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龍骨”

1

1月26日上午,河東市第一人民醫院。

特護病房裏,九十八歲的劉漢朝躺在病**,雙目緊閉,渾身插滿了各種導管。

病床旁,和劉漢朝同歲的妻子張朝清淚眼婆娑,正緊握著老伴兒幹枯粗糙的手。

一旁,他們六十八歲的兒子、河東市自然博物館退休館長劉富強肅立在床前,眼眶通紅。

幾分鍾前,劉漢朝的主治醫生說,老人的生命即將結束。

劉漢朝當過兵、打過仗,後來又成了全省著名的生物學家,身子一直很硬朗。

直到一個月前,老人接到了一個電話,好像聽到了什麽壞消息,當時他的臉色就變了。

家裏人問他怎麽回事,老人卻什麽都不肯說。第二天,他獨自出了一趟門,回來後臉色更加難看,當天夜裏就突發心髒病住進了醫院。

此後一個月,老人再也沒有清醒過。醫生告訴劉富強母子,老人可能是因為情緒刺激誘發心髒病,進而導致生理機能全麵衰竭。

“爸爸苦了一輩子,一天福都沒享過!”劉富強心裏這麽想著,和母親一起來到病房,準備和父親做最後的告別。

病**的劉漢朝麵色紅潤,好像隻是睡著了。

但劉富強知道,父親身體的各種器官正在迅速地走向衰竭。

盯著行將就木的父親,劉富強眼眶又是一紅。

這時,劉漢朝枯瘦的右手突然一顫,猛地抓住了兒子的手腕。而他原本緊閉的雙眼也赫然張開,幹裂的嘴唇不斷顫抖,整個上半身也緊繃起來,似乎是想坐起來,又似乎是想說什麽。

看到父親突然的反應,劉富強一臉震驚,急忙俯下身,湊到父親麵前,輕聲問:“爸,你要說什麽?”

“啊……”老人嘴裏不斷發出一種幹澀低沉的顫音,就像指甲在砂紙上有規律地摩擦,卻遲遲沒說出一個字。

見狀,劉富強心如刀絞,一個念頭掠過腦海:“爸這是……回光返照了!”

一旁的張朝清也意識到老伴兒可能是要交代什麽遺言,急忙俯身靠到劉漢朝耳旁,用哄小孩一樣的語氣說:“老頭子,你別急,慢慢說!”

掙紮了好一會兒,劉漢朝憋得滿臉通紅,總算是吐出了幾個字:“‘龍骨’……光華山……保護‘龍骨’!”

說完,他整個身子一鬆,雙眼又重新合上了。

聽到父親的話,劉富強一臉迷茫地轉過頭,和母親對視了一眼。

張朝清也是一頭霧水,又湊到老伴兒耳旁,低聲說:“老頭子,你說什麽胡話呢?什麽‘龍骨’?你倒是說明白些啊!”

劉漢朝再無任何反應。

當天中午,劉漢朝去世。

劉富強怕母親悲傷過度,於是叫來妻子陪張朝清回家休息,又召集幾個兒女開始張羅劉漢朝的後事。

三天後,劉漢朝遺體火化,筋疲力盡的劉富強又來到父母家,開始整理父親的遺物。

在父親早年從部隊帶回來的一個積滿灰塵的舊箱子裏,劉富強發現了一個發黃的舊信封。

看那個信封的成色,應該不比劉富強的歲數小。

信封上用毛筆寫著一行清秀的小楷:中華龍骨。

看到“龍骨”兩個字,劉富強心裏沒來由地一緊。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就見裏麵放了一張已經變脆的信紙以及一張舊報紙上剪下來的剪報。

剪報上全是繁體字,印有報紙的名稱《雙河通報》,日期是“民國壹拾玖年拾貳月拾柒日”。

“民國一十九年,不就是1930年?喲,這報紙歲數比我還大。”劉富強嘟囔了一句,又順著報紙往下讀:

三日,隆冬已至,本省西南與陝西接壤之秦巴嶺卻是天雷大作、風雨交加,恍然如盛夏。雷電之中,有農戶見一條大龍自雲雨中鑽出,降落於群山茂林之中。次日,本省保安團前往查看,但見密林間樹林盡折,形成一長百丈、寬九丈之空白地帶,疑乃巨龍伏地遊走之痕跡……

