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龍骨”4

18

說到這裏,張振邦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

他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道:“話音未落,我們就聽到周圍‘砰砰砰’一陣槍響。站在兩邊的日本鬼子一眨眼的工夫就倒下了一大片。劉漢朝站在我麵前,當時就被嚇愣了。我反應快,一把拉住他趴到了地上。我倆抱著頭,躲在那個紅漆箱子後麵,隻聽到周圍一片槍響,有王八盒子和三八大蓋‘砰砰砰’的點射,有歪把子‘嗒嗒嗒’的掃射,還有手榴彈‘轟轟轟’的爆炸聲……嚇得我們魂飛魄散。

“約莫半刻鍾,我們身邊小日本的槍聲漸漸變得稀稀拉拉的,好像鬼子兵就快死光了。後麵的鬼子軍官急了,拔出東洋刀哇啦哇啦地嚷嚷,也不知在說些什麽。這時,劉漢朝忽然對我說‘快裝死,鬼子要把我們都殺啦’!我趕忙和他一起麵朝下趴在地上裝死。我們剛趴下,就聽到後麵的挑夫傳來一陣慘叫,好像是鬼子軍官親自動了手,用手槍和東洋刀殺了他們,嚇得我們動也不敢動。

“又過了一會兒,槍聲停了,慘叫聲也沒了。不一會兒,我們聽到身旁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很輕,不像是鬼子硬頭靴子的聲響。當時我心裏怕啊,就怕自己後腦勺上隨時可能挨一槍子,或者被東洋刀一劃,腦袋就和身子分家了……可等了好一會兒,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腦袋卻還在身子上。直到那腳步聲來到我身邊,又有一隻手在我身上輕輕拍了拍,耳邊還響起一句中國話‘老鄉,沒事了,快起來吧’!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相貌堂堂的軍官,正一手提著駁殼槍,一手準備把我拉起來。他身邊,還站著三個兵,都是穿灰軍服的中國兵。他們正端著槍,一個一個地檢查地上的死人。我害怕極了,因為從小到大,我見過的中國兵都是不把窮人當人看的。我急忙趴在地上點頭作揖,求軍爺別殺我們……”

說著,張振邦雙手合十,開始一個勁兒地對著空氣點頭哈腰。

“這時,我聽到身旁的老劉問‘你們是八路’?那軍官直起身子,笑道‘對,我們是八路軍破襲隊’。聽到這話,老劉喊了一句‘有救了’,噌地站了起來,還衝我嚷嚷‘他們是八路,我們死不了了’。當時我心裏還嘀咕,心說八路也好,九路也罷,不都是端槍的兵嘛,不都要搶錢搶女人抓壯丁?卻不想,軍官見我沒動,伸手把我給扶了起來,很和善地說‘老鄉,別怕,我們八路是人民的子弟兵,是站在你們這邊的’。直到這時,我才敢正眼看他,就見這男人三十七八歲,濃眉大眼,相貌堂堂。他旁邊站著個大個子,手裏端著歪把子機槍,正威風凜凜地盯著周圍。幾丈開外,還有兩個小兵在逐個檢查鬼子的屍體,一個皮膚很黑,一看就是農村娃,另一個戴著眼鏡,生得白白嫩嫩的。他們身上都穿著青灰色的軍服,腳上紮著綁腿,胸口和膀子上還貼了一塊小方布,上麵寫著兩個字——當時我不認識字,就記得有一個字是一撇一捺……”

說著,張振邦還搔了搔頭,笑道:“一直到後來進了掃盲班,我才知道這個字是‘八’——八路軍的‘八’。”

聽他說到這裏,我下意識地看了看他身上的青色粗布衣服和腳上的綁腿,忽然明白了什麽。

張振邦繼續說道:“當時,我還是有點兒害怕。可老劉卻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意思。那個軍官也很和善,問老劉是哪裏人,被日本人抓來做什麽……老劉都一一說了實話,簡直把心窩子裏的話都掏出來了。說著說著,他提到了紅漆木箱,提到了給日本天皇的賀禮,那個軍官的臉色就變了。當時我就慌了,完了完了,這小子怎麽不長個心眼兒呢?知道了箱子裏有寶貝,那當兵的還能放過咱們嗎?就算不殺咱們,也得讓我們繼續當苦力,給他們把東西運出大山……”

“果不其然,聽說紅漆箱子裏有給鬼子天皇的賀禮,軍官立馬和大個子機槍手一起打開了箱蓋,就見裏麵放了一件東西,是被鑲金的紅布層層包裹起來的,看上去跟一個人差不多大小,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軍官讓我們幫忙,把那東西搬到了地上,又讓大個子把包裹拆開。大個子提著刺刀,三兩下就劃開了那層布。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鬼子給天皇的賀禮究竟是什麽……”

說著,張振邦眼神灼灼,語氣也開始熾熱:“我們看到,獻給天皇的賀禮,竟然是一截脊梁骨!那骨頭有男人的腰粗,比我的個頭兒還大!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野物的骨頭,雖然隻有四個骨節,卻能有一個人這麽大……當時我們幾個全傻了,心說‘鬼子莫不是瘋了,竟然給自己家天皇送骨頭,難不成他們家天皇是狗’?那軍官倒也冷靜,摸了摸那截骨頭,就開始納悶兒,說‘奇了怪了,這東西看著像骨頭,可摸上去卻怎麽又像石頭’?這時,老劉沉吟了一陣,忽然喊了一句——‘那東西是龍骨’!”

喊出這句話,張振邦突然停了下來,雙眼愣愣地盯著空氣,就像“龍骨”近在眼前。

聽到這句話,我轉頭看了看劉富強。

就見他麵色凝重,默默低下頭掏出手機,又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起來。

片刻後,他找到了一張照片,把手機遞到張振邦麵前,問:“‘龍骨’是不是這樣?”

