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龍骨”2

6

可能是聽到了我的喊聲,就在刀尖紮進皮肉前的一刻,張出吉下意識地轉頭側身,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這個動作,讓他的身體避開了已經逼到身前的利刃。

然而,當看到向自己持刀刺來的老人,張出吉還是嚇得渾身一哆嗦,整個人也猛地朝後一仰,跌倒在身後堆砌的一堆鋼筋上。

這些鋼筋是搭建現場用剩下的,粗細不一,但都粗糙鋒利,就像一叢長滿尖刺的鋼鐵灌木。

在跌進“鋼鐵灌木”的一瞬間,張出吉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叫——

“啊!”

“我的媽啊!”

“殺……殺人了!”

與此同時,人群也爆發出一陣尖叫。

一些婦女抱著孩子開始逃跑,一些男人則衝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抬起了腿,但並沒有衝過去。

三個年輕男人很快圍了上來,其中一個用身體護住張出吉;另一個抬起一隻腳,把老人踹翻在地,隨即又很詭異地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第三個原本也想去扶張出吉,但看到別人搶了先,於是也來到老人麵前,二話不說,對著老人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老不死的,竟然敢對我們村長下手!”

“老東西,當自己是太上皇嗎?今天我就是要鬆一鬆你這把老骨頭!”

…………

年輕人一邊拳腳相加,一邊罵罵咧咧。老人毫無還手之力,隻能下意識地護住頭,在水泥地上翻滾呻吟。

“這麽下去要出事!”見這陣仗,我準備衝過去勸架。

這時,現場突然響起一聲暴喝:“給我住手!”

聽到這聲暴喝,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循聲望去,就見正躺在另外兩個年輕人懷裏的張出吉,正圓瞪著一雙小眼珠子,惡狠狠地盯著那個毆打老人的年輕人。

被村長這麽瞪著,那個年輕人立馬僵住,一臉驚恐地愣在原地。

“誰讓你動手的?”張出吉又是一聲怒斥。

年輕人嚇得渾身一抖,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村長,我……他砍你……我……我才……”

張出吉又是一聲暴喝:“他砍我怎麽了?他配!你打他,你不配!”

說著,張出吉掙紮著想站起來,但身子一動,被鋼筋紮得鮮血淋漓的後背就傳來一陣劇痛,他隻能咧著嘴又躺了回去。

看到張出吉對老人的態度,我不禁一陣迷惑,隨即卻又明白了什麽。

這時,被嚇得麵無血色的劉富強也反應了過來,一邊用顫抖的雙手掏電話,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快……快報警!”

“你打120,我報警!”我也急忙掏出手機。

打完電話,我和劉富強快步來到張出吉麵前。劉富強還俯下身,查看了他的傷勢。

憑借生物學家對人體的了解,劉富強很快就做出了判斷:“還好,鋼筋隻紮破了些皮肉,沒傷著骨頭和內髒。”

聞言,眾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幾個村民還轉過頭,凶巴巴地瞪著老人。

這時,老人已經被人五花大綁起來,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上又恢複了之前那種呆滯木訥的表情。

盯著那張臉,我又看了看張出吉,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張村長,看你這麽維護這老頭兒,他跟你到底什麽關係?”

張出吉正疼得齜牙咧嘴,瞄了我一眼,並不答話。

扶著他的年輕人一臉凶狠地衝我嚷嚷:“你誰啊?”

我也不答話,掏出記者證,在張出吉麵前晃了晃:“我是路曉。”

張出吉這才抬起頭,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哦……原來是路主編……你什麽時候到的……讓你見笑了……”

我蹲下身去,再次發問:“張村長,你和這位老人家到底是什麽關係?他又為什麽要襲擊你?”

聞言,張出吉看了看我,一雙烏黑的小眼珠有什麽光閃了閃,隨即又側過頭去,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隱。

見到他的反應,我更加確定了之前的猜測,於是主動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位老人家是你爹吧?”

張出吉一驚,顫抖著聲音說:“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聳了聳肩:“這還用問?因為你們倆長得像啊,特別是那雙眼睛。再看看村民們對老人的態度,又怕又恭敬,不就是對村長他爹的態度嗎?”