“大龍在山區降落,還在林子裏遊走?”作為子承父業的生物學家,劉富強不禁啞然失笑,“當年的報紙可真敢登,這麽玄乎的事與其說是新聞,倒不如說是民間奇談。”

放好剪報,劉富強開始閱讀那封信。

信的內容很短,就幾句:

漢朝兄如麵:

民國貳拾玖年,你我於秦巴嶺尋獲之“龍骨”,已埋藏於光華山。我族人日夜守衛,常年供奉,香火不斷。希冀“龍骨”不朽、國泰民安。兄勿念。

尋龍同袍光華張興敬上

民國叁拾叁年玖月初捌

讀了這封短信,劉富強原本不屑一顧的態度,也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將報紙和信上所說的內容聯係起來一看,他立馬意識到了什麽:

“剪報上說,1930年有一條大龍降落於秦巴嶺,還在山林裏蹚出了一條巨大的空白地帶。十年後,也就是信上說的1940年,這個叫張興的和我爸一起在秦巴嶺尋獲‘龍骨’,並把它埋藏在光華山,還安排了人日夜守衛……這麽說來,我爸當年真的見到過……‘龍骨’?”

2

1月29日深夜十一點,我在編輯部加完了班,正準備關燈回家。

這時,電話響了。

“這誰啊?莫不是又有緊急采訪,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我嘀咕了一句,掏出手機。

來電顯示上閃爍著“河東市自然博物館館長劉富強”的名字。

“劉館長竟然這時候來電話?他不是從不熬夜的嗎?”我自言自語著,按下了接聽鍵。

“喂,劉館長,你也成夜貓子了?”我笑道。

劉富強顯然沒心思跟我胡扯,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路記者,你相信龍真的存在嗎?”

麵對這個突兀的問題,我不禁一愣,反問道:“龍?什麽龍?恐龍、變色龍,還是電影裏的史矛革?”

聽到我吊兒郎當的回答,劉富強急了,低聲喊道:“不是!是中國龍!”

劉富強焦急的語氣,終於讓我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於是急忙收起了笑臉,低聲問:“你說的是中國的圖騰?有四個爪、頭上長角、身上有鱗、能夠呼風喚雨的神龍?”

“對!”劉富強長出了一口氣。

得到了確定的回答,我又笑了:“劉館長,你可是全省聞名的生物學家,怎麽會相信這種事情?中國龍是神獸,也就是神話裏才有的生物啊。”

聞言,劉富強語氣依然急促:“你說的我怎麽會不明白?路記者,我就是想問你,你相不相信這種神話生物真的存在?”

“這個嘛……”麵對劉富強急吼吼的逼問,我哭笑不得,一時語塞。

見我遲遲沒有回答,劉富強更著急了,連聲催問道:“路記者,你倒是說話啊!作為全省著名的大記者,你到底相不相信這種事?”

我遲疑了一下,終於用一種嚴肅的語氣回答:“如果有科學證據,我想我是會相信的!”

“好!”劉富強如釋重負,“這些天,我找到了一些線索,全都指向中國龍!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尋找證據,說不定可以證明這種神話生物真的存在!”

聽到劉富強的話,我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找到了……證明中國龍存在的線索?我說劉館長,這些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還真有點兒不能接受……”

劉富強的聲音更急了:“我真有線索,是我爸留下的!”

劉富強的父親劉漢朝我也認識。他是打過仗的老革命,也是全省著名的生物學家。就是在父親的影響下,劉富強才成了一名生物學家。幾天前,劉漢朝去世,我還去吊唁過。現在,劉富強竟然說線索是他爸留下的,我心裏不禁一緊。

見我還是不說話,劉富強催促道:“你不相信,現在就可以過來看看……”

說完這話,劉富強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急忙補充道:“哦,當然,現在時候不早了,也不好打擾路記者休息。要不,明天你定個時間,我們再詳細聊聊?”

“行。”我估摸了一下時間,“明天上午我沒有采訪,要不就明天上午九點,我到自然博物館找你。”

劉富強回答得很爽快:“行!明天上午九點見!”

掛了電話,我啞然失笑:“堂堂的大生物學家,竟然邀請我一起尋找神話裏才有的中國龍……這個線索,不知道會寫出什麽樣的稿子……”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準時來到了自然博物館。

河東市自然博物館位於市區北側的景雲山腳下。作為雙河省最大的自然科普基地,博物館大樓極其科幻,是一棟九層樓的幾何造型的建築。

在冬日的藍天白雲下,外形時尚的博物館和蒼翠雄勁的景雲山融為一體,頗有一種天人合一的意境。

來到博物館樓下,我給劉富強打了電話。

片刻後,一個身姿矯健、滿頭銀發的老年男性快步走出博物館大門,又朝我遠遠招了招手:“路記者!”