張振邦隻看了一眼,表情立即激動起來,一雙小眼睛裏溢出了兩行淚水。

他聲嘶力竭地叫喊道:“龍骨!龍骨!”

看到他的反應,劉富強恍然大悟,收好手機對我說:“看來,他們當時找到的‘龍骨’,很可能是梁龍或與之相近的巨型蜥腳類恐龍的脊椎骨化石。”

我若有所思地轉過頭,輕輕扶起老淚縱橫的張振邦,輕聲說:“老太爺,‘龍骨’後來怎麽樣了?”

老人抹了一把淚,用顫抖的聲音說:“聽老劉說這是‘龍骨’,軍官和大個子覺得稀奇,圍過來問老劉‘老鄉,‘龍骨’是什麽東西’?老劉回答說,‘龍骨不是東西!哦,不,‘龍骨’是中國龍的脊梁骨,是神物,是國寶,隻要有它在,咱們中國就不會亡國滅種’!軍官一聽樂了,說‘這世上哪有什麽神龍?就跟沒有神仙和救世主一樣’。大個子機槍手更是一聲冷哼,說‘沒有這把老骨頭,中國也不會亡國滅種’。

“見當兵的都不相信,老劉急了,嚷嚷起來‘前些日子,我們就聽說小鬼子在秦巴嶺挖到了‘龍骨’,鄉親們都在傳,說‘龍骨’都被日本人弄到手了,咱們一定會亡國滅種!老劉還說,‘如果“龍骨”不是寶貝,為啥小日本還要把它送給天皇當賀禮’?

“聽到這話,軍官和大個子機槍手好像覺得有些道理,於是都不言語了。這時,另外兩個小兵跑了過來,對軍官敬了個禮,說‘報告營長,都檢查過了,鬼子沒活口。別的老鄉也都被鬼子害了。’

“大個子機槍手對軍官說,‘老李,咱們劫了天皇的賀禮,小鬼子絕不會善罷甘休,咱們還是快撤吧’。那個姓李的營長點點頭,但又一臉猶豫地看著‘龍骨’。見狀,大個子又問道,‘這東西怎麽辦’?李營長看了看‘龍骨’,又看了看身旁的幾個人,皺著眉不說話了。”

說到這裏,張振邦停了下來,抬眼凝望著我們身後,那眼神就像穿越了記憶裏的漫長歲月。

半晌,他一字一頓地說:“李營長想了好一會兒,才下了一道命令:既然‘龍骨’是我們的國寶,那就不能讓給敵人!一起轉移!”

19

2月1日上午十點零八分,貴福鎮派出所審問室,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張振邦開始繼續回憶。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發生在大半個世紀前的“龍骨”事件,以及參與這起事件的人們的命運,一點點在我和劉富強麵前被還原——

1940年8月14日,也就是張振邦和劉漢朝見到八路軍小分隊那天,一行人按照李營長的命令,開始掩護“龍骨”轉移。

在離開相遇的戰場時,張振邦見幾個戰士在鬼子屍體上搜集彈藥和糧食,於是也跑到一個鬼子軍官的屍體旁,想要順手撿些戰利品。見狀,大個子機槍手又是一冷哼,怒斥張振邦是“落後分子”,張振邦卻不以為然,說“你們能撿槍彈,憑什麽我不能撿富貴”。

李營長並沒有製止,而是命令大家快速打掃戰場,盡快離開。

當天晌午,一行人重新鑽進茂密的叢林,朝東北方向緩慢移動。

按照李營長的計劃,一行人將護送“龍骨”越過秦巴嶺北麓,進入陝雙鄂遊擊區的核心根據地,把這件“國寶”交給上級。

因為別的壯丁都被日軍殺害,因此李營長讓戰士放棄箱子,用紅布重新包好“龍骨”,和張劉二人一起輪流搬運。李營長自己也排了號,輪到他時,他也會和其他人一樣,抬著“龍骨”跋山涉水。

接下來幾天,一行人就這樣在秦巴嶺的連綿群山中負重前行,一點點靠近位於秦巴嶺以北的遊擊區。

其間,劉漢朝和當時還叫張興的張振邦,很快就和李營長他們混熟了。

李營長全名叫李國柱,三十八歲,江西興國人,是遊擊區獨立8營營長。幾個人裏,他資格最老,很早以前就參加了紅軍。

大個子機槍手名叫馬東強,三十二歲,雙河人,是8營4連1排排長。別看他凶巴巴的,但戰士們很愛跟他開玩笑,還管叫他馬大個兒。

至於那兩個史料上沒有留下名字的小戰士,張振邦竟然記得他們的名字。

戴眼鏡的名叫胡星,十九歲,曾是西安城裏的少爺,後來西安淪陷,他便投了軍。因為戴著眼鏡又喜歡看書,他被戰友們稱作“書呆子”。叫雖這麽叫,但大夥對他卻很關照,不僅經常把難得的雞蛋讓給他,還會把在敵占區繳獲的書送給他,甚至還經常請他幫忙給家裏寫信,簡直就像農村裏教書先生的待遇。

那個生了一張黑臉的小兵叫謝財高,18歲,山西人,窮苦農民出身。日本鬼子占領山西的時候,他們家被洗劫了兩次,第一次是閻錫山的晉綏軍敗退時,敗兵把家裏的口糧搶了個精光;第二次是日軍進村時,村裏的男人被殺了精光,女的從十幾歲到四五十歲,都叫日本鬼子給禍害了。他爹被殺了,娘和兩個姐姐受不過,都上了吊。從此,謝財高一心隻想報仇,聽說八路軍是真抗日,於是就一路要飯到根據地參了軍。因為心裏全是國仇家恨,這小子打仗特別狠,但對書呆子卻很恭敬。有一次,他立了功,首長獎給他兩個雞蛋,他全都給了書呆子,可書呆子說什麽也不要。兩人你推我讓,書呆子急了,就把雞蛋塞進了他的褲襠。謝財高還想再塞回去,卻不想一個沒站穩,一個狗啃泥摔到地上,兩個雞蛋全碎了,氣得他號啕大哭起來,也惹得戰友們哄堂大笑。從此,他便有了“謝二蛋”的外號……