張出吉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而他幽深的小眼睛裏,卻溢出了一種不能言表的糾結和痛苦。

盯著他的雙眼,我沒來由地生出一絲憐憫。

憐憫歸憐憫,我還是狠下心來,再次發問道:“張村長,你和老人家是父子,怎麽會鬧到動刀子的地步?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見我不肯放棄,張出吉終於開了口:“讓路主編見笑了……我爹他有老年癡呆症,精神也有點兒問題,容易激動,已經好多年了,這……都是家事,還望路主編不要傳揚。”

聽到這個回答,我回想起老人的表情,覺得張出吉沒有撒謊,於是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劉富強則坐不住了。他朝張出吉靠了靠,俯下身子像要說什麽,但看到張出吉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他又幾次把話給吞了回去。

這時,正半坐在別人懷裏痛苦呻吟的張出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他一把拉過一個村民,嚷嚷道:“快……快給鎮長打電話,請他主持過會兒的開工儀式……”

那村民急忙掏出手機,到一旁打電話去了。

“都這樣了,還想著開工儀式?”我心裏不禁一陣苦笑,也不知道是該佩服張出吉的敬業,還是該嘲笑他癡狂。

劉富強也低聲嘟囔道:“張村長,出了這樣的事,這儀式怕是要取消了。”

張出吉卻很嘴硬:“不……不,一定要搞!項目開了工,村裏才有投資,才能發展產業……我這傷不算什麽!”

然而,現實卻印證了劉富強的想法。

那個打電話的村民很快就回來了,並帶來了鎮長的回話:“出了這樣的事,開工儀式還怎麽進行?先讓老張好好養傷,開工的事情後麵再說!”

聞訊,張出吉立馬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

這天,領導和老板們沒有來,一輛來自貴福鎮派出所的警車和一輛印著“蒼雲縣人民醫院”的救護車,倒是一前一後到了。

警察給老人銬上手銬,押上了警車。救護人員則把張出吉放上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見張出吉就要被抬走,劉富強鼓足勇氣攔住擔架,提出了早就想問的問題:“張村長,你認識張興嗎?”

“張興?”張出吉一愣,隨即很堅定地回答道,“我們村沒有這麽個人。”

劉富強來不及失望,又問道:“那‘龍骨’你知道嗎?光華山上是不是埋著‘龍骨’?”

聽到“龍骨”二字,張出吉的臉上很不自然地緊了緊,卻又搖頭道:“‘龍骨’?你們怎麽知道的?這都是村裏流傳的無稽之談!你們可別相信……”

麵對這樣的回答,劉富強並不滿足,抓住擔架還想再問點兒什麽。但一旁的救護人員發話了:“有什麽事到醫院再說,病人還沒有止血,你們就不怕他失血過多?”

聞言,劉富強隻得鬆開了手。

很快,警車和救護車一前一後,沿著公路朝村外駛去。

盯著它們逐漸消失在群山間,劉富強忽然對我說:“小路,我有一種感覺,張出吉知道‘龍骨’的事,而且好像還在回避什麽……”

聞言,我心裏輕輕一顫。

7

張出吉父子被送走後,開工儀式被迫取消。

在場的村民滿心失望,開始三三兩兩地離開。

“先回農家樂吧。”我說道。

劉富強“嗯”了一聲,和我一起混入人群,朝廣場外緩步走去。

路上,幾個走在前麵的村民,一直在議論剛才的事:

“村長想盡法子給村裏找財路,他老爺子卻想盡法子斷村裏的財路,這對父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有啥奇怪的?人家老爺子有精神病!”

“你們也別這麽說人家,老頭子以前被日本鬼子抓去當過壯丁,說不定那時候被鬼子把腦子打傻了。”

…………

聽著村民們的議論,我和劉富強對視了一眼,一臉無奈地撇了撇嘴。

這時,前麵的村民又說道:“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打傻的不知道,但傻是一定的!你看看今天他幹的事,再想想平時他說的話,不傻才怪!”