看到那個身影,我急忙一路小跑過去:“劉館長你好,你身子還是這麽硬朗!”

劉富強笑了笑:“路記者也越來越帥了,隻是這頭發越來越少了。”

我摸了摸剃成板寸的腦袋,隨即收起了笑容:“劉館長,你們家裏人可要節哀。老爺子高壽善終,你們也不要太過悲傷。”

劉富強點點頭:“謝謝你,小路。”

我笑了一下,開始進入主題:“劉館長,昨天你說找到了證明中國龍存在的證據——這證據到底是什麽?”

劉富強立馬嚴肅起來:“走,我們到茶歇區慢慢聊,順便我也請你喝杯好茶。”

“別啊,怎麽能讓劉館長破費?”我搔搔頭說,“要不到你辦公室說吧,一樣能喝茶。”

劉富強卻搖了搖頭:“算了,我都已經退休了。單位體恤我工作多年,給了我一個名譽館長的頭銜。要是我老往辦公室跑,容易給現在的博物館領導造成壓力。再說了,我們要談的事,也不太適合讓外人聽。”

我想想也是,於是便不再推辭。

博物館的茶歇區就在大門旁不遠處,是一個用遮陽傘覆蓋起來的公共休閑區域,來博物館參觀的遊客可以在這裏吃吃喝喝談天說地。

進入茶歇區,劉富強和我找了一個僻靜處坐下,要了兩杯大紅袍。

喝了一口茶,劉富強低下頭,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文件夾,神情嚴肅地遞給我。

我急忙接過文件夾,打開。

裏麵放著一封很古舊的信和一張同樣古舊的剪報。

接下來一刻鍾,劉富強將父親的遺言以及這封信和剪報的來曆和盤托出。

聽了他的介紹,我深感震驚。

在我內心深處,雖然還是不太敢相信中國龍真的存在,但這個由劉家父子兩代生物學家提供的線索,卻又讓我不得不認真對待這件看起來很玄乎的事。

見我沉默不語,劉富強遞過來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根,悶聲說:“這個名叫張興的人在信上說,1940年他和我爸在秦巴嶺找到了‘龍骨’,並埋藏在了光華山。光華山你應該也知道,就是位於蒼雲縣貴福鎮的那座大山,在省城東北方向,開車過去要八九個小時。”

“我知道那裏。”我點點頭,“那裏正在打造生態旅遊景區,之前我去采訪過。到當地才發現,所謂的生態景區,實際上就是想在山上建別墅,賣給城裏的有錢人。沒承想,這裏還是老爺子埋藏‘龍骨’的地方。”

劉富強噴出一口煙,說:“今天我就準備到光華山去一趟,小路要不要和我一起?”

聞言,我立馬來了興趣,起身回答道:“當然!”

3

上午十點一過,劉富強到博物館停車場取來了車,載著我駛出河東市區,朝東北方向的蒼雲縣一路疾馳而去。

話說這蒼雲縣乃是雙河省的東大門,北鄰陝西,南接湖北,地處三省交界處。

按理說,這樣的通衢之地大多是交通要隘,憑借地理位置就可以發展得很好。蒼雲縣卻是一個例外。因為地處綿延千裏的秦巴嶺腹地,當地山高坡陡、交通閉塞,一個個自然村被分割在群山河穀之間,可以說充分體現了李白詩中的蜀道之艱難。

這幾年,借著國家的好政策,蒼雲縣開始發展生態旅遊,也搞了一些土特產加工項目,取得了一定的發展,但怎麽堅持把這些事做下去,仍然任重道遠。

離開市區之後,劉富強駕駛汽車轉上了通往蒼雲的高速公路。

這時,冬日暖陽穿過棉花糖一樣的雲層,在高速公路和兩側清脆的丘陵間投下萬丈金光。

眺望藍天白雲,劉富強好像心情大好,一邊開車,一邊開始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小路啊,你們《暗角》編輯部還是就你一個人?”

