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龍骨”3

11

那天夜裏,張出吉昏迷了十多分鍾,直到被瓢潑的大雨澆醒。

等他醒來,張振邦已經不知去向。

他隻好掙紮著爬起來,一個人摸索著回到家,準備再組織村民上山尋找父親。

卻不想,等他狼狽不堪地回到家,發現張振邦竟然也到家了,正癡癡地在堂屋裏看著電視。

見他渾身濕透,頭上還帶著傷,老母親急忙問他怎麽回事,張出吉卻隻說自己摔了一跤,簡單包紮一下應付了過去。

而這天夜裏張振邦的異常反應,卻像一團可怕的陰影,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接下來很多天,張出吉一次次回憶著那天夜裏的每一個細節,終於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爸他……竟然是盜墓賊。”

張出吉這麽想,也並不是沒有道理。

自古以來,光華山就是聯結三省的交通隘口,在曆史上也飽經戰亂。直到今天,山上還散布著很多孤墳,從明清到民國年間的都有。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就曾有外麵來的文物販子假扮采藥人潛入光華山區,盜掘孤墳,經過當地公安和村民的好幾輪“嚴打”才給壓下去。

而如今,張振邦一味阻撓光華山開發,就是因為他在悄悄盜墓,因此才編造出“龍骨埋在光華山”的謠言,不願意光華山被人開發,斷了自己的財路。

做出這個令自己信服的推斷,張出吉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於是運用村長的權威,在村裏堅決抵製“龍骨埋在光華山”的說法。

…………

聽張出吉講到這裏,我不禁大喜過望,想了一會兒,又問道:“張村長,既然你都看見老太爺挖到的骨頭了,那這些骨頭會不會就是‘龍骨’?”

張出吉毫不猶豫地應道:“不可能,那就是人的骨頭。”

見他態度堅決,我也不願放棄,又問道:“當時黑燈瞎火的,你怎麽就這麽確信老太爺懷裏的是一截人骨?”

聞言,張出吉忽然笑了:“路主編,我們山裏人是沒什麽見識,但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人的骨頭和豬牛羊的也都見過一些,不至於連這都分不清吧?”

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嘟囔道:“那萬一‘龍骨’就長這樣呢?就是和人的手臂一個樣,又怎麽說?”

張出吉被我氣樂了:“路主編,這話可就不像是知識分子說的了,你見過龍的膀子跟人的膀子一般粗?”

我也知道這個問題提得低級,麵對張出吉的反駁一時語塞。

見我不說話了,張出吉主動安慰我說:“路主編,‘龍骨’可能真是一個誤會。我覺得吧,可能就是我爸為了獨占山上的古墓,編出來的一個借口……”

“怎麽可能?”這次輪到我反駁了,“老太爺這麽大歲數了,還怎麽盜墓?再說了,他不是老年癡呆了嗎?怎麽可能還會編造這種借口?”

“怎麽不可能?”張出吉也來勁兒了,“我就見過這樣的,有些老年人雖然得了老年癡呆,但對自己覺得要緊的事情,記性卻都好得很!比如說,銀行卡的密碼啦、房產證要過戶給兒子啦、自己存的錢不能留給媳婦啦之類的。在鎮上我就見過好些個呢!因此我才覺得,我爸應該也是這種,年輕時他就是盜墓賊,老了雖然腦子變傻了,但還是記得山上那些‘寶貝’……”

張出吉的說法雖然也沒有得到證明,但顯然比“龍骨”這個說法要科學合理得多。但我還是不願服輸,努力在腦子裏尋找著反駁他的理由。

皺眉想了一會兒,我又說道:“張村長,你說得的確有些道理。如果隻有老太爺一個人說這世界上存在‘龍骨’,我可能不會相信。但問題是不僅僅是老太爺,就連劉教授這樣的頂尖生物學家都這麽說了,你又怎麽解釋?”

聞言,張出吉重新趴到了**,小眼珠滴溜溜轉了好一會兒,但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見他無言以對,我又說道:“另外,那天晚上老太爺挖出來的那包東西裏,除了那截骨頭,還有別的東西嗎?”

張出吉皺眉看了看我,又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皺著眉搖了搖頭。

我又問:“那最後他把這包東西藏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

張出吉還是搖頭。

見狀,我感到從張出吉身上挖不出什麽信息了,於是慢慢站起身,笑著說:“張村長,感謝你這麽配合。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來看你。”

見我要走,張出吉急忙支撐起身子,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路主編,我爸的事還請你千萬保密……你也知道,我是村幹部,這話傳出去,以後我還怎麽開展工作。再說了,村裏的項目還……”

提到光華山的項目,張出吉忽然停住了,臉上又出現了痛苦的表情。

“如果真如張出吉自己所說,那麽他這樣一個村長,倒也真算是心係農村發展又很孝敬老人的好幹部……”看到他這副模樣,我心裏有些不忍,於是點點頭:“張村長請放心,我不會亂說的。”

言罷,我快步走出了他的病房。

走出縣醫院大門,我覺得渾身一暖。

冬日暖陽正高懸在藍天白雲之上,照耀著整個蒼雲縣城。

陽光明亮,我的心情卻是一片陰霾。

通過張出吉的講述,我至少掌握了兩條線索:一是“龍骨”的傳言,的確緣起自張出吉之父張振邦,但目前並不知道張振邦又是從哪裏聽到的這個說法;二是張振邦曾經到光華山上挖掘過疑似“龍骨”的生物骨骼,並將其轉移到了他處。