一個上了年紀的村民接口道:“可不是嘛!你們不知道,我小時候,他經常跟村裏孩子說‘龍骨埋在光華山,保我萬年國泰民安’,還說因為山上埋了這件寶貝,因此千萬不能動土,否則就動了咱們中國的龍脈……你說說,這不都是瘋話嗎?就算是隔壁村來的風水先生,也沒有這麽說話的!”

聽到這話,我悚然一驚,轉頭看著劉富強。

他同樣一臉震驚。

我對他使了一個眼色,追上那幾個村民,問道:“幾位大哥,剛才你們說的‘龍骨’是啥啊?聽著挺好玩呢。”

見我突然搭話,幾個村民一愣。那個老年村民看了看我,說道:“這位小哥,你是遊客吧?”

“對。”我點點頭,擠出一副年少無知的表情說,“叔,剛才你說,山上埋著‘龍骨’?‘龍骨’是什麽?是不是什麽寶貝?”

老年村民笑了:“你別聽我們剛才瞎說,沒有的事!”

“叔,別啊,剛才我明明聽見你說‘龍骨埋在光華山’的……”我一邊追問,一邊掏出煙盒,給幾個村民發了煙。

吸了我的煙,老年村民有些吃人嘴軟,於是又說道:“這位小哥,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在我們村,像我這輩的,小時候都聽村裏一個瘋子這麽說過,說是光華山上埋了‘龍骨’。可人家問究竟埋哪兒了,他又不肯說了。當時我們年紀還小,都半信不信的。後來長大了,自然也就不信了。”

我假裝深沉地點點頭,又問道:“剛聽你們說,說這話的是一個瘋子?”

“當然是瘋子了!”老年村民的聲音往上揚了揚,好像有點兒激動,“剛才在文化廣場上,就是他想用刀捅村長!現在父子倆都被弄走了。哦,對了,你可能不知道,村長可是他親兒子呢!”

“這麽厲害?”我故作驚訝,又轉頭對劉富強說,“爸,要是以後我不聽話,你可別拿刀捅我……”

聽到我叫他“爸”,劉富強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順勢接話道:“你小子要敢不聽話,我可能還真下得去這個手……”

說著,他還很誇張地哼了一聲。

言罷,劉富強又轉過頭,問那個老年村民:“老弟,聽你剛才的意思,那瘋子現在還和人說‘龍骨’嗎?”

老年村民吸了一口煙,擺了擺手說:“好多年沒說了!他二三十歲的時候倒是經常講,後來可能覺得沒人信,也可能是他的瘋病越來越重,他慢慢地就不提這個了。莫說‘龍骨’,最近這幾年,他連話都不怎麽說了。像我這一輩聽過他講‘龍骨’的,現在都五六十歲了。”

聽到這裏,我明白了一個大概,於是拍了拍劉富強:“爸,這就是瘋子說的胡話,沒什麽意思。咱們回去吧。”

劉富強雖然意猶未盡,卻也知道問不出更多線索,於是又給這幾個村民發了一輪煙,和我一起朝農家樂走。

回到農家樂,我四仰八叉躺到**。劉富強也坐到椅子上,麵色陰鬱。

沉吟片刻,我開口道:“劉館長,聽剛才那村民的意思,以前張村長他爹跟人提到過‘龍骨’,但後來又閉口不談了。看來,村裏沒幾個人聽過這事。”

劉富強皺著眉點點頭:“昨天我們不是問過農家樂的老板嘛,他也不知道這件事。如此說來,對於‘龍骨’這件事,應該隻有上了點兒歲數的村民才聽過,而且還把這當成了瘋話。”

說著,劉富強使勁一拍大腿:“可惜了,說這話的人已經瘋了!那個叫張興的沒找到,好不容易找到兩個知道‘龍骨’的,卻又一個住了院,一個是瘋子!小路,‘龍骨’這件事,我們後麵要怎麽查啊?”

我從**坐了起來,勸道:“劉館長,你也別著急,目前我們還是有收獲的。”

劉富強抬起頭,看著我說:“哦?怎麽說?”