劉富強一提這茬,我就來了氣:“嗯,領導說是要招人,可這話都說了好久了,愣是鬼影都沒見到一個。我看這架勢,是想把我給熬到油盡燈枯才罷休。”

劉富強笑著安慰道:“年輕人嘛,累一點兒總是好的,就當是學習業務,鍛煉一下自己總不虧。”

我卻撇了撇嘴,嘟囔道:“劉館長,學習鍛煉倒是沒錯,我也不是怕苦怕累的人,但話鋒傳媒集團這個大一個單位,就我一個中層手底下沒兵,工作任務還一點兒沒減少。我就覺著吧,這要麽是領導覺得我負責的欄目不重要,要麽就是對我有意見,給我小鞋穿。”

聽到這話,劉富強收住了笑容,用一種長輩教導晚輩的語氣對我說:“小路啊,你可不能這麽想。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你們領導當然更知道了。我覺得吧,你們領導就是覺得你本事大,因此才把這麽重的擔子交給你,那是對你的信任。美國電影《蟑螂俠》裏有句名言是怎麽說的來著?哦,對,叫作‘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我撲哧一聲樂了:“劉館長,不是《蟑螂俠》,是《蜘蛛俠》。”

劉富強瞪了瞪眼,知道自己出了糗,隨即老頑童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原來是蜘蛛不是蟑螂……不過我的意思都一樣。”

我點點頭,心裏卻隻能一聲苦笑:“老爺子說是‘領導信任’,可我怎麽覺得這是萬惡的資本家在壓榨咱勞動大眾的勞動力?這也難怪,老爺子不清楚我們這裏的情況啊。話說他工作了一輩子的自然博物館,那可是事業單位,不能隨便裁員開除人。可我們這裏是企業,考核指標完不成,裁掉你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見我黑著臉不說話,劉富強還以為是自己的勸說起了作用,笑嗬嗬地又說道:“對了,上次你采訪我的那篇稿子是真的好,上個月國家自然博物館的領導看了都說,這稿子把我給寫活了……”

“劉館長別這麽說,晚輩我可不敢當。”我急忙假惺惺地謙虛道,小小的虛榮心卻得到了極大滿足。

言罷,劉富強忽然歎了口氣:“唉,如果中國龍也是活的,那我就更高興了……”

見老爺子進入了主題,我急忙接話道:“那可不!如果證明這種神獸真的存在,那絕對會震撼整個科學界!哦,不,其意義絕不僅限於生物學,對文化學特別是中國文化學也將產生極大的影響。畢竟,中國龍是我們民族的圖騰和象征……”

劉富強緊握著方向盤,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但聽到我的話,他眼裏還是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小路你說的是沒錯,但……”

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了。

見劉富強欲言又止,我急性子上來,催問道:“劉館長,但什麽?”

劉富強苦笑了一下,把沒說完的話吐了出來:“但我覺得吧,這件事情太玄乎……你想想,神話傳說裏才有的龍竟然真的存在……這種事想一想,都覺得不現實。”

“劉館長果然是搞學術的,對待問題很謹慎啊。”我不動聲色地巴結道,“這件事是很玄乎,但不管如何玄乎,如果它給出科學證據,那麽就是真的。就像一百多年前的非洲山地大猩猩,在被科學界正式承認之前,不也一樣隻是熱帶雨林傳說中的巨獸?更何況,這還是劉老先生的遺願……要知道,如果沒有科學證據,像他這樣一位生物學泰鬥,是絕對不會相信龍真的存在的。”

“沒錯,聽我爸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也很震驚。但既然我爸他到死都信這個,那麽我們也值得為它試一試。”劉富強說這話的時候,汽車前方出現了一個休息區。

“我們到休息區歇一會兒,抽支煙。”

“行。”

汽車駛入休息區,我和劉富強下車來到吸煙區,各自點燃了一根煙,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劉富強吸了一口煙,好像想起了什麽,笑著說道:“小路,我覺得,我爸說的‘龍骨’有一個最合理的解釋……”

我立馬反應了過來:“劉館長的意思是,如果‘龍骨’真的存在,那麽很可能就是……恐龍的化石?”