現在,僅有的兩條線索都交會到了張振邦身上,隻要拿下他這個關鍵人物,調查就能取得決定性突破。

然而,這位關鍵人物卻是一個具有狂躁傾向的老年癡呆症患者。而至於那個給劉漢朝寄信的“張興”,依舊音信全無……

想到這裏,我更鬱悶了。

仰望著藍天白雲,我點燃了一根煙,一邊吸一邊思考著下一步的計劃:“先問問劉館長再說吧,萬一他有什麽突破呢。”

想到這裏,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劉富強的電話。

12

電話響了,卻沒人接。

放下電話,我心裏隱隱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又撥打了兩次劉富強的電話,還是沒人接,我急忙扔掉煙蒂,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朝縣汽車站疾馳而去。

來到汽車站,我坐進了開往貴福鎮的班車。

班車駛出車站的時候,我再次撥打了劉富強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半個小時後,我回到了貴福鎮。

班車駛進鎮汽車站的時候,劉富強的電話終於打通了。

但接電話的並不是劉富強,而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喂,你哪位?”

聽到這個陌生的聲音,我不禁一愣,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你是哪位?”

那個聲音則很鎮定:“我是貴福鎮派出所的民警,你是誰?找劉館長有什麽事?”

見是警察,我急忙說:“我是劉館長的朋友,這次和他一起到貴福鎮來調查……”

說到這裏,我突然停了停,把已經要到嘴邊的“龍骨”兩個字給吞了回去。

那個民警卻笑了,接口道:“原來是路記者,久仰久仰。劉館長都給我們說了,你們是來調查‘龍骨’的,對吧?”

“你們都知道了?”我苦笑了一下,心裏有些埋怨劉富強藏不住話,又問道,“劉館長如今在什麽地方?他怎麽不接電話?”

民警收住了笑,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劉館長受傷了,我正陪他在鎮衛生院包紮。”

“他受傷了?”我大驚失色,連聲追問道,“他怎麽受傷的?”

民警說:“今天下午,劉館長在羈押室探訪張振邦。結果兩人交談的時候,張振邦突然又唱又跳,然後就朝劉館長衝了過來。劉館長受了驚嚇,摔到了地上,碰破了頭。不過路記者不要太擔心,劉館長隻是蹭破了點兒皮,並不嚴重。”

聞言,我長出了一口氣,心裏又覺得有些好笑:“劉館長可真是膽小啊……竟然被一個快九十歲的老大爺給嚇成這樣……這下可好,我剛從醫院出來,又要到衛生院找他了……”

這麽想著,我向民警詢問了鎮衛生院的位置,攔了一輛摩的趕過去和他們會合。

一刻鍾後,我來到鎮衛生院,在一樓走廊裏見到了頭上纏著紗布的劉富強和那個姓田的民警。

看到耷拉著腦袋坐在走廊長椅上的劉富強,我一臉關切地問:“劉館長,你沒事吧?”

劉富強抬起頭,見到是我,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種很複雜的表情。

“我沒事……”他應了一句,眼睛裏有些朦朧,“小路,張村長說什麽了嗎?”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將張出吉介紹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聽了我的介紹,劉富強臉上溢出了失望:“這樣啊……張村長這邊也沒多大收獲嗎?那張振邦說的……又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聞言,我一愣,急忙問道:“劉館長,張振邦跟你說什麽了?”

劉富強抬起頭看看我,又看了看身旁的田警官,一臉猶豫地說:“剛才談話的時候,張老爺子跟我說了一句話……”

說著,劉富強吞了一口唾沫,瞪著眼睛,繼續說道:“他說……鬼子打死了張興,他和劉大哥又打死了鬼子,搶回了‘龍骨’……”

“劉大哥?日本鬼子?還有……張興?”我又是一愣,想了想又問道,“他說的劉大哥,莫非就是……”

見我一頭霧水,劉富強的表情也有些糾結,小聲說:“小路,你也知道,抗日戰爭的時候,蒼雲縣曾被日軍占領過。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爸曾被抓過壯丁,弄到侵略軍裏當民夫,給敵人搬運武器彈藥什麽的……我就琢磨著,按照這個時間節點,張振邦說的劉大哥很可能……就是我爸。”

我點點頭,但仍然覺得一頭霧水:“就算這個‘劉大哥’就是你父親,那他說張興已經死了又怎麽解釋呢?劉老教授不是還讓你去找張興嗎?難道他不知道張興已經死了?又或者是張振邦老年癡呆發作,隨口亂說的?”

麵對我的一係列疑問,劉富強的眼神更加迷離,苦笑著說:“小路,這些問題我也很迷惑,特別是張振邦說張興已經死了的時候,他噌的一下站了起來,當時我心裏就是咯噔一緊,一個沒坐穩就從椅子上跌到了地上。”

聞言,我苦笑道:“原來,劉館長不是被瘋子嚇到了,而是被瘋子說的消息嚇到了。”

劉富強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說道:“現在線索亂成了一團麻,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啊?”

我心裏也很亂,抬頭看了看劉富強,又看了看一旁肅立的田警官,輕聲說:“小田,我們能再見張振邦一次嗎?”

小田愣了愣,隨即笑了:“市局領導吩咐過,路記者的采訪,我們盡量配合。等會兒我給所長匯報下,應該沒什麽問題。”

“行,那就多謝了。”我也笑了笑,說,“那我們現在就回派出所,再會一會這個張老太爺!”