我笑了笑,說道:“第一,我們好歹找到了兩個知情人,好歹是聽過‘龍骨’的人。張出吉聽到‘龍骨’時的反應,你我都看出來了,他應該知道得比其他村民要多得多。而且他隻是受傷住院,又不是死了,我們還有機會再問他。第二就是張出吉他爹。老爺子雖然瘋瘋癲癲,但不聾不啞,如果方法得當,說不定也能挖出一些線索。還有,昨天我找市局的朋友幫忙查找張興的下落,他答應今天之內回複,晚一點兒我再問問他。”

劉富強原本黯淡的眼睛裏開始放出光來:“小路,你的意思是……我們纏著張家父子倆再問問?”

“對。”我點點頭,“憑我的直覺,張出吉父子應該知道些什麽,說不定還認識張興。我們隻要盯住他們,弄清楚‘龍骨’這個傳說到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出‘龍骨’的真相!”

“說得對!”聽了我的分析,劉富強臉上的愁雲一掃而空,“接下來,我們是不是該去派出所和醫院了?”

“對。”我笑道,“劉館長,要不我們兵分兩路?你去鎮派出所見一見張村長他爹,套一套他的話,看能不能挖出點兒線索。我到張出吉住的醫院去一趟,再和他聊一聊。”

“行。”劉富強站起身來,臉上卻有些猶豫,“但……派出所能讓我進去嗎?”

我一臉得意地揚了揚眉毛:“劉館長,你不是說我朋友多嗎?現在我就要靠朋友了……”

說著,我掏出手機,撥通了一位市公安局領導的電話……

8

上午十點一過,我們收拾了一下東西,找張老板退了房。

退房時,張老板一家老小正圍坐在一樓飯廳裏,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開工儀式上的事。

顯然,他們還沉浸在張出吉被襲擊的震驚中。

見我們來退房,張老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收了鑰匙,還了押金。

在把押金遞到我手裏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二位,抱歉啊,今天發生了這麽嚇人的事……但我們光華山絕對是好地方,以後還請常來啊。”

我笑道:“說不定過不了幾天,我們就又來了呢。”

從農家樂出來,我們鑽進了停在門口的汽車。

劉富強發動汽車,緩緩駛出光華村。

汽車沿著蜿蜒曲折的鄉村公路一路前行,高大雄奇的光華山也在身後漸行漸遠。

回望漸漸變小的山巒,我心裏生出一絲苦澀:“雖然我勸劉館長的時候挺有底氣,但他說得的確也沒錯。到現在為止,我們沒有取得任何突破,別說找‘龍骨’了,就連張興這個唯一的證人都沒找到……”

在這樣的思緒中,我和劉富強相對無言。

按照計劃,劉富強把我送到鎮上,他就直接到鎮派出所。我已經聯係了市局的熟人,請他協調貴福鎮派出所,為劉富強爭取了一次探視張出吉他爹的機會。而我,則在鎮上搭乘班車,到縣醫院找張出吉。

半小時後,我們抵達貴福鎮。我讓劉富強開到鎮汽車站,隨後就自己下了車,買票進站,坐進了一輛開往縣城的班車。

又過了大半個小時,我乘坐的班車抵達蒼雲縣城。

一出縣汽車站,我又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蒼雲縣第一人民醫院。

正午時分,人民醫院老舊的蘇聯式大樓,終於出現在視線之內。

付錢下車,我一路小跑來到醫院住院部。

到了住院部,我並沒有立即上樓,而是來到門口的水果店裏,買了些水果提在手裏,這才繼續朝住院部奔去。

在住院部一樓服務台,我問到了張出吉的病房號。

張出吉住在6樓618病房。

乘電梯來到“618”,我走進病房,就見黑壓壓一片全是人。

病房裏有三個床位,其中兩個床位是空的,另一個床位周圍密密麻麻圍著十來個人,全是樸實的農民打扮。

“喲,這麽多人?”我嘟囔了一句,引得屋內眾人齊齊朝我看了過來。

迎著眾人驚異的目光,我急忙自報家門:“我是《暗角》編輯部的路曉,今天跟張村長約了采訪,沒承想出了這檔子事,於是專程來看看他。”

話一出口,被圍得嚴嚴實實的病床傳來一聲高亢的呼喚:“路主編來了嗎?真是讓你費心了,快……快請過來坐……”

話音未落,村民們就很自覺地讓出一個通道,讓我得以靠近病床。

病**,張出吉正**著瘦得沒剩下幾兩肉的上身,麵朝下趴在**。他背上纏滿了厚厚的繃帶,傷口附近還能看見隱隱血痕。

見狀,我立馬笑著擠了過去,一邊把東西放到床頭櫃上,一邊噓寒問暖起來:“喲,張村長,傷口已經包紮好啦?看樣子應該不用手術,現在還疼不?”