“對,小路可真是一個小機靈鬼。”劉富強笑眯眯地盯著我,就像在表揚自己兒子的父親,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但並不僅限於恐龍。要知道,從恐龍出現之前一直到幾萬年前的冰河期,在長達三億多年的整個史前時代,出現過很多個體巨大的生物,比如說猛獁象、劍齒虎、大地獺等等。它們變成化石之後,巨大的骨架也很可能被普通人認作‘龍骨’。”

“嗯嗯,劉館長果然是專家,想得可真周全。”我搔搔頭,又巴結了一句。

卻不想,劉富強也學著我的口吻來了句:“小路也果然是大記者,嘴巴可真甜。”

此話一出,我們相視大笑。

抽完煙,我倆回到車上,繼續朝蒼雲縣一路飛馳。

在車上,我列出了此次光華山之行要重點訪問的三個對象:一是那封信的作者張興及其後人,考慮到那封信年代久遠,張興可能已經去世,因此很可能要尋訪他的後人;二是蒼雲縣和貴福鎮的野生動物保護部門、地方文化傳說研究者,看他們能否從官方或學術的角度,為我們提供光華山“龍骨”的其他線索;三是當地村民,看他們有沒有聽到過“龍骨”的傳說。

確定重點訪問對象後,我對劉富強說:“這些對象中,最重要的是張興及其後人。因為那封信裏說了,張興不僅是‘龍骨’發現者之一,同時他的家族也守護著‘龍骨’——不知道現在他們是不是還在堅持這樣做。”

劉富強應道:“希望是吧。可惜,除了這封信,我爸沒有留下其他線索,張興是誰、是做什麽的、住在哪裏,我們都一無所知。不過也沒什麽,等會兒我先和蒼雲縣的林業部門聯係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當天中午,汽車進入第二個休息區。劉富強在吃午飯時,給蒼雲縣的林業局、林場和自然保護區等有業務聯係的單位打了電話,詢問他們是否聽說過光華山“龍骨”的傳聞,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

與此同時,我也給蒼雲縣文化旅遊委員會打了電話,盡量用委婉的方式繞著彎詢問了關於“龍骨”的事,對方同樣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打了一圈電話,我們一無所獲。

好像是怕我氣餒,劉富強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像‘龍骨’這麽玄乎的事,官方不清楚也正常。等今天到了光華山,我們好好到村民中間挖一挖,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線索。”

我使勁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下午一點剛過,劉富強駕車再次出發。

就在汽車駛出休息區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說不定,他能幫我們找到張興。”想到這人,我急忙掏出了手機。

4

汽車距離蒼雲縣還有一百八十公裏的時候,我從手機通訊錄裏找出了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署名是“找人狂魔周鳳閣”。

別看這個名字有點兒女性化,可這位周鳳閣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紅臉大漢,身高一米八五,體重少說也有兩百斤。他是河東市公安局戶籍信息中心的一名警察。

之所以叫他“找人狂魔”,是因為他憑借過目不忘的超凡記憶力和強大的信息檢索技術,幾乎能夠找到雙河省任何戶籍的人口,不管是身在外地的還是長居本地的,也不管是已經去世的還是健在的。

在一次尋找離家出走男孩的采訪中,我結識了周鳳閣,並見識了他通過信息化技術,在三小時內鎖定失蹤男孩去向的“神通”。

“請出‘找人狂魔’,應該能幫我們找到張興的下落吧。”我心裏這麽嘟囔著,按下了電話撥出鍵。

很快,電話接通了。

聽筒裏傳來周鳳閣鏗鏘渾厚的聲音:“路記者你好。說吧,今天大記者又想找誰?”

對周鳳閣如此直來直去的談話方式,我從來都很受用,於是也直接進入主題:“鳳閣大哥,今天小弟想請你幫忙找一個男人,名叫張興,祖籍在蒼雲縣貴福鎮光華山,年齡應該有八九十歲了,不知道他還健不健在,具體戶籍注冊地也不清楚。想請你按這個年齡段,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一下檢索,看能不能找到他或者他家屬的聯係方式。”

“好,參數夠了,沒問題。”周鳳閣很耿直地應道,隨即又表揚了我一句,“我就喜歡和路大記者說話,直來直去,絕不拖泥帶水!”

“鳳閣大哥也很幹淨利落。”我笑著巴結了一句,又問,“大概需要多久?”

周鳳閣沉吟了一下,說:“放到全省進行檢索,叫這個名字的應該不少,幸好他的年齡段還比較明確……這樣吧,今天我有點兒忙,最遲到明天中午前,我一定給你回複,行不?”