這次,李營長他們一行人到秦巴嶺以南遊擊,本是奉命對連接秦巴嶺和省城的日軍公路交通線進行襲擾。像這樣的任務,每隔一段時間李營長就會帶領幾個戰士出來執行一次。

這次他們剛進入秦巴嶺南麓,就碰到了小日本運送“龍骨”的運輸隊,於是順手發動了伏擊,卻不想竟撿到了“國寶”。

聽了劉漢朝的介紹,李營長又看了看日軍押送“龍骨”的陣勢,也意識到“龍骨”非同小可,於是決定指揮小分隊把“龍骨”轉移到遊擊區指揮部。

一路上,小分隊對張、劉二人很是照顧。李營長甚至還把唯一的一塊馬肉讓給了兩人吃。

因為劉漢朝也識字,所以很快就和書呆子混成了朋友。在搬運“龍骨”的間隙,他們經常坐在一起,一起看書呆子隨身帶的一本古書,聊一些張振邦聽不懂的話,聊一些張振邦不認識的人。

很久以後,張振邦也識了字,才知道他們當時看的書叫《史記》,他們聊的都是老祖宗的故事。

一天夜裏,小分隊在樹林裏宿營。張振邦聽到書呆子對劉漢朝說:“老劉,你這名字起得真好——‘漢朝’,那可是咱們中國最強的時候。”

劉漢朝靦腆地笑道:“這名是鎮裏收養我的私塾先生起的。他說,給我起這個名字,是要我別忘了中國也有強盛的時候,而且強了很多很多年!他覺得,以後咱們還能這麽強!”

書呆子很認真地點頭,笑道:“這位先生還真有學問。”

劉漢朝神色黯然:“他是很有學問,可再有學問也抵不過鬼子的槍炮。去年,鬼子打進了鎮上,要拆了鎮上的古廟和戲台去修炮樓。先生聽說後,覺得鬼子是有意要拆這些有年頭的東西,好讓我們忘本,於是就去找鬼子評理,結果……他被鬼子砍斷了手腳,綁在柱子上示眾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斷氣。鬼子還說,這就是反抗皇軍的下場……”

聞言,書呆子沉默了,一旁的謝二蛋卻插話道:“那先生真是好樣的,就跟我爸一樣!當時鬼子進我們村時,我躲進了草垛子,看到我爸被捆了起來,鬼子就在他麵前糟蹋了我媽和兩個姐姐,我當時嚇哭了,我爸卻一直在罵,直到被鬼子用東洋刀開膛破肚,他還在罵!”

說著,謝二蛋的眼睛開始散發出一種令人恐懼的光。他自言自語道:“我要殺光小鬼子,殺光漢奸,給我家裏人報仇!”

這時,一隻大手突然放在了他肩上。

謝二蛋一回頭,就見李國柱正嚴肅地看著他。

盯著謝二蛋看了好一會兒,李國柱才說道:“沒錯,我們現在扛槍打仗,是為了保家衛國,替那位先生和那些死去的同胞報仇。但你們幾個都還年輕,等我們打敗了小鬼子,你們就要放下槍,去給我老老實實念書!你們給我記住,隻有識了字、學習了文化,才能建設國家!要知道,手裏有槍能保衛國家,但隻有肚子裏有墨水,才能讓咱們國家變強,強到讓別人不敢欺負。我們的後人才永遠也不會再經曆我們經曆過的那些事!”

說這話時,李國柱平靜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但他的話卻像一聲聲雷霆,充滿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

說完,李國柱重新坐了下來,緩和了一下語氣,又說道:“之前,遊擊區首長給我們營爭取了三個上夜校的名額。等這次執行完任務回去,我就推薦你們到軍分區的夜校去識字。特別是你——謝二蛋,等仗打完了,你小子要還是不會寫自個兒名字,我就把你調到炊事班,天天切菜和麵!”

聞言,剛才還狠得像一匹狼的謝二蛋立馬蔫了,討饒道:“營長,可別啊。你讓我去炊事班,還不如讓我光榮了呢!”

李營長立即訓斥道:“臭小子,瞎說什麽呢!”

說著,他一拳捶在謝二蛋身上。

謝二蛋揉了揉身上,傻笑起來。

一直悶聲不語的馬大個兒,這時也開口了:“營長,聽說你念過蘇聯的高級學堂?”

李國柱點點頭:“剛提幹那年,因為我文化底子好,組織上安排我到莫斯科念過一年大學。”

書呆子一聽,立馬驚呼起來:“營長,你念過莫斯科的大學?乖乖,莫斯科的大學什麽樣?”

李國柱笑了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隻說了兩個字:“很好。”

馬大個兒也笑著插話道:“書呆子,你小子也有文化,等打完仗,你一樣有機會上大學!說不定能像營長一樣,變成文化尖子,還能領到洋表!”

聞言,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國柱的右手腕上。

在他的右手腕上,一塊銀色的蘇聯手表正在篝火旁泛著銀光。

被眾人這麽看著,李國柱有些不好意思,索性把手表摘了下來,遞給眾人:“喏,要看就看吧,有什麽好稀奇的。”

