告別,並交代他明天就趕回去,上海的事情交給他就行。

付立華幫“首長”拿起外套,提著包往電梯口走去。在門口,他們遇到了順著樓道吹進來的第一股熱風。他捏了捏鼻子,抽煙帶來的興奮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頭疼和麻木。

他們走進直通附樓停車場的電梯。付立華拉開車門,讓“首長”坐進去。一聲不吭的“首長”忽然說:“雲端的所有工作,都由你決定,我不再幹預。但你必須保證進程,不得再有絲毫差錯,成敗與否就看你的。”

“請首長放心,我會隨時按約定的方式與你保持聯係。”

汽車轟鳴一聲,離開了停車場。付立華在酒店裏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搭乘頭班飛機返回了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