言罷,我和小田扶著劉富強,慢慢走出衛生院,鑽進了停在門外的警車。

一刻鍾後,我們就來到了鎮派出所。

鎮派出所不大,是一棟藍白相間的4層小樓。

在派出所門口停好車,小田帶著我和劉富強來到4樓的所長室,介紹我們認識了派出所的高所長。

高所長是一個滿麵通紅的大個子,性格十分豪爽。也不知道是因為市局之前打過招呼,還是我的記者證起了作用,總之聽了我們的要求,高所長很爽快地表示:同意再次探訪張振邦,並安排小田負責此次任務。

13

下午五點二十七分,在小田的積極安排下,我和劉富強來到了派出所羈押室。

在這間通體塗抹著天藍色塗料的小房間裏,我們再次見到了張振邦。

就見這個老人正抱著雙腿,蜷縮在一把寬大的塑料椅裏。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副手銬,瘦小的身子弓成了球狀,就像是一隻大蝦。

而他身上,依舊穿著青色的粗布外套,腿上胡亂捆綁的棉布綁腿已經有些淩亂。

見我們進來,張振邦沒有任何反應。

進入羈押室坐定,我並沒有立即開口,而是轉頭問小田:“田警官,我們來之前,你們審問過他嗎?”

“問過。”小田點點頭,“但是他要麽一直不說話,要麽就是手舞足蹈地亂蹦亂跳,就是不好好回答問題。因此到現在為止,我們什麽都沒問出來。”

說著,小田還苦笑了一下:“路記者,你也知道,對像他這樣高齡且患有精神疾病的嫌疑人,我們的辦法也不是很多……”

我很理解地笑了笑,轉頭盯著張振邦,腦子也開始快速運轉:“對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症,說不定還有狂躁型精神疾病的采訪對象,要怎麽才能讓他說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呢?”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腦海裏突然閃過了一個詞:引爆點。

這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采訪中,一位心理學家告訴我的一個專業名詞。

當時,這位專家根據自己從事臨床工作三十餘年的經驗,開創了這個名叫“引爆點”的理論:人類最牢固的一部分記憶,大部分都是附著在某種載體上而長久存在的。比如說,童年的一件玩具,年輕時看過的一本書,曾經和戀人到過的某個地方,自己喜歡的一家飯館、一道菜等。而這些載體,就被稱作‘引爆點’,即喚醒記憶的突破口。不管是顯性記憶還是隱性記憶,雖然當事人可能暫時回憶不起來,但隻要這些記憶還存在,就可以通過‘引爆點’讓人回想起來。不僅僅對健康人,對於精神病患者、外傷或精神原因導致暫時性失憶的患者,甚至還存在部分記憶的阿爾茨海默症患者,都可以采用這種方式幫助他們恢複部分記憶。

想到這裏,我心裏輕輕一顫。

我決定尋找張振邦的“引爆點”。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分鍾裏,我將各種關於張振邦的情況在心裏過了一遍。

結合張出吉、光華村村民和劉富強提供的情況,我梳理出了幾個關鍵詞,分別是龍骨、劉漢朝、張興、日本鬼子、秦巴嶺、光華山。

喚醒張振邦記憶的“引爆點”,可能就在這幾個關鍵詞裏,但也可能不在。

不管怎麽說,我都決定試一試。

打定主意,我臉上浮出了溫柔的笑容,用一種哄小孩的語氣對張振邦說:“張老太爺,光華山上埋著‘龍骨’,這事你知道不?”

在說“龍骨”兩個字時,我有意加重了音調。

聽到這兩個字,張振邦抬起頭,癡癡地盯著我,眼睛裏依舊閃爍著那種呆滯木訥的光。

迎著那道目光,我微笑著緊緊盯住他的雙眼。

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兒,張振邦突然舉起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同時用一種很高亢的語調喊道:“龍骨埋在光華山,保我萬年國泰民安!”

喊完這一句,張振邦的雙手一垂,又蜷縮進椅子裏,沉默起來。

“喲,有反應!”我心裏一喜,急忙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老太爺,聽說這‘龍骨’,是你和劉大哥從日本鬼子手裏搶回來的,對不?”

說完,我想了想,緊跟著又補了一句:“劉大哥大名叫劉漢朝,是不是?”

聽到“劉漢朝”這個名字,張振邦原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睛裏,忽然泛起了層層漣漪。

他微微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原本木訥的眼神卻像在陽光下逐漸融化的冰河,一點點變得溫柔起來。

半晌,他笑著吐出了一句話:“劉大哥和我……沒搶回‘龍骨’,但又搶回了‘龍骨’。”

說這話時,張振邦的聲音極小,就像蚊子在叫。

“什麽叫‘沒搶回’但又‘搶回了’?”聽到這句自相矛盾的話,我懷疑自己沒有聽清,轉頭看了看劉富強和小田。

見他們也是一頭霧水,我這才明白自己沒聽錯,於是追問道:“老太爺,你和劉大哥到底搶回‘龍骨’沒有?”

張振邦的一對小眼珠子繼續盯著天花板,再次低聲嘟囔道:“劉大哥和我沒搶回‘龍骨’,但又搶回了‘龍骨’。”

再次聽到這個有語病的句子,在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啞然失笑。

我沉吟了一會兒,又開口道:“那麽,劉大哥和你是怎麽搶回‘龍骨’的?”

張振邦繼續盯著天花板,就像沒聽見我說的話。

我換了一個角度,又問:“劉大哥和你為什麽沒能搶回‘龍骨’呢?”