在一陣驚歎聲中,手表在幾個人手裏傳了一圈,又回到了李國柱手上。

很快,除了站崗的馬大個兒,其他人都早早睡下了。

張振邦卻怎麽也睡不著。

因為他一閉上眼,就看到那隻銀色的外國手表,在閃爍著誘人的光……

20

聽到這裏,我回想起張振邦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忽然察覺到即將會發生什麽。

果然,張振邦接下來的回憶,印證了我的預感——

接下來幾天,一行人朝夕相處,對彼此的了解日益加深。

幾天下來,戰士們也察覺到張振邦愛貪小便宜,而且手腳不太幹淨。

但他畢竟是群眾,因此戰士們還是很照顧他。

其間,小分隊幾次碰到前來圍追堵截的大隊日軍。見敵人如此興師動眾,一行人也更加明白了“龍骨”的重要性。

於是,李營長下令,小分隊開始火速前進,一定要搶在尾隨而來的日軍之前翻越秦巴嶺。

1940年8月19日,小分隊來到了秦巴嶺主峰下。

沿著盤旋而上的公路,越過一道雄奇的隘口,就進入了陝西地界。再往前走一百多華裏,就是遊擊區的核心根據地了。

這天上午,為了翻越海拔兩千多米的主峰隘口,小分隊開始準備糧食和飲水。

李國柱和馬大個兒負責取水。他們穿過密林,來到山脊下一條山澗,把牛皮水囊按進小溪,開始取水。

而在取水前,李國柱特意把手表摘了下來,放在了身旁的石頭上。

一刻鍾後,兩人灌滿了四個水囊,正準備返回,李國柱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表不見了。

兩人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隻得先回來和其他人會合。

回到集合點發現,謝二蛋、劉漢朝和書呆子都在,卻唯獨少了張振邦。

李國柱立即發問:“張興呢?”

劉漢朝一愣,應道:“他不是幫你們取水去了嗎?”

聞言,馬大個兒立馬察覺到了什麽:“那個落後分子,一定是偷了營長的表跑了!”

此話一出,包括劉漢朝在內的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個推測很可能就是事實。

馬大個兒又問:“他應該還沒跑遠,追還是不追?”

李國柱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身旁的“龍骨”,好像陷入了某種抉擇。

見李國柱不說話,劉漢朝急了:“營長,求你們救救張興!山下麵全是日本鬼子,他又是搬運‘龍骨’的壯丁,萬一落到敵人手裏,他能有好果子吃嗎!”

聽到劉漢朝的央求,李國柱就像下定了什麽決心,斬釘截鐵地說:“敵人大隊就在後麵,張興一個人逃回去凶多吉少!謝二蛋!”

謝二蛋立即應道:“有!”

李國柱立即下達命令:“你沿上山小路搜索前進,發現張興就把他送回來!注意,一旦發現敵人就撤!記住,不要和敵人交火,立即撤回來!”

“是!”

謝二蛋敬了個禮,轉身沿著小路飛奔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謝二蛋這一走,就成了訣別。

一個多小時後,一路急行的謝二蛋,終於在一條山坳裏找到了張振邦。

看到謝二蛋,張振邦自知偷表的事情瞞不住了,於是發了瘋一樣朝山下跑。

兩人一前一後在山路上瘋狂追逐著。張振邦一邊跑還一邊嚷嚷“你別追了,大不了我們一起下山,賣洋表的錢一人一半”……

卻不想,就在謝二蛋即將追上張振邦的時候,茂密的叢林裏突然傳來一陣槍響……

“砰砰砰——”

槍聲毫無征兆地響起,打得林間的灌木枝葉和山花一陣亂飛。

“啊——”

謝二蛋發出一聲呻吟,一個踉蹌,撲到了張振邦麵前。

而就在他倒地的同時,還不忘一把將張振邦也拉倒在地。

“臥倒!”他朝張振邦一聲低吼。

這時,驚恐的張振邦才看到,謝二蛋左腿上已經中了一槍,鮮血正從槍眼裏往外噴。

而在他們麵前,成百上千的日本兵,已經端著槍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

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敵人,謝二蛋並不慌亂,相反嘴角還溢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他一把拉過張振邦,急聲說:“張大哥,你快回山上去,營長他們還在等你!記住,上山不要走小路,要從旁邊的樹叢裏穿過去!”

說著,他猛地一推張振邦:“趁他們還沒合圍,走!”

看到謝二蛋決絕的眼神,張振邦猛地愣住了,就像有什麽東西突然揪住了他的心。

他遲疑了一下,顫抖著問:“二蛋兄弟……你不一起走?”

謝二蛋頭也不回地說:“我腿傷了,怎麽走?你快撤,我來擋住他們一會兒。”

“不!”張振邦突然雙膝一軟,跪到了地上,“二蛋兄弟……都是我連累了你,我背你!我們一起走!”

謝二蛋轉過頭,狠狠瞪著他說:“你知道連累了我還不快走!”

說完,他再次轉過頭,從腰間取出唯一一顆手榴彈,慢慢放到身旁,又穩穩地端起步槍,不說話了。

盯著那個決絕的背影,張振邦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他又看了謝二蛋一眼,最終轉過身,快速鑽進了小路旁的灌木叢。

在灌木叢裏跑出幾百米之後,張振邦忽然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槍響。

謝二蛋開火了!

隨後,一陣密集的槍聲響起,就像是瘋狂的暴風雨,在敲打一艘即將破碎的小船。

張振邦不敢停下,不敢回頭,甚至不敢想象,他害怕自己被追上,也害怕看到謝二蛋的結局。

他並沒看到謝二蛋的結局,但最終卻聽到了。

密集的槍聲持續了大約有十分鍾,隨後就漸漸稀落下去。

張振邦一邊瘋狂地朝山上跑,一邊開始胡思亂想:謝二蛋可能已經死了,又或者已經受了重傷,日本兵正漸漸把他包圍,可能還有漢奸翻譯官在喊話,讓他投降……

這時,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爆炸的轟鳴。

那轟鳴雄渾而鏗鏘,就像在盛夏的驕陽下騰空而起的巨龍的怒吼,讓巍峨群山都為之震顫。

聽到這聲巨響,張振邦想起了謝二蛋放在自己身旁的手榴彈。

他隻覺得眼前一熱。

他抬手抹了抹臉,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

在這樣一個瞬間,張振邦覺得自己死了。

那個曾經隻知道偷雞摸狗、不知廉恥的自己,死了!