“行,‘找人狂魔’就是爽快!”我應道,“鳳閣大哥,你一有結果就給我來個電話,急等著用。”

“沒問題。”周鳳閣應了一句,忽然笑了,“路記者,加上上次你讓我找的那個逃婚王老五,現在你至少欠我三碗牛肉麵了喲。”

我嗬嗬一樂,笑道:“行行行,等忙過這一段我就請你吃。”

放下電話,我心裏稍微踏實了一點兒,打開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大口。

這時,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劉富強開口道:“小路,這次叫你一起來,我還真找對人了。你腦子靈光,交際麵廣,找人的路子也多。”

“這不也是給逼的嘛!”我苦笑了一下,“誰讓我們手裏除了‘張興’這個名字,其他線索一概沒有呢。”

劉富強點了點頭,依然緊盯著汽車前方:“很快就到蒼雲縣城了,從縣城到貴福鎮還要十八公裏,今天下午五點前應該能到,光華山就在鎮子東麵,大概還有八九千米遠。等我們到了鎮上,天也快黑了。我們是直接去光華山,還是在鎮上歇一宿再去?”

聽到劉富強求助的語氣,我心裏一陣苦笑:“原來,對怎麽尋找張興和‘龍骨’,劉館長一點兒譜都沒有……他這次叫我來,原來是想讓我一手包辦,替他把整件事都查清楚……”

這麽想著,我擰好礦泉水瓶蓋,皺眉沉吟了一會兒,回答道:“我覺得吧,要不咱們直接去光華山,先找個鄉村旅店住下,明天一早就找當地的村幹部和老百姓先聊一聊,這樣比較節約時間。要能問出點兒什麽來,也算是我們的意外收獲。劉館長你覺得呢?”

劉富強應了一句:“行!”

…………

下午五點十八分,我們終於抵達貴福鎮。

夕陽照耀下,如刀刃般雄峻陡峭的光華山,巍然聳立在鎮子東麵,俯瞰著連綿的群山和蜿蜒的河穀。

劉富強駕駛汽車,穿過方圓約三平方千米的貴福鎮老街,轉上通往光華山的鄉村公路,一路絕塵而去。

五點四十八分,我們來到了光華山腳下的光華村。

以前,我曾來這裏采訪過,因此對村子的情況有所了解。

從麵積上來說,這個村子很大,因為包括光華山在內的方圓近百裏地都是它的地盤。

但從人口數量上來說,這個村子又很小,因為全村兩千多村民,有一半外出務工去了,剩下的一半全是老弱婦孺。

沿著鄉村公路一路走,我們看到村子新建了一座文化廣場。

廣場四周插滿了彩旗。入口處,一道巨大的充氣拱門已經豎立起來,門上還貼著一行大字:熱烈慶祝光華山度假村項目開工。拱門後方,一群工人正忙著搭建一座臨時的主席台。

見這陣勢,劉富強隨口嘟囔道:“這架勢,是要搞什麽活動?”

我朝拱門擠了擠眼:“上麵都寫著呢,是一個什麽度假村的開工儀式。今天上午喝茶時我說過,我之前來這裏采訪過光華山的生態旅遊發展,結果到了才發現,所謂的生態旅遊就是在光華山上修別墅,然後賣給城裏的有錢人,完全沒有新聞價值,讓我白跑一趟。”

盯著那個俗氣的拱門,劉富強也是一臉鄙夷:“現在的人,腦子裏除了錢什麽都沒有!”

吐槽了兩句,我們駕車繞開文化廣場,在天快黑的時候找到了一家農家樂。

找老板一問,住宿一天一人五十五元,包三頓飯。跟著老板看了房間,有電視,有網絡,能洗熱水澡,條件很不錯。

於是我們當即要了一個雙人標間。付了錢,又放下行李,就跟著老板下樓吃飯。

農家樂的飯廳在一樓,也就是老板家的堂屋。屋子幹淨明亮,很多擺設都是新的。

我和劉富強下了樓,兩桌飯菜已經擺好了。

其中一桌,老板一家已經吃上了。另一桌,顯然是給我們準備的。

“喲,六菜一湯,很豐盛嘛。”盯著桌上的飯菜,我直咽口水。

見我們下樓,老板很殷勤地站起來,搓著手,笑道:“二位,不好意思啊,我們這地兒偏僻,再加上明天村裏又要搞開工儀式,下午我還去幫了忙,晚上就簡單弄了幾個小菜,二位將就著吃,多包涵啊。”

“沒事,就是簡單的才地道!”劉富強很大度地擺了擺手,又打趣道,“我說老板,你都撂下生意去工地幫忙了?看來那個什麽度假村,來頭不小啊。”

“那可不是。”老板繼續搓著手,布滿橫肉的臉上堆滿了卑微的笑容,“聽村長說,度假村一開張,每年能有好幾萬城裏人到光華山來玩,還都是城裏的有錢人!等到那時候,我這小農家樂不天天爆滿才怪呢!”