見我連珠炮一般地噓寒問暖,張出吉有些受寵若驚,急忙用枯瘦的雙臂支撐著想要坐起來,卻被我及時製止。

“張村長不要客氣,你躺著……哦,不,趴著就行!”我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又側身坐到了床沿上。

張出吉努力抬起頭,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路主編,沒想到你這麽熱心,竟然還專程來看我。慚愧啊,今天本來答應接受你的采訪的……”

我很大度地擺了擺手:“沒事沒事,身體要緊嘛。誰都沒想到,原本喜氣洋洋的開工儀式,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聽我這麽說,張出吉臉色一沉,周圍的村民也開始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就是,誰承想老太爺竟會對村長動刀子?”

“好端端的開工儀式,就這樣給鬧騰沒了。”

“真是苦了村長,好不容易給村裏拉來的項目。”

…………

村民們的議論一半是對村長的恭維,一半是對村長他爹的埋怨。對村長的恭維分量很足、飽含深情,對村長他爹的埋怨則礙於情麵,說得隱隱約約、點到即止。

但就是這樣的議論,還是讓張出吉很不耐煩。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中,他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烏黑的小眼珠子裏也漸漸升起了怒氣,也不知道是被自己老爹的行為惹惱了,還是被村民們吵到了。

終於,他壓低聲音發話了:“行了,你們都出去,我要和路主編單獨說話。”

病房裏立馬安靜下來,村民們自覺排著隊,魚貫走出了病房。

見狀,我心裏又是一陣嘀咕:“在光華村,張出吉還真是說一不二。”

村民離開後,張出吉才恢複了之前那種討好的笑容,趴在**對我說:“路主編,不好意思啊,山裏人見識短,讓你見笑了。”

“沒有沒有,鄉親們都很純樸呢。”我笑著應了一句,拿起一個橙子開始剝皮。

張出吉又說道:“對了,路主編,今天你想采訪我什麽?現在也沒別的事,要不咱就把采訪做了,也算是幫我們村裏宣傳宣傳……”

說這話時,張出吉眨巴了幾下眼,好像有意跟我套近乎。

我剝好了橙子,遞到他手裏,笑道:“行啊,但不知這個采訪能不能做成。”

“能!”張出吉很堅決地說,“隻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路主編!你來宣傳我們村,我一定支持!”

“那就太感謝了。”我不動聲色地應道,嘴角也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壞笑,“張村長知道村裏的很多事情,這個我絕對相信,但我擔心的是,我想采訪的,就算你知道也不肯說……”

9

聽到我這話,張出吉微微一怔。

他察覺到了我話裏的深意,圓瞪著一雙烏黑的小眼珠子,定定地看著我。

半晌,他才開口道:“路主編,你到底想采訪什麽?”

我嗬嗬一樂,又抓起一個橙子,三兩下剝去了皮,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嘟囔道:“今天上午,我們已經問過了,但張村長好像有些避重就輕……”

“今天上午?”張出吉皺了皺眉,隨即好像想起了什麽,悶聲說,“跟你一起來的那位老先生提到了‘龍骨’……莫非你們這次來,就是想采訪這個?”

我笑著點了點頭:“沒錯。”

得到這個答案,張出吉顯然很失望:“路主編,‘龍骨’不過是一個無稽之談,是一些村民吃飽了沒事幹傳的謠言!這些年,我們光華村寧願苦幹不願苦熬,發展得越來越好,有那麽多好題材可以采訪,你們何苦要浪費時間采訪這個?”