21

說到這裏,張振邦發出“嗷”的一聲呻吟,雙手貼著胸口緊緊握成拳頭,身子一弓,彎成了一個“7”字。

見狀,我心裏很是緊張,生怕老人承受不住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急忙叫小田暫停,快步走過去準備扶張振邦。

然而,張振邦卻又仰起頭來,朝我們搖了搖頭,說道:“讓我把他們的故事講完……”

說著,他抹了一把臉上縱橫的老淚,繼續回憶起來——

謝二蛋犧牲後,張振邦一刻不敢停留,發瘋一樣撥開濃密的灌木和荊棘,一路朝山上奔去。

一個多小時後,他終於回到了之前小分隊的會合點。

看到李國柱、馬大個兒、書呆子和劉漢朝都在原地等他,張振邦用最後的力氣衝出樹叢,奔到眾人麵前,喊了聲“鬼子上來了”,便倒地昏了過去。

見狀,小分隊立即明白了過來。

李國柱當即命令劉漢朝背上張振邦,自己和馬大個兒、書呆子一起抬起“龍骨”,迅速朝秦巴嶺隘口轉移……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張振邦在劉漢朝的背上醒來。

他有些迷茫地抬眼望向周圍,在看到李國柱的一瞬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見他醒了,李國柱急忙放下“龍骨”,一連關切地問:“小張,你怎麽樣了?謝二蛋呢?”

張振邦卻沒有回答,而是從劉漢朝背上掙紮著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李國柱麵前。

“李營長,我對不起謝二蛋,對不起你!”張振邦哭號著,從懷裏掏出了被他偷走的洋表。

見狀,馬大個兒焦急地圍上來,急聲問:“二蛋呢?”

張振邦已經泣不成聲:“他……他腿上中了槍,說讓我先走,他擋住鬼子……”

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張振邦親口說出來,馬大個兒還是麵色一緊,看了看張振邦的小眼睛,又看了看他手裏的表,一股無名火從心底直衝腦門。

“你這個落後分子……你!”馬大個兒正想開口咒罵,卻聽見耳旁響起一聲帶著哭腔的號叫——

“你這個渾蛋!”

話音未落,書呆子就像一道閃電衝到張振邦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舉起拳頭就想朝他身上招呼。

高高舉起的拳頭還沒落下,就被一隻大手緊緊抓住。

“住手!”李國柱抓住書呆子的手,厲聲喝道。

書呆子渾身一顫,舉起的拳頭慢慢放下,眼鏡片後的雙眼湧出了滾滾熱淚。

李國柱的眼圈也紅了。他把手放在書呆子肩上,又轉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號啕大哭的張振邦,高聲說:“現在沒工夫說這些!敵人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如果不盡快翻過隘口,我們全得報銷在這兒!二蛋就白白犧牲了!”

說著,他轉過身,大步來到了“龍骨”前。

見狀,馬大個兒狠狠瞪了張振邦一眼,又拍了拍滿麵淚痕的書呆子,和李國柱抬起了“龍骨”。

張振邦抹了一把淚,也急忙跑過去幫忙。

小分隊開始重新朝隘口移動。

因為抬著“龍骨”,腳下又是崎嶇的山地,一行人行動異常艱難。一個多小時,他們才不過向上移動了四五百米。

下午三點一過,那條通往隘口的公路,終於出現在小分隊的視線中。

這條全長三百多千米的泥結石公路在群山間一路蜿蜒,穿越了整個秦巴嶺,將雙河和陝西連接起來。

隘口下是萬丈深淵,隻有一座狹隘的公路橋和一條山脊相連。山脊上有一個長約八十米的隧洞。隧洞這頭,連接著雙河省的崇山峻嶺;另一頭,則通過那座狹窄的公路橋和隘口相連。

在翻越隘口前,小分隊必須穿過隧洞,而後才能一路向上通過隘口。

遠眺公路隧洞,李國柱的表情有些複雜。

看到他的表情,劉漢朝有些不解,試探著問:“李營長,穿過那個洞子,我們就能到陝西了吧?”

李國柱點了點頭,語氣卻有些躊躇:“過了隧洞,我們很快就能進入遊擊區的核心根據地……可敵人會就這樣放我們過去?”

馬大個兒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悶聲道:“敵人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運動方向,洞子裏很可能有埋伏!”

聞言,張振邦也是臉色一緊,轉頭看了看劉漢朝,又看了看遠處的隧洞,心神漸漸被恐懼占據。

進退維穀之際,李國柱決定不再等待,指揮馬大個兒和書呆子從隧洞南側入口摸進去。洞子裏沒敵人最好,如果有,那就來一個突然襲擊,消滅敵人之後再運送“龍骨”快速通過。

劉漢朝和張振邦,則留在公路下方的樹林裏,守著“龍骨”,觀察動靜。

下午三點十五分,劉、張二人看到,李國柱和書呆子在前,馬大個兒端機槍在後,悄悄從隧洞摸了進去。

隨後幾十秒鍾,隧洞內外一片寂靜。

見狀,張振邦舒了一口氣:“看樣子裏麵沒鬼子……”

卻不想,就在這個念頭閃過他腦海的一瞬間,隧洞裏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

“砰砰砰——”

“嗒嗒嗒——”

“轟!”

一時間,步槍、機槍的咆哮聲轟然響起,就像夏天裏敲打樹葉的雨點。而在一聲雷霆般的爆炸聲後,短促而激烈的交火聲又戛然而止……

張振邦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喃喃自語道:“李營長他們……出事了?”

劉漢朝也大驚失色,回頭看了看地上的“龍骨”,又看了看重歸寂靜的隧洞,嘴巴微張,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會兒,馬大個兒和李國柱突然從隧洞裏衝了出來,一路狂奔到二人身旁,大聲道:“快把‘龍骨’抬過去!”