看到老板臉上的笑容,我心裏忽然有些愧疚:“哦……看來,那個地產項目對村裏的發展幫助很大呢。”

這時,劉富強轉頭拍了拍我,笑道:“小路,奔波了一天,餓壞了吧?快快,多吃點兒。”

“嗯嗯。”我使勁點點頭,和他一起坐了下來,隨後就開始狼吞虎咽。

其間,就在鄰桌吃飯的老板,會不時端著酒靠上來,和我們嘮上兩句嗑。交談中,我們得知老板姓張,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聽到他的姓氏,我靈機一動,問道:“張大哥,村裏有很多人姓張嗎?”

張老板點頭道:“對。張姓在我們這兒是大姓,村裏一半人都姓張,光華山腳下還有一條河,叫‘張家溝’呢!”

我笑了笑,話鋒一轉:“那你認識一個叫作張興的老人家嗎?年紀應該有八九十歲了。”

“張興?”張老板皺了皺眉,開始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幾秒鍾後,他搖了搖頭,“八九十歲的老輩子裏,還真沒聽說過這麽一個人。”

言罷,我覺得有點兒小失望,道了聲“多謝”,準備繼續埋頭吃飯。

可能是察覺到了我們的失望,張老板又很熱心地說:“二位如果想在村裏找人,明天可以去問問村長。他在村裏德高望重,認識的人可比我多多了。”

說著,張老板把村長的電話和住址給了我們。

村長名叫張出吉。

謝過張老板,我和劉富強三下五除二吃完晚飯,準備上樓回房間休息。

臨上樓前,我突然湊到張老板身旁,壞笑著問道:“張大哥,請問你們這光華山上,是不是埋著‘龍骨’?”

張老板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反問道:“隆菇……什麽隆菇?是一種蘑菇嗎?”

見狀,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依舊堆滿笑容:“沒事,我就順口一問,看來你們都不知道。”

言罷,我拉著劉富強上了樓。

當天臨睡前,我倆商定,第二天就去會會村長張出吉。

卻不想,一個突然發生的意外,打亂了我們的計劃。

5

第二天早上七點二十分,睡得正香的我,突然被一隻手用力搖醒。

張開眼,就看見劉富強精神矍鑠的臉:“小路,起來了。”

“劉館長?”我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於是強忍住起床氣,嘟囔道,“你這麽早就起來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劉富強笑了笑:“人老了,瞌睡本來就少。更何況,昨天張老板說,他們這裏七點半就有早飯,我們早點兒吃了好去找村長。”

“你老了,可我還年輕,還想多睡會兒啊……”我心裏叫苦不迭,卻也隻能起床穿衣。

簡單洗漱之後,我和劉富強一起下樓。

一樓飯廳裏,並不見張老板,隻有他老婆指揮著兩個女兒在準備早飯。

“張大哥沒在啊?”我問老板娘。

“一大早就到廣場幫忙去了。”老板娘笑著說,“今天開工可是村裏的大喜事,各家各戶都爭著出力!”

我笑著點了點頭,坐下抓起一個肉包子就啃了起來……

上午七點四十五分,我和劉富強吃過早飯,按照張老板提供的號碼,給村長張出吉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接通,傳來了一個老年男性高亢的聲音:“誰啊?”

那聲音語速極快,似乎還有些不耐煩。

“喂,是張出吉張村長嗎?”我問道。

“對,你哪位?”那聲音依舊很不耐煩。

“喲,這村長架子不小啊!”我心裏嘟囔了一句,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於是用比較生硬的語氣說,“張村長,我是《暗角》編輯部主編路曉,今天想到你們村子采訪一個稿子。”

果不其然,張出吉的聲音立馬低了八度:“哦,原來是路主編,你好你好,對不住啊,今天上午我們村裏有個重要活動,今天晚點兒我跟路主編聯係,可以嗎?”

我點點頭,冷聲道:“今天張村長很忙嗎?你說的重要活動,是不是光華山度假村的開工儀式?”