張振邦依舊盯著天花板。

盯著他呆滯的臉,我欲哭無淚,身旁的小田卻撲哧一聲樂了:“路記者,這麽問下去,怕是問到明年也沒轍啊。”

我卻不氣餒,又提出了下一個問題:“老太爺,你認識張興吧?他怎麽死的?”

卻不想,聽到“張興”這個名字,張振邦渾身竟然一抖。

他慢慢垂下頭,目光也從天花板移到了我身上,定定地盯著我,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卻讓我覺得一陣發怵。

但這也說明,他對“張興”這個名字還是有反應的。

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你認識張興?他怎麽死的?”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張振邦渾身又是一抖。

一秒鍾之後,他發出“啊”的一聲尖叫,竟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聲吼道:“是我殺的!張興這個混賬,竟然敢偷李營長的東西,還賣了李營長和謝二蛋!罪該萬死!他……我……他……我……殺了他!殺了我!殺了他……”

說這些話時,張振邦開始語無倫次,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腦子似乎陷入了某種混亂。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小田好像有些不煩惱了,高聲喝問道,“到底是你殺了他,還是他要殺你?”

張振邦卻置若罔聞,繼續叫喊著:“他偷李營長東西,他賣了李營長和謝二蛋!他殺了我,我殺了他……”

小田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苦笑,轉頭對我說:“路記者,你看這架勢……”

可話沒說完,他就愣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那種無比驚喜的表情!

14

聽到張振邦的回答時,我隻覺得一陣狂喜,腦子裏也閃過了一係列問題——

“李營長是誰?”

“謝二蛋又是誰?”

“這些有名有姓的人,都是軍人?”

“當時,劉漢朝、張振邦怎麽會和他們在一起?”

…………

帶著這些新的疑問,我又問張振邦道:“老太爺,李營長和謝二蛋是誰?他們都怎麽樣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張振邦這次回答得卻很利索。

聽到我的提問,原本正在手舞足蹈的他忽然安靜下來,耷拉著頭垂著手,雙眼直直地盯著地板。

一秒鍾之後,他猛地一跺腳,叫喊道:“他們都死了!”

而就在喊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竟然蹲下身子,哇地哭了出來。

見這個年近九十歲的老人號啕痛哭,我心裏有些不忍,但又不得不繼續發問:“老太爺,你和劉大哥……是怎麽認識李營長他們的?”

張振邦似乎已經被帶入了回憶,和我的交流也順暢了很多。就見他抹著眼淚哽咽道:“他們……他們要保護‘龍骨’,他們……他們……也要保護我們!”

“保護‘龍骨’?”我細細咀嚼著這句話,隱隱覺得這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沉吟了片刻,我又問道:“老太爺,李營長他們是怎麽死的?”

聽到這個問題,張振邦哭得更厲害了,一雙小眼睛裏也開始滲出深深的恐懼:“他們在秦巴山公路的洞子裏,和三卡車鬼子打仗!李營長讓我們快逃!然後……然後就……轟!”

“啊!”

說到這裏,老人猛地抱住頭,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嘴裏卻還在繼續叫喊:“‘龍骨’……‘龍骨’都撿起來了……‘龍骨’……‘龍骨’安全了!”

看到張振邦的模樣,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於是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好了……好了,‘龍骨’安全了,你也安全了,快回去休息吧。”

說著,我轉過頭,朝小田點點頭。

小田立即把張振邦扶了出去。

…………

謝過小田和高所長,我和劉富強並肩走出派出所。

來到劉富強的汽車前,我們各自點燃一支煙。

看到我神情嚴肅的臉,劉富強吐出一口煙,表情黯然地說:“路記者,剛才我聽你問他,並沒挖到多少有價值的線索……”

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

我卻搖頭道:“不,剛才的采訪很成功。張振邦不僅提供了新的線索,還讓我們鎖定了和‘龍骨’相關的一些關鍵事件和人物。”

劉富強一臉不解,反問道:“采訪很成功?沒覺得啊。你是說李營長、謝二蛋這些人?我們連他們的全名都不知道……”

聞言,我抬起頭,盯著劉富強得意地笑了:“劉館長,這可就是我的特長了。”

“哦?”劉富強眨巴了一下眼,笑道,“莫非你能找到這些人?”

我擺了擺手:“我們不用找到這些人,隻需要弄清他們做了什麽,就能還原出整個‘龍骨’事件的過程,說不定還能找到‘龍骨’的下落。”

劉富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又一臉迷茫地說:“話是沒錯,但……我們又怎麽知道當年他們做了什麽?”

我笑了:“我自有辦法。”

“行,我們也別傻站著了,到車上再說吧。”劉富強扔掉煙蒂,打開了車門。

鑽進汽車,我掏出手機,給集團資料室的小周發了一條短信:“妹子,請幫忙檢索一下曆史資料,檢索關鍵詞如下——時間:1940年;地點:秦巴嶺到光華山一線;人物:劉漢朝、張振邦、張興、李營長、馬大個兒、謝二蛋、書呆子;名詞:公路隧洞。請妹子幫我查一下,看通過這些關鍵詞能找到些什麽資料。注意,請重點檢索和日本侵略軍相關的曆史資料。”

對這次檢索,我雖然沒抱多大希望,但還是相信通過集團強大的媒體電子資料庫,能夠找到一些和“劉大哥”相關的線索。

很快,小周的回複來了:“路哥,收到。小妹我一定盡力,話說你可要記著我的好啊。”文字的末尾,附了幾個“愛心”表情。

盯著那一串愛心表情,我也壞笑著回了一堆愛心。

當這些愛心通過網絡傳送到小周的手機上時,劉富強也發動了汽車。

“接下來去哪兒?”他問道。

我笑道:“哪兒都行。現在,我們隻需要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等一個結果。”

聽到我這句話,劉富強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小路很有自信嘛。行,那我們就找個招待所先住下,等你的結果!”