劉、張二人大喜,急忙和他們一起抬起“龍骨”,用最快的速度鑽進了隧洞。

進入隧洞後,一行人絲毫不敢停步,抬著“龍骨”一路狂奔。

沿途,張振邦看見幾個日本兵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隧洞中間,還橫亙著一座用麻袋圍成的簡易工事,已經被手榴彈摧垮了一半。殘存的工事裏,躺著三具血肉模糊的日軍屍體,一挺歪把子機槍、幾箱彈藥、一些壓縮罐頭和一個引爆器胡亂擺放在一旁。

而在工事另一側,書呆子正背靠著隧洞的牆壁,仰著頭,雙眼空洞地盯著隧洞頂端。

在他身上,張振邦赫然看到三個被子彈擊穿的血洞。

他悚然一驚,驚呼道:“書呆子……呆子他!”

“別停下!”馬大個兒一聲大喝,隨即又帶著哭腔說,“剛才我們摸進洞時,遠遠看到十來個鬼子正在工事裏吃東西。這洞子一眼望到頭,根本就藏不住人,因此營長當機立斷,指揮我們悄悄靠過去,準備發動強攻。離工事還有二十多米,鬼子看到了我們,哇啦哇啦亂叫著開了火,還有幾個鬼子衝了上來。我們立即開火還擊,三下五除二就報銷了衝上來的鬼子。但躲在工事裏的機槍組鬼子就沒那麽好對付了,他們借著工事掩護,用機槍朝我們開火。見衝不上去,營長就讓我們扔手榴彈,一連扔了三顆,才借著爆炸的掩護衝進了工事,又用最後一顆手榴彈結果了機槍組!但呆子也……”

說著,馬大個兒轉過頭,看了一眼被紅布包裹的“龍骨”,聲音開始顫抖:“要是我們停下,沒能把‘龍骨’送出去,呆子和二蛋就白死了!”

聽到這話,張振邦心裏一顫,抬頭看了看劉漢朝,就見他也是眼眶通紅。

張振邦又轉過頭,再看了一眼靠在岩壁上的書呆子,視線漸漸模糊,腳步卻越來越快……

然而,就在小分隊距離隧洞北側出口還有三十米時,張振邦突然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引擎轟鳴聲。

幾個人同時轉過頭,就見隧洞另一側出口外,蜿蜒盤旋的公路上,一隊滿載日軍的卡車,正全速向隧洞衝來……

22

看到迅速逼近的日本軍車,張振邦覺得胸口一緊,好像心髒被人捏碎了。

身旁的劉漢朝,同樣一臉驚恐。

“李營長,怎麽辦?”張振邦朝李國柱喊道。

李國柱麵色微微一緊,眼睛裏隨即閃爍出一種灼灼的光。

他示意大夥放下“龍骨”,又抬頭看了看馬大個兒,嘴角竟然溢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馬大個兒輕輕歎了口氣,盯著李國柱,忽然也笑了。

看到那種笑容,張振邦覺得似曾相識。

那種笑容,他不是在謝二蛋臉上也看到過嗎?

這時,李國柱一臉決絕地轉過頭,對劉、張二人大聲說:“你們從洞子另一頭出去,快!”

劉漢朝一愣,低頭看了看“龍骨”,急聲問:“‘龍骨’怎麽辦?”

李國柱淒然一笑:“‘龍骨’至少要四個人才抬得動。你們還是別管了,快跑吧!我們不會讓這寶貝落到鬼子手裏!”

張振邦大驚,叫喊道:“李營長,不是還有我們嗎?你們想要做什麽?”

李國柱轉過身去,掏出駁殼槍,說:“我們四個抬著‘龍骨’,無論如何也跑不贏鬼子的車輪子。我和小馬殿後,給你們爭取點兒時間。”

“不!”聽到這話,張振邦發出一聲長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你們跟我們一起走,還來得及!”

馬大個兒發出一聲冷笑:“我們自個兒跑了,國寶不就拱手送給鬼子了?雖然我們搬不走‘龍骨’,但也不會把它送給敵人!鬼子掩體裏有引爆器,他們已經埋好了炸藥,本來是想對付我們的。沒承想,這就要給他們自個兒用上了!”

聞言,張振邦赫然想起在掩體裏看到的那個引爆器。

見二人還不動,馬大個兒把劉、張二人朝身後一推:“快滾!不然我們幾個就真白死了!”

話音未落,馬大個兒就和李國柱交換了一下眼色,一起朝那個殘存的掩體衝去。

“李營長、馬排長!”張振邦還想說什麽,抬起手朝兩人的背影抓去,卻什麽也沒抓到。

這時,鬼子的軍車已經衝進隧洞,車上的機槍開始開火——

“嗒嗒嗒……”

密集的子彈飛到劉、張二人麵前,在公路地麵上激起飛揚的塵土和石屑。

“快走!”李國柱和馬大個兒衝進了掩體,回頭朝兩人猛地揮手。

密集的槍聲中,劉漢朝一把拉起張振邦,朝隧洞另一頭飛奔而去。

張振邦一邊跑,一邊回過頭,最後一次凝望隧洞。

迅速逼近的大隊日軍,李國柱和馬大個兒巋然不動的背影,被鑲金紅布包裹的“龍骨”,還有謝二蛋決絕的笑容、書呆子靦腆的眼神……這一切,全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裏。

一分多鍾後,他們衝出了隧洞,又發瘋般衝過連接隧洞和隘口的公路橋,鑽進了隘口下方茂密的樹林。

這時,身後激烈交火的隧洞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轟!”