張出吉似乎沒料到我知道度假村的事,有些喜出望外:“對對對,你們記者的消息就是靈通!對我們村的發展來說,這個度假村可重要了,還要請路主編多幫我們宣傳宣傳……”

見他的語氣軟了下來,我也換上了一種比較親和的態度:“行吧,這也是村裏的一件大事。這樣吧,張村長你先忙,我們晚點兒到開工儀式現場,等你忙完了我們再聊。”

張出吉有些受寵若驚:“路主編要親自來?太好了,開工儀式就在我們村文化廣場舉行,上午九點開始,村裏人都知道……”

“明白了,等會兒見。”我應了一句,掛上了電話。

見我放下電話,劉富強立馬湊了過來,一臉關切地問:“村長怎麽說?”

“這位村長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主。”我吐槽了一句才答道,“今天上午他要參加開工儀式,等儀式結束後才有空。我對他說,我們晚點兒到儀式現場見他。”

劉富強聞言大喜,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就朝外走。

我急忙問道:“劉館長,你這是做什麽?”

劉富強回過頭,一臉無辜地盯著我:“去儀式現場等村長啊。”

我也一臉無辜地盯著他:“劉館長,我的叔,儀式九點才開始,怎麽也得折騰一兩個小時吧?我們可以先回屋做點兒別的,晚點兒再去。比方說,回屋睡個回籠覺……”

劉富強還是沒鬆手:“哎呀,小路,我們早點兒過去吧!萬一儀式提前結束了呢?萬一村長一高興跟那些老板一起去省城了呢?我爸屍骨未寒,他交代的事連個眉目都沒有,我這心裏急啊……”

見狀,我不再說什麽,老老實實跟著他朝文化廣場走去。

沒承想,就因為我們提前去了,這才有了意外收獲。

大約八點,我們來到文化廣場,看到儀式現場已經布置完畢,上百名村民正在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張老板,也看到了一個正在指揮眾人搬椅子、鋪桌布、擺座牌的小個子老頭兒。

這老頭兒年紀和劉富強相仿,身材幹巴,兩隻小眼珠子卻炯炯有神,就像兩個幽深的黑洞,要把眼前的人和物給吸進去。

“這就是張出吉了吧?”我盯著老頭兒看了一會兒,朝劉富強使了個眼色。

我倆隨即悄悄靠了過去,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來。

別看張出吉的身材幹巴瘦小,能量卻很大。他拿著一台對講機,操著一口大嗓門兒,在現場來回蹦躂,很快就把原本亂糟糟的村民組織起來,迅速完成了現場最後的布置。

八點三十五分,一切就緒。

張出吉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朝進村公路頻頻張望。

看到他焦急又期盼的模樣,我遞給劉富強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後說:“現在,就等參加儀式的當地領導和大老板們大駕光臨了。”

卻不想,領導和大老板們沒來,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八點四十五分,一個青灰色的身影,輕飄飄地鑽出不遠處的山林,又緩慢地飄進廣場。

等走近一些,我看清那身影是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少說也有八九十歲了。老人披頭散發,布滿皺紋的臉上,一雙小眼珠散發出呆滯的光。他身穿青灰布的麻布單衣,裏麵胡亂地塞滿棉花。而在他脖子上,還掛著一部老年手機,正像擺動的秋千一樣晃**著。

說老人走路是“飄”,是因為他重心很不穩,走路的時候忽左忽右,就像被風吹動的狗尾巴草。

看到老人的小眼睛,我忽然察覺到了什麽。

盯著那老人,劉富強嘟囔了一句:“這是哪裏來的老乞丐,看起來怪可憐的。他這歲數,跟我爸也差不多了吧。”

那老人走入廣場之後,左搖右擺地飄**著,在人群中轉了兩圈,好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忽然,他好像找到了目標,猛地加速朝前一路小跑。

見狀,有兩點讓我覺得很是驚奇。

一是一個看起來都快九十歲的老人,竟然還能如此輕盈地一路小跑。

二是看到老人的村民,好像都有點兒害怕這個老乞丐,紛紛轉身為他讓路——並不是因為嫌棄或者厭惡而躲開,而是一種基於內心敬畏的避讓。

須臾,老人就已經跑到了張出吉身後。

這時,張出吉仍在朝進村公路張望,似乎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動靜。

卻不想,就在距離張出吉背後約一米時,老人原本渙散的眼神猛然淩厲起來,就像一隻見到小雞的老鷹。而他的手也朝懷裏一掏,猛地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見狀,我大驚,急忙發出一聲大呼:“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