說著,他狠狠踩下了油門……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在鎮上找了一間小客棧,將就著吃了一些東西,然後就窩在房間裏喝茶抽煙看電視。

八點一過,我正躺在房間的**看電視,手機忽然響了。

我渾身一激靈,一把抓起手機。

劉富強也湊了過來。

來電顯示上,閃爍著市局戶籍信息中心科長周鳳閣的名字。

“這個周科長,總算是來電話了。”我嘟囔著,急忙按下接聽鍵,又點開了免提。

周鳳閣鏗鏘的聲音傳來——

“路記者嗎?不好意思啊,今天省廳臨時安排了一個協查任務,白天我一直在忙。今天下班後,我才有空幫你查昨天說的那個張興。

“話說要找這個張興還真棘手,全省有八百多個同名同姓的。從下班到現在,我查了兩個多小時,用信息檢索係統幫你進行逐一比對,可愣是沒找著。考慮到張興的年齡,我隻能把檢索範圍延伸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後,和那時候的戶籍資料進行了關聯,可算是被我找到了。

“張興現年八十八歲,原籍秦巴鎮好旺水村,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被日軍抓了壯丁,後行蹤不明,可能是外出逃難去了,1951年遷居本省蒼雲縣貴福鎮光華村。他的戶籍並沒有注銷,看情形應該還健在……”

聽周鳳閣說到這裏,我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張興果然還活著!那張振邦為什麽要說他死了?難不成他真的老糊塗了?”

這時,周鳳閣接下來的一句話,及時解開了我的疑問:“對了,1951年搬到光華村後,張興就改了名,現在他叫張振邦!”

15

聽到周鳳閣最後這句話,我不禁一愣,隨即苦笑著抱怨起來:“我說鳳閣大哥啊,這麽重要的信息,你就不能放到前麵說嗎?”

周鳳閣嗬嗬一笑:“早說晚說不都一樣嗎?我不都說了?路記者,人可是給你找到了,你欠我的牛肉麵可要記得還啊。”

我千恩萬謝地掛上電話,抬頭看了看劉富強。

就見劉富強緊鎖雙眉,正一臉不解地盯著我。

“小路啊,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他嘟囔道,“張振邦怎麽就變成張興了?他不是親口說張興死了嗎?還是他殺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沉吟片刻,用一種不太確定的語氣說:“我倒是模模糊糊地猜到了這其中的關聯,不過還需要證據支持。”

“你猜到什麽了?快說說!”劉富強有點兒著急。

我卻搖搖頭:“我也隻是根據現有的信息做出了一些簡單的猜想。但因為沒有足夠的背景信息,每個猜想都還展不開,更別談把這些猜想串聯起來,還原整個事件經過了。”

劉富強臉上出現了掩飾不住的失望,急促地問道:“這麽說來,你也沒譜了?”

我笑著不置可否。

劉富強也笑了,語氣裏卻滿是鬱悶:“話說和調查這樣的事情比起來,還是研究古生物化石容易些。古生物留下的所有證據,都明明白白地印在了化石上,隻要你用心,把這些證據拚湊起來,就能科學推理和還原出當時這些生物的習性,甚至是那個時候的自然環境……”

我點點頭,掏出煙盒,遞給劉富強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支,吸了一口之後,接口道:“劉館長,其實我們記者搞新聞調查,或者警察搞案件調查,和你們生物學家研究古生物化石差不多……隻是我們需要的證據更加分散而已。”

“可能是吧,但我也希望鼎鼎大名的路記者能幫我把這些證據找出來。”劉富強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應了一句,隨即抽著煙不言語了。

我急忙寬慰道:“劉館長,你也別太著急,在‘龍骨’這件事上,至少我們已經有了基本的推理方向,隻要有背景信息作為支撐,就可以通過推理,對整個事件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

劉富強卻是一聲苦笑:“話是沒錯,但能找的人我們都找過了,你要的背景信息在哪兒呢?”

聞言,我很自信地笑道:“我們集團的同事正在幫我查,說不定就快好了。”

見我一臉自信,劉富強這才稍稍釋懷。

可說歸說,小周究竟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實際上我心裏也沒底。

在枯燥而略顯煎熬的等待中,1月31日就這麽悄悄過去了。

2月1日淩晨一點剛過,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

睜開惺鬆的睡眼,我一把抓起電話,發現來電顯示是集團資料室的座機號碼。

“小周有回信了!”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急忙按下了接聽鍵。

小周軟綿綿的聲音傳來:“路哥,還沒睡嗎?”

我壞笑著回答:“沒呢,妹子,這不等你嘛!”

小周笑罵了一句“討厭”,隨即進入了正題:“路哥,我按照你提供的關鍵詞,通過集團自主研發的大數據信息係統進行檢索,並關聯了省檔案館、省文史研究室和省曆史研究會的數字資料庫,找到了以下曆史記錄……”

說著,小周假咳了兩聲,向我簡要介紹了這些曆史記錄的內容。

聽了她的介紹,我深感震驚,同時也隱隱覺得距離“龍骨”的真相又近了一些。

震驚過後,我對小周說:“阿妹,你立刻把這些資料的電子版發給我。”

“行。”小周應了一句,語氣又不正經起來,“路哥,你看妹妹我大半夜的幫你查資料,你要怎麽報答人家嘛?”