說這些話時,張出吉的語氣義正詞嚴,又混合了深深的惋惜。

但從他閃爍的眼神裏,我卻讀出了一絲驚恐。

麵對張出吉的狡辯,我決定放出一記“大招”,於是繼續笑著說:“張村長,在這裏我要給你說明一下……這次,我們之所以要來采訪‘龍骨’,可是有科學根據的。”

說著,我假咳了兩聲,鄭重其事地說:“幾天前,全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劉漢朝教授去世。去世前,他給他的兒子——同樣是著名生物學家的劉富強——留下了一則遺言。大概意思是神話傳說裏的中國龍真的存在,而證明中國龍存在的‘龍骨’,就埋在你們光華山……想必張村長也聽到過像‘龍骨埋在光華山,保我萬年國泰民安’之類的傳聞。如果這隻是在農村流傳的市井奇談,那麽十有八九是謠傳;但這樣的奇談被著名生物學家作為遺言,我們就得認真嚴肅地對待了。”

聽到這裏,張出吉的眼瞼不易察覺地跳了跳。

我不動聲色,繼續說道:“張村長,你用腳趾想都能知道,如果真如劉教授所說,中國龍的骨頭就在光華山,那麽絕對會成為超級國寶。要知道,這些‘龍骨’將證明象征我們民族的神獸真實存在——不管是生物學還是文化學層麵,意義都是非同小可的!”

言罷,我有意停了下來,笑盈盈地盯著張出吉,突然話鋒一轉:“如果明知光華山埋藏了國寶,還強行讓地產開發商進場大興土木,一旦破壞了國寶,別說度假村修不起來,恐怕引進這個工程的相關責任人也得進監獄……”

聽到我後半句話,張出吉的眼瞼再次跳了跳。

他低下頭,盯著病房的花地板不說話了。而他的額頭,也漸漸滲出冷汗。

病房裏陷入了一陣沉默。

半晌,張出吉才慢慢抬起頭,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見狀,我決定再開導開導他,於是又說道:“張村長,我相信你之前並不清楚這件事的重要性。但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如果真的找到了‘龍骨’,對國家可是大功一件!”

麵對我的威逼利誘,張出吉的心理防線終於崩潰。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就像下定了什麽決心,悶聲道:“路主編,你想采訪什麽就問吧,我一定配合。”

我心裏一陣大喜,臉上依然風平浪靜:“我隻想問一句話——‘龍骨埋在光華山’的說法,究竟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聞言,張出吉麵色又是一緊,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過這次他的神情告訴我,他並不是想隱瞞什麽,而更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看到他的表情,我決定幫他進入正題:“張村長,我聽說,這個說法最早是從老太爺那裏傳出來的?哦,對了,我還不知道老太爺叫什麽名字呢。”

張出吉身子微微一震。

又過了幾秒鍾,他似乎也知道這件事瞞不住了,於是苦笑著抬起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原來路主編都知道了……我爸叫張振邦……你說的沒錯,這個說法就是從他那裏傳出來的……”

說著,他掙紮著又抬起頭,用一種充滿惆悵的聲音說:“我爸是外鄉人,年輕時來到光華山落戶,後來入贅到我媽家當了上門女婿,生下我這個獨子。從記事起,我就經常聽他說,光華山上埋著‘龍骨’,就是春節年畫上那種神龍的骨頭!隻要有‘龍骨’在,我們就能夠國泰民安,因此我們要保護好光華山,保護好‘龍骨’……”

聞言,我主動插話道:“這個說法,就是一些老年村民聽到過的那句順口溜‘龍骨埋在光華山,保我萬年國泰民安’?”

“對。路主編知道得可真多。”張出吉苦笑了一下,繼續道,“小時候聽我爸這麽說,我完全當他在說故事,不過就是聽個好玩。可隨著我漸漸長大,我爸還是一天到晚‘龍骨龍骨’地念叨個沒完,還說隻要有‘龍骨’在,光華山上就不能動土。可他又說不出‘龍骨’究竟埋在什麽地方,我就有些煩了。我記得十二歲那年,對,就是十二歲的時候,我爸又跟我說要保護好‘龍骨’和光華山,我聽得不耐煩了,就說他是騙子,結果被他狠狠揍了一頓。從此以後,他就再沒和我提過‘龍骨’了……”

說到這裏,張出吉輕輕歎了口氣:“後來,我漸漸把這事給忘了。十年前,我爸腦子開始迷糊,經常忘事。剛剛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他轉眼就不認識了。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他得了老年癡呆症,還有一點兒精神病,好像叫什麽‘狂躁型分裂症’……”

聽到他這麽說,我急忙插話道:“狂躁型精神分裂症?”