兩人的身子同時一震,轉頭看向隧洞。

隻見一團巨大的火舌從隧洞裏席卷而出,裹挾著煙塵和無數碎石衝天而起。在這煙與火的擁抱下,整個隧洞就像狂風中倒伏的麥浪,整個坍塌下去……

“李營長、馬排長……”張振邦隻覺得眼眶一熱、雙腿一軟,麵朝燃燒的隧洞跪了下來。

劉漢朝也是涕淚橫流,抱著頭痛哭起來。

隧洞爆炸後,劉、張二人並沒有離開。

他們想去看看,能不能收殮李國柱他們的遺骨。

一直等到天黑後,濃煙和大火才漸漸熄滅。在確認周圍沒有敵人後,劉、張二人才躡手躡腳地穿過公路橋,重新來到了已經被炸塌的隧洞前。

借著皎潔的月光,他們在殘存的洞壁和滿地的碎石間尋找著,尋找一切小分隊曾經存在的證據。

然而,劇烈的爆炸已經讓小分隊和不共戴天的敵人一起化成了碎片。找了整整一夜,除了一些殘破的槍支和破碎的人體碎片外,他們二人什麽都沒找到。

而“龍骨”也早已在猛烈的爆炸中化為粉末。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當火紅的朝陽照亮群山,筋疲力盡的劉、張二人,才在一塊垮塌的大石頭下,找到了一些可以確認是李國柱的遺骸。

那是一小截手臂和一截殘腿。因為被壓在了大石頭下麵,這部分殘骸才得以在烈火中保存下來。

之所以說確認是李國柱,是因為那隻手臂上,正戴著一隻印著俄文的洋表。而那截殘腿上,還包裹著青灰色的破碎軍服和一小截鬆散的綁腿。

看到那些殘骸,張振邦和劉漢朝“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這時,天已經漸漸亮了,遠處通往雙河省的公路上,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長隊軍車,像是在群山間爬行的甲蟲,一點點朝垮塌的隧洞移動。

望見那些軍車,劉、張二人知道是日軍大隊趕到了,隻得匆忙收拾起遺骸,快速逃進了山裏,找了一個山洞藏了起來。

在山上搜了一天一夜,漫山遍野的日軍才撤了下去。又過了一天,張振邦和劉漢朝從藏身的山洞出來。

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找一塊風水寶地,把烈士遺骸好生安葬。

於是,兩人立即啟程,沿著山間小道一路跋涉,花了四五天時間才趕到光華山。

看到這座巍峨的大山,張振邦不禁讚歎:“漢朝,你可真會選地方……”

23

1940年8月24日,劉漢朝和張振邦來到光華山主峰下,把烈士殘骸安葬在一條山脊下方的小溪穀裏。

兩人花了一天工夫,挖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坑,又在坑底墊上鵝卵石,把那殘腿、斷臂和洋表一起放了進去。

下山後,為了防止日軍攪擾烈士安息,劉漢朝和張振邦約定,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兩人隨後分道揚鑣。

後來,劉漢朝一路向東,到華中敵占區找到了抗日根據地,成了一名遊擊隊員。在緊張的戰鬥生活中,他沒有忘記李國柱的囑托,一直看書學習。因為有文化,他最終被軍分區保送到軍政大學,成了一名知識分子。抗戰勝利後,他又考上公費大學生,後來還到蘇聯留過洋。

令人不解的是,劉漢朝在填報專業時,選擇了一個當時很冷門的專業:生物學。

別人問道:“選這個專業,莫非想當動物園園長?”

他卻隻是笑著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我要給國家尋找‘龍骨’。”

此後大半個世紀,劉漢朝真的用盡一生,不斷尋找和研究“龍骨”,終成學術界一方泰鬥。

其間,他一直和張振邦保持著聯係。

和劉漢朝分開之後,張振邦先是一路向西,逃往大後方躲避戰亂,其間顛沛流離,嚐盡了人世間的苦楚。

這也讓他更加想念李國柱、馬大個兒、謝二蛋和書呆子。

因為隻有這些人,不但不會看不起他,甚至還願意為了救他去死。

於是,在陪都躲了一年之後,他決定去尋找這些人。或者說,是去尋找這些人的同類。

1942年,張振邦再次來到秦巴嶺,進入了陝雙鄂遊擊區,並成功來到被八路軍控製的核心根據地。

在這裏,張振邦分到了土地,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農民。他也參加了識字班,可以看書甚至寫信了。

在根據地的日子,張振邦驚喜地發現,原來,這裏的軍官和士兵,都像李國柱一樣對自己好,他們果然都是一類人!

這幾年的好日子,讓他更加想念李國柱他們。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張振邦返回光華山,準備給李國柱守一輩子墓。

他把自己的名字從“張興”改成了“張振邦”,在山下的村子定居下來,結婚生子。因為改名改得早,他的妻子孩子包括村裏的父老鄉親,都不知道他曾用過“張興”這個名字。

每年春節、清明節,他都會獨自來到那個主峰下的小溪穀,給烈士倒一杯自釀的糧食酒,點上幾支辛辣的土煙。

這麽多年裏,他一直和劉漢朝保持聯係。一次,劉漢朝在信裏對他說,現在形勢越來越好了,咱們也不怕敵人打擾李營長了,要不給政府報告一下,把營長挪到烈士陵園去?張振邦堅決不從,因為那會讓他覺得“李營長他們不在身邊了”……

回憶到這裏,張振邦停了下來。

說完這些,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卸下了一副無形的重擔。

而在他麵前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內,眼睛裏都盈滿了淚水。

劉富強揉了揉發紅的眼眶,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老太爺用這麽極端的手段阻止光華山開發,原來是為了把李營長他們留在身邊……”

我輕輕點了點頭,接口道:“老太爺在村裏傳播‘龍骨埋在光華山’的傳言,就是為了防止有人進山破壞或盜掘烈士墳墓,可惜別人並不相信。後來幾十年,烈士墓並沒有被破壞和盜掘,因此老人也就沒再提這事了。十年前,他得了老年癡呆症和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別的記憶在逐漸喪失,唯獨‘龍骨’這件事一直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張村長開始謀劃開發光華山旅遊項目,被老太爺偶然聽到了,才有了後來的一係列衝突……”

說到這裏,小田忽然插了句話:“老太爺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要用這麽極端的手段?如果他說出來,他兒子應該會聽的啊!就算兒子不聽,鎮政府知道山裏埋了烈士,也一定會好好保護的。”