聞言,我又壞笑起來:“怎麽報答?除了以身相許之外都可以……”

“討厭!”小周嬌嗔道。

我沒空跟她打情罵俏,於是主動接話道:“妹子,要不這樣吧,等我做完這個采訪,請你好好吃一頓……紅燒牛肉麵!”

對我這個摳門兒的解決方案,小周竟然笑開了花:“好呀,我就喜歡吃牛肉麵!那就這麽說定了,路哥早點休息哦,老是熬夜老得快……雖然像路哥這樣的帥哥,老一點兒有皺紋看起來更帥,但妹妹我還是比較心疼路哥的身體的……”

“這都一點多了,你好意思說我?”我笑道,“行了,我還有事情要忙,你早點兒休息,晚安。”

放下電話,我的表情重新凝重起來。

很快,手機傳來了一聲信息提示音。

小周把資料發過來了。

我急忙斜靠在窗上,迅速瀏覽了這些資料。

每份資料上,小周都很貼心地注明了出處、年代,能找到作者的還給作者署了名。

當目光在這些資料上劃過,我不禁覺得眼前一亮。

16

淩晨三點,我看完小周提供的資料,又綜合消化了這兩天的各種采訪所得,心裏漸漸亮堂起來。

八十多年前發生在秦巴嶺的“龍骨”事件,由此在我麵前逐漸顯出真容。

然而,我還是想不明白,當時還叫張興的張振邦,為什麽要說自己死了……

2月1日上午六點三十分,劉富強醒了。

睜開眼,他看到正蜷縮在沙發裏的我,不禁嚇了一跳。

“小路,你起這麽早?喲,房間裏怎麽這麽大煙味?你那眼圈怎麽是紅的?不會一宿沒睡吧……”

劉富強嘟囔著站起來,披了件衣服坐到我身旁。

我舉起煙盒,抽出最後兩支煙,遞給他一支,自己又點燃一支,笑道:“劉館長,‘龍骨’的來龍去脈,我基本上都弄清楚了。”

劉富強一驚,隨即麵有喜色:“哦?‘龍骨’到底在哪兒?我爸和張振邦又是怎麽……”

見劉富強開始嘮叨,我急忙抬起手阻止他繼續往下說:“我還有些話想當麵再問問張振邦。要不這樣吧,等會兒我們再到派出所去一趟,同時讓張出吉也好好接受一下教育。”

“張出吉?”劉富強一臉不解地說,“張出吉不是還在醫院嗎?你難不成要讓他到派出所來?”

我搖了搖頭:“我隻需要他能聽到。”

上午九點,我和劉富強再次駕車來到了鎮派出所。

麵對我們的再次造訪,高所長有點兒意外。但聽我說明來意之後,他還是很爽快地同意了我們接下來的安排。

隨後,高所長根據我的請求,特準我查看了張振邦的隨身物品——一個裝著108元錢的舊錢包和一部老年手機。同時,他又派小田到派出所審問室,把一部手機安裝在三腳架上,又接上了麥克風,做成了一個臨時的固定攝影機位。

令我驚喜的是,在張振邦的手機上,除了存有兒子張出吉的電話,還存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

看到這個號碼,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

九點二十七分,準備工作就緒。

我和劉富強來到審問室。

幾分鍾後,張振邦也被小田領了進來。

和昨天一樣,老人一進來就蜷縮進椅子裏,盯著地麵沉默不語。

見張振邦進來,劉富強對我說:“可以開始了。”

我點點頭,卻又轉頭讓小田接通攝像頭。

隨著網絡信號接通,作為固定攝影機位的手機上,出現了張出吉的臉。

看到自己父親和我們一起待在派出所,張出吉一臉驚詫:“路主編,今天你讓我上線,就是要我看你們怎麽審我爹?”

我賣了一個關子:“張村長你別誤會,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張村長、老太爺,今天,我想請你們父子一起來聽聽‘龍骨’的真相。

“經過連續兩天的采訪調查,我們已經基本掌握了‘龍骨’事件的來龍去脈,但要真正揭開‘龍骨’的秘密,還要請二位特別是張老太爺幫忙!

“下麵,我想先給大夥念一念我手裏的這三份材料。它們都是有依據的曆史文獻。相信等會兒聽了我說的,大夥對於‘龍骨’事件的脈絡就會了然於心了。”

說到這裏,我咳嗽了兩聲,抓著手機開始念誦材料——

“第一份資料是一部回憶錄的節選,叫作《來自群山的懺悔——一名日本侵華老兵的戰爭筆錄》。

節選部分如下:‘昭和十五年,我所在聯隊接到命令,前往雙河省秦巴嶺的茂密山林之中,清剿一小隊深入我軍占領區的中國士兵。當時,我們都覺得好奇,為什麽對付這麽一小隊中國士兵,竟然要動用整個聯隊?一直到出發,牛島滿聯隊長才告訴我們,皇軍在雙河省占領區找到了一件曠世奇寶,準備把這件寶物護送回日本,作為獻給天皇的禮物。但在我軍護送隊護送寶物途經秦巴嶺時,卻突然被這些中國士兵伏擊,護送隊全員玉碎,寶物也被中國兵搶走。這次派遣我們出擊,就是要奪回寶物。聽到是要奪回獻給天皇的寶物,新兵們都很激動。可是,當時我得了瘧疾,因此沒能跟隨戰友們一起出擊。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就是因為這次瘧疾,竟然救了我一命——那場戰鬥中,在進攻中國士兵堅守的一個公路隧洞時,我所在的中隊全員玉碎。如果當時我也參加了戰鬥,恐怕也已經和戰友們一起戰死了。’