“對對對,文化人知道的就是多。”張出吉拍了拍腦門,還順口巴結了我一句,繼續說道,“腦子變傻了,我爸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差,動不動就打我和我媽。但我和我媽都念他的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這麽一直照顧著他。為了讓他找得到回家的路,我還買了一部手機,裏麵存了我的電話,天天掛在他脖子上……”

說完,張出吉的一雙小眼珠裏蒙上一層水霧,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

聽到這裏,我心裏有些失望:“按照張出吉的說法,他知道的也並不比其他村民多嘛……”

這麽想著,我決定刨根問底:“張村長,就這些嗎?老太爺是怎麽知道‘龍骨’的,他有沒有和你說過?”

“沒。”張出吉搖了搖頭。

我皺眉想了一會兒,又問:“自從你說他是騙子後,老太爺就再沒提到過‘龍骨’?”

麵對這個問題,張出吉眼裏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鬱,臉上也再次出現了之前那種有什麽難言之隱的表情。

見他這副表情,我覺得可能有什麽隱情,於是繼續問道:“張村長,老太爺還說過什麽?隻要是跟‘龍骨’有關的,都請你回憶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對人亂講的。”

得到了我的保證,張出吉又猶豫了一下,苦笑道:“如果要說有……倒是有那麽一次……”

他重新趴回**,盯著潔白的床單,眼神開始有些飄忽:“三十年前,我就當上了村幹部,後來就一直在想法子讓村裏發展經濟,讓鄉親們吃得飽飯,日子也能過得好一點兒,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門路。一直到三年前,省裏開始在我們蒼雲縣大力發展鄉村旅遊,我就和其他幹部合計,要不要借著政策東風,把山清水秀的光華山也包裝一下,於是就跑到縣裏,請規劃局的領導幫我們牽了線,找到了省城裏一家房產開發公司,準備通過招商引資,請他們到光華山來搞一些旅遊開發……那年夏天,為了這件事,我召集村幹部到村裏開了一個會。就是在這個會上,我爸又……”

10

1月31日下午三點一過,蒼雲縣醫院618病房裏,張出吉用特有的高亢語調,向我回憶起了父親張振邦關於“龍骨”的記憶:

“那天晚上,我和支部書記老牛、村會計陸富財還有三個村民小組的組長正在開會。我給他們詳細介紹了引進地產開發商,在光華山建設旅遊項目的打算。可我爸,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站到了房門外……”

透過張出吉的回憶,那天晚上的情景一點點浮現在我麵前——

就在張出吉大談特談要怎麽開發光華山的時候,房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咆哮:

“光華山上不能動土!”

聽到這聲尖銳淒厲的叫喊,在場的村幹部們不禁一愣,齊齊轉頭朝門口看去。

就見張振邦正站在門外,銀白的頭發和一雙烏黑的小眼珠在燈光照耀下一齊閃爍著瘋狂的光。

見是父親,張出吉一臉懊惱,卻又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爸,我們在說正事,你到外麵看會兒電視吧。”

張振邦卻依然滿眼凶光,又喊道:“光華山上不能動土!”

“爸,行了,你快出去吧……”張出吉有些不耐煩,站起身走過去,想把老爸弄出房間。

卻不想,張振邦突然抬起手,對著兒子的臉就是一巴掌。

“啪!”

張出吉被父親扇得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

“老太爺,你……”見狀,其他村幹部急忙圍了過來,想要勸架。

可不等眾人靠近,張振邦突然衝到桌旁,再次發出一聲尖厲的咆哮:“光華山上不能動土!”

話音未落,當時已經年過八旬的他,竟然怪叫著掀了桌子!

…………

說到這裏,張出吉臉上再次堆滿了苦笑:“經過那回,我再也不敢在家裏開會了。那次以後,我們再商量旅遊項目的事,都是到村委會辦公室或者其他幹部家開會……”

“為了村裏的發展竟然和自己老爸打遊擊戰,真是難為張村長了。”我皺著眉點點頭,接口道,“但老太爺大鬧會場這件事,和‘龍骨’又有什麽關係?”