我搖了搖頭,苦笑道:“老太爺的兒子張村長,一心想幫村子脫貧致富。對他來說,開發光華山就是天字第一號大事。因此,聽到有老年癡呆症的父親說‘光華山上不能動土’,他不過是當成了一句瘋話。後來,因為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老太爺擔心洪水會破壞溪穀裏的烈士墓,於是獨自上山轉移烈士遺骸。巧的是,他正好被張村長碰見了。於是,張村長一路跟著自己老爹上山,又看到老人家從一個土坑裏挖出了一截人的手骨和一塊還有光澤的洋表。當時,他就認定老爹在盜墓,因此才不願意光華山被開發。對於‘龍骨’的說辭,他就更不信了……我就尋思吧,這也不能怪他。在那種情形下,換作你我,可能也會這麽想。見兒子不相信,老太爺的行為也更加極端,終於發展到了動刀子的地步……也許老人並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但我相信,就算知道,他也會不顧一切地保護‘龍骨’。”

說著,我轉過頭,看了看那部“攝像機”。

狹小的屏幕上,張出吉已經老淚縱橫。

捂著臉哭了半晌,他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朝鏡頭前的父親作了一個揖,哭道:“爸,我對不起你……”

我歎了一口氣,繼續道:“至於老太爺為什麽不願意報告政府,剛才他自己已經說了,希望能把李營長留在身邊……”

我搖了搖頭,應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劉老教授雖然知道這件事,但還是選擇尊重張老太爺的意願。因為他明白,守護‘龍骨’對老太爺來說意味著一次新生。這也是為什麽老太爺定居光華山之後,悄悄把名字從‘張興’改成了‘張振邦’。而劉老教授一直等到去世前才說,是因為……”

說到這裏,我停了一下,猶豫著要不要對劉富強說下麵的話。

察覺到我的猶豫,劉富強主動開口道:“小路,你還知道什麽?說!”

我抿了抿嘴,還是決定說出來:“劉館長,之前你跟我說過,去世前,劉老教授曾接到過一個電話,後來還獨自出了一趟遠門。那次回家後,他就突然昏迷了,對不對?”

劉富強點點頭:“對。”

我又說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問:“這個號碼是你父母家的吧?”

劉館長愣了愣,反問道:“小路,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說:“在老太爺手機上看到的。今天上午來派出所時,我看過他的手機,上麵存了兩個號碼,一個是張村長的手機號,另一個就是這個座機號。我又看了通話記錄,發現老太爺最後一次撥打這個號碼的時間,正是一個月前……”

聽了我的話,劉富強恍然大悟,眼睛裏瞬間溢滿淚水:“原來如此!一個月前,我爸接了電話就出去了,結果一回來就發了心髒病……當時我還在想,我爸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現在看來,應該是老太爺見光華山即將開發,無可奈何之下才打電話找他幫忙……”

我輕輕“嗯”了一聲,轉頭對著手機裏的張出吉,說:“張村長,這就是老太爺和‘龍骨’的故事,也是他拚命阻止你搞旅遊的原因。在這件事情上,你們父子都有自己的立場,而且你們的立場其實都沒錯。鬧到今天這個地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一場誤會,導致了你們父子互相不信任……以後,你還得多多體諒老人家。”

聞言,張出吉麵露愧意,繃著臉點了點頭。

說著,我又轉過身,對小田說:“兄弟,今天就到這裏吧。等會兒請你幫我問問開發光華山的地產公司,他們有沒有接待過一位叫劉漢朝的老人家。哦,對了,順便也問一問鎮政府。”

小田點點頭,轉身扶起張振邦,和我們一起走出審問室。

謝過高所長後,我和劉富強鑽進汽車,踏上了歸途。

八個小時後,我們回到了燈火闌珊的省會。

這時,我接到了小田的電話:“路記者,我問過房地產公司和鎮政府了。房地產公司說,一個月前,劉漢朝老教授的確找過他們老板,希望他們能推遲對光華山的開發,但公司沒有同意。當時老教授很激動,和他們老板大吵了一架,還說要去找鎮政府反映。當天晚些時候,劉老教授也的確給鎮政府打了電話,約好第二天和鎮領導麵談,但第二天他並沒有赴約……”

聽了我的轉述,劉富強搖頭唏噓道:“原來是這樣……我爸在和房地產公司交涉無果之後,又約了鎮領導繼續談,卻不想,當天晚上他就突發了心髒病,因此才把保護‘龍骨’的事給擱置了下來。可直到去世,他還是對保護‘龍骨’念念不忘……”

我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

半個月後,司法機關對張振邦做出了裁決。

聞訊,張出吉立馬給我打了電話。

得到確切的消息後,我又把劉富強約了出來。

我告訴他,張振邦因為患有老年癡呆症和狂躁型精神病兩種疾病,再加上他對張出吉的傷害並不嚴重,且已經獲得了當事人的諒解,因此被拘留十五天後已經釋放回家了。

而張出吉心心念念的旅遊開發項目,也將於下個月開工。

聽到這個消息,劉富強一臉緊張:“那‘龍骨’怎麽辦?”

我笑道:“經過當地政府爭取,地產公司決定以李營長之墓為核心,打造一個小型紀念館,並修建一座‘龍骨’豐碑,供後人緬懷‘龍骨’小分隊的故事。”

劉富強大喜:“那就太好了!這樣的話,我爸也能含笑九泉了……”

說著,他的眼眶又有些發紅。

我怕他想起父親會傷心,於是轉移了話題:“劉館長說得沒錯。隻可惜‘龍骨’被毀了,要不然,你還可以再研究研究呢。”

聽到我的話,劉富強忽然笑了:“‘龍骨’沒有被毀。他就埋在光華山上,一直在保佑我們國泰民安呢。”

我讀懂了他話裏的深意,於是也笑道:“對,‘龍骨’就埋在光華山,保佑我們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