第二份資料也是節選,節選自《秦巴地方史》的現代史部分。

節選如下:‘在這裏,我們有必要嚴正澄清一下,關於秦巴嶺“神龍天降”的無稽之談。據反動派報紙報道,1930年,秦巴嶺山區出現雷雨,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大龍”墜入林區,並在天然林區橫衝直撞,留下了一大片草木不生的拖曳痕跡……1940年,日本侵略者進攻雙河,當地偽政權又在林區一處斷崖下發現了一種巨大的生物骨骼。“秦巴嶺出現神龍並留下龍骨”的迷信傳說由此甚囂塵上。在這裏,我們要糾正部分幹部群眾中存在的對這種迷信觀點的錯誤認知。經科學工作者分析,1930年所謂的“天降大龍”事件,不過是樸實的群眾將天上的閃電誤認為“大龍”,而持續的雷電暴雨,又在林區引發了泥石流,衝毀了部分森林,這就留下了所謂的“大龍爬行痕跡”。至於1940年當地發現所謂的“龍骨”,則更是科學知識不足所引發的笑話。據考證,那些“龍骨”極有可能是一種遠古爬行動物留下的化石,世界生物學界稱之為“恐龍”……’

節選如下:‘1940年,為了遏製日寇對陪都重慶的威脅,遊擊區在延安指揮下,不斷派出遊擊分隊對敵進行襲擾,湧現出一大批英雄模範……1940年8月,獨立8營營長李國柱、排長馬東強帶領兩名戰士,潛入雙河省秦巴嶺敵占區,在敵主要交通線——秦巴公路沿線開展遊擊。8月19日,惱羞成怒的敵人調集日軍一個聯隊及偽軍三個營包圍了該區域,我4名指戰員依托當地茂密山林和一處公路隧洞,與數十倍於己的日偽軍發生激戰,全部壯烈犧牲,此戰斃敵上百,並解救了兩名被日軍挾持的群眾脫險,可謂悲壯絕倫。’”

…………

在我念誦的十多分鍾裏,審問室裏異常安靜,每個人——不管是通過手機視頻聊天的張出吉,還是抱著雙腿蜷縮著身子的張振邦,都在屏息凝神地傾聽。

念誦完畢,口幹舌燥的我放下手機,突然驚喜地發現,張振邦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在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竟然奔流著兩行熱淚。

“看來,關於‘龍骨’的記憶,在老人家心裏還是很清晰的。”我暗自念叨著,又假咳了兩聲,麵向眾人開始說明——

“大夥應該都聽明白了,‘龍骨’事件的前因後果是這樣的——1940年,占領了雙河省東部的日本侵略軍,偶然在秦巴嶺發現了一種巨大生物的骨骼,當時被人稱作‘龍骨’。不用說大家都能猜到,他們找到的應該是某種恐龍化石……

“1940年8月,侵略者決定把這些化石偷運出我國,送到日本本土,作為獻給天皇的賀禮。因此,在雙河的日本占領軍派出一支護送隊,準備翻越秦巴嶺進入湖北,再走水路前往上海。卻不想,就在護送隊翻越秦巴嶺時,突然遭遇了一小隊中國士兵的伏擊。

“這些中國兵來自八路軍陝雙鄂遊擊區,一共有4名指戰員。如今留下了名字的,隻有獨立8營營長李國柱和排長馬東強。兩名戰士的姓名已不可考,我們隻知道他們的外號:一個叫‘謝二蛋’,一個叫‘書呆子’。”

說到這裏,我轉頭瞄了張振邦一眼。

老人竟已經淚流滿麵。

17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今天的我們並不知道當時李營長他們是怎麽發現‘龍骨’的。但可以確定的是,在發現‘龍骨’之後,他們知道這是無價之寶,而且是我們中國的國寶!他們決定保衛國寶,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於是,他們開始保護著‘龍骨’,朝根據地方向邊打邊撤。

“1940年8月19日,日軍調集重兵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把李營長他們包圍在秦巴嶺公路的一處隧洞裏。我們同樣不知道,在這場戰鬥打響時,他們4個是怎麽想的。但我們知道的是,麵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他們是怎樣戰鬥的——在斃傷上百名日偽軍後,李營長他們在隧洞裏引爆了炸藥,和湧入隧洞的敵人同歸於盡!”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老人慢慢抬起頭,混合著眼淚和鼻涕的臉上,顯現出一種極其罕見的平靜而神聖的表情。

看到張振邦的表情,我心裏忽然一陣隱痛,似乎在為勾起老人心底的傷心事而自責。

但我又不得不繼續:“至今我還沒想明白的是,劉老教授和張老太爺是怎麽卷進這場戰鬥的。在李營長他們犧牲後,是不是這兩位老人偷偷把‘龍骨’運出了戰場?如果是,他們又把‘龍骨’藏在了哪裏?是光華山嗎?如果是,具體位置又在哪裏?還有……”

說到這裏,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是在給自己鼓勁兒:“還有,這件事之後,張老太爺為什麽要改名,而且在光華村定居下來?莫非就是為了要守護‘龍骨’?他又為什麽要說是自己殺死了張興?他要殺死自己嗎?如果‘龍骨’就埋在光華山,劉老教授在成為全國著名的生物學家之後,為什麽沒有取出‘龍骨’進行研究,而是任由‘龍骨’在光華山埋藏了幾十年?對舍命保衛‘龍骨’的烈士們而言,這樣做合適嗎?”