張出吉笑了笑:“路主編,你跟我一樣是急性子啊。你聽我慢慢講嘛……”

說著,他又繼續回憶起來——

張振邦大鬧會場之後一個月,蒼雲縣遭遇了一場百年一遇的特大強降雨。

一連三天,大雨如注。光華山區出現了滑坡、泥石流和山洪暴發等地質災害的嚴峻險情,光華山頂也發生了多處塌方。張出吉和村幹部們天天忙到半夜,在全村各處查看地質災害隱患,檢查防洪工作,可以說忙得腳不沾地。

第三天半夜,張出吉檢查完村裏一個村民小組的防洪工作,獨自一個人冒雨往家裏走。

在距離自己家還有半裏路時,他遠遠地看見家裏閃出了一個人影。

張出吉的第一反應是:“家裏有賊?”

隨後,借著閃電轉瞬即逝的光芒,他見那人影滿頭銀發,身子上瘦得沒幾兩肉,正鬼鬼祟祟地鑽出自己家,冒著暴雨朝村子背後通往光華山的上山小路一溜小跑。

看清了那個身影,張出吉大驚:“爸?”

他立即跟了過去。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張出吉拚命想要追上張振邦,但令他震驚的是,自己年過八旬的老爹就像打了雞血,沿著小路一路狂奔。而已經六十多歲的張出吉使出吃奶的力氣,卻怎麽都追不上老父親,隻能手腳並用地勉強跟在後麵,確保自己不跟丟。在跟蹤老爹的過程中,他不斷朝張振邦叫喊,希望父親能夠停下,卻因為風大雨大,張振邦根本就沒聽見。

就這麽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兩個老頭兒一前一後追逐著,進入了光華山主峰下的一處山坳。

經過連日大雨,小山坳剛剛經曆了一場塌方,大量泥石流從主峰山脊上傾瀉而下,幾乎堵住了山坳的入口。

摸索著進入山坳深處的一個小土包前,張振邦突然停下了。

張出吉這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覺得這條老命就快報銷了。見父親終於停下,他也急忙收住腳步,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張振邦在小土包前愣愣地站著,身板挺得筆直,就像一尊石像。

就在靠近到五米以內時,他聽到張振邦正在自言自語地念叨些什麽,但因為風雨交加,並不能聽清說的到底是什麽。

這時,張振邦突然動了起來。他從衣服裏抽出一把小鐵鏟,猛地衝到小土包前,開始瘋狂地挖土。

見到張振邦的舉動,張出吉很是好奇,於是悄悄躲進了一旁的灌木叢,安靜地觀察起來。

張振邦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連挖了十多分鍾,把土包刨出了一個大坑,隨後把身子探進坑裏,在裏麵摸索起來。

“他好像在找什麽東西?”張出吉不動聲色,繼續觀察。

不一會兒,張振邦好像找到了想要的,脫下身上的青色粗布外套,把那些東西小心包裹起來,又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這時,張出吉猛地從灌木叢裏站起來,大呼一聲:“爸!”

見兒子突然冒了出來,張振邦不禁一愣。

一秒鍾以後,他臉上竟然出現了凶狠的表情。

看到那副表情,張出吉心裏一緊,但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張振邦已經發出一聲咆哮——

“保護‘龍骨’!”

說時遲那時快,這個快九十歲的老人竟然像一頭豹子,閃電般衝到兒子麵前,伸手用力一推,把張出吉推倒在地,隨即奪路而去。

在張出吉被推倒的瞬間,一道雷電照亮了天際。這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父親懷中的包裹裏,竟然伸出了一截人的骨頭,而且那截骨頭上還戴著一塊銀色的手表,在雷光下發出白慘慘的光!

“那不是……人的手臂骨嗎?”這個念頭在張出吉腦子裏一閃,隨即就猛地倒在地上,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痛,整個身子也隨之一軟,昏了過去。

在失去視覺之前,他努力地轉過頭,看著迅速跑遠的父親。

在漸漸模糊的視線裏,張振邦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