一口氣拋出這些問題,我的雙眼仍然緊緊注視著張振邦,輕輕歎了口氣:“如果張老太爺沒有得老年癡呆症,我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

說著,我忽然邁開大步,來到張振邦麵前,用雙手輕輕扶著老人單薄的肩膀,輕聲問道:“你和劉老教授就是那兩名被解救的群眾,對嗎?你們都是秦巴嶺人,鬼子把你們抓起來,也許是要你們當壯丁運送‘龍骨’,也許是要你們當向導,對嗎?”

張振邦癡癡地盯著我,緊繃的雙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

這時,身旁傳來一聲顫抖的回答:“他們是壯丁,是被抓起來運送‘龍骨’的壯丁!”

我轉過頭,就見劉富強雙眼通紅,正用一種無比堅定的眼神注視著我。

迎著那眼神,我使勁點了點頭:“劉館長提醒得對。劉老教授的確當過壯丁……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他們很可能是被鬼子抓去運送‘龍骨’,結果半道上遇到八路軍伏擊,被李營長他們救了下來。”

說完,我又轉頭盯著張振邦:“老太爺,你們到底把‘龍骨’藏在哪兒了?請你告訴我!”

聽到我的話,張振邦的眼神已經不像往常那樣呆滯,甚至還有一種熠熠的神采。

但他還是沉默不語。

見狀,我有些氣餒:“也許他心裏知道,但被老年癡呆症侵襲的大腦,卻讓他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來……”

想到這裏,我決定再試一試:“張老太爺,你不說,‘龍骨’就會永遠埋在大山裏,不能給科學家研究,不能給國家做貢獻。要是哪天光華山被開發了,或者又像三年前那樣發生泥石流,萬一‘龍骨’要是被毀了,李營長、馬大個兒、書呆子和謝二蛋他們……豈不白白犧牲了?”

再一次聽到這些名字,張振邦瘦小的身體不自覺地一顫。

他那雙盈滿淚水的小眼睛,猛地放出一道光芒。

那光芒越過我的身體,越過整個房間,就像投向了久遠的過去……

就在這時,張振邦抱住了頭,枯瘦如柴的雙手上暴起條條青筋,全身也開始劇烈顫抖,整個人好像陷入了某種極大的痛苦。

而這種痛苦,屬於過去。

約莫一分鍾後,老人漸漸停止了顫抖。

張振邦重新抬起了頭。

而就在他的臉再一次進入視線時,在場所有人都呆住了。

因為那張臉上的神情,已經沒有了那種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特有的呆滯。

相反,這張臉上正洋溢著一種神聖肅穆的表情。

帶著這樣一種表情,張振邦重新站了起來,而且第一次將那瘦削的身體站得筆直。

隨後,他張開嘴,用一種我們從來沒聽到過的嚴肅語氣,說出了下麵這些話——

“我……本來是一個賊。

“鬼子進村之前,我是秦巴嶺鎮上的一個小混混兒,是一個偷雞摸狗的賊。我偷鄉親家裏的糧食,偷地主院子裏的雞,我還愛賭錢、愛搞女人……

“民國二十九年農曆三月,鬼子打到了秦巴嶺。鎮上年輕力壯的男人,要麽被殺,要麽就被抓去做了苦力,給鬼子修炮樓、修工事。我也被他們抓住,弄到鎮上修炮樓。當年秦巴嶺山高坡陡,不通公路,我們隻能肩挑背扛,一寸一寸地把石料從山裏背到鎮上。才一個多月,就累死了好幾個人。

“那年六月間,我們聽說日本人在秦巴嶺斷魂崖下挖出了‘龍骨’。鎮上不少人都在議論,說‘龍骨’都叫人家挖出來了,我們要亡國滅種了!當時,我並不相信什麽‘龍骨’。我隻想著怎麽逃出去,找個女人躲進山裏,再開幾畝荒地,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沒想到,沒過多久,鬼子把修炮樓的壯丁召集起來,說要挑選幾個年輕力壯的,運送給天皇的賀禮。他們還說,隻要把賀禮送到陝西,就放這些人回家,每個人還發三塊銀圓當路費。當時我就樂壞了,自告奮勇報了名。可一回頭,發現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一個都沒動。鬼子軍官一看火了,用東洋刀指著那些人,硬挑了七個人出來,勉強湊夠了數。當時我就覺著,既然能回家還有錢拿,這些人怎麽都不願參加,這不是傻嗎?

“同一天,鬼子天皇的賀禮運到了炮樓。賀禮裝在一個紅漆箱子裏,也不知究竟是什麽。我們八個人分成兩組,輪流抬著箱子朝前走。不抬箱子的時候,我們就被捆上手,被二十多個鬼子押解著,沿著山路出了秦巴嶺鎮,朝東北麵的陝西走。一連三天,除了覺得累,一路上倒也風平浪靜。我們八個挑夫很快也混熟了。就是在這時,我認識了老劉。他從小就父母雙亡,卻不知跟誰學會了認字,在炮樓裏甚至還學會了幾句日本話。我見他老實斯文,就跟他走得比較近,一路上還經常偷些果子和野雞蛋給他吃。

說到這裏,張振邦停了下來,一對小眼珠閃爍出盈盈的光,好像自己就置身在當年的現場——

“我聽到,那聲大喝喊的是‘老鄉,快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