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薑小沫開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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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月,九河下梢說書的地方可太多了,其中也分個三六九等。頭一等在茶樓裏,前來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紳商富戶,也有跑和兒、拉房纖兒的、倒騰古玩字畫的,有一半是為了談買賣聊事兒、應酬主顧,不全是奔著聽書來的,聽書也不用掏錢,僅付茶資即可。台上的說書先生就是個擺設,提前跟茶樓講好價碼,按天拿份,旱澇保收,不過玩意兒必須出眾,說得四平八穩,和風細雨,不能一驚一炸的,且須相貌文雅,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叫長得“壓點”。如果能耐不行,人又砢磣,說話再不中聽,把喝茶的都給氣跑了,人家茶樓也不可能請你。

二等說書的占據書茶館,也叫書場子,條件比茶樓略低,需要通過說書招攬客人。請來的先生能耐都不俗,雖不敢說字字珠璣,那也得是口若懸河,念個讚賦、拉個綱鑒,什麽叫唐詩宋詞,怎麽是兩漢文章,張嘴就得來,京評梆曲說唱就能唱,甚至還練過三招兩式的,能比畫長拳短打,那才稱得上文武雙全。來此聽書的書座,相當一部分是本地最愛聽書、聽書聽得最入迷最上癮的,掏幾個茶水錢,坐住了一聽一下午,先生說得好是真捧,說得不好也真往死裏撅,起哄架秧子、飛茶壺扔茶碗,賞個大嘴巴你也得笑臉相迎。書場子裏的說書先生,論能耐可能比茶樓裏的先生差著一截,但是玩意兒必須紮實,以傳統書目為主,扣子拴得瓷實,手中醒木一拍,天一樣大、火一樣急的事你也走不了。說書先生掙多少錢尚在其次,能在天津衛的書場子立住腳、響了萬兒,今後去到任何地方都掙得了大錢。

三一等的在書棚子裏說,通常是騰出幾間當街的民宅,或是開在水鋪旁邊,找塊空地高搭長棚,門口掛塊木頭牌兒,寫著當天的評書回目,以及說書先生的名號。裏邊擺放幾排白茬兒的桌椅板凳,冬天點著炭火盆取暖,夏天掛著艾草驅趕蚊蟲,備有五香葵花子、沙窩的蘿卜、大碗兒的釅茶,茶水賣得很便宜,主顧也可以隻聽書不喝茶。棚中沒有三尺書台,平地放一張桌子,桌角擱一個粗瓷大碗,用於說到扣兒上打錢。說書先生坐在桌子後頭,也沒那麽多夥計伺候,開書場子的連倒茶帶收錢,一個人全包了。打錢的時候,聽書的至少掏三個銅子兒,多給不限,卻不能少給,給一個兩個您趁早省了,那是打發要飯的。長棚再簡陋,那也有一個頂子四麵圍擋,你進來寒磣人不行。書棚中的夥計也都沒長好嘴,夾槍帶棒來上幾句釅兒咕話,不掏錢的明天就沒臉來了。聽書的坐滿了不過六七十人,一多半聽眾是趕車的把式、腳行的苦力、商號的夥計、擺攤的小販,五行八作幹什麽的都有,平時忙於生計,掙錢養家糊口,但該玩兒還得玩兒,該樂還得樂,少不了聽評書看雜耍、搓大澡逛窯子。有時生意不好,也得來聽書,掏上幾個大子兒,再買上一碗茶水,對付一下午。

戳在大道邊兒小道沿兒,撂地畫鍋說野書的為最末等。說書的大多是七路、九路角兒,很少說成本大套的東西,全是片子活,今天說一段兒賺了錢,明天許就換地方了。說的內容千奇百怪,越懸乎越不怕懸乎,越牙磣越不嫌牙磣,隻要能夠掙下錢來,什麽礙口的都敢往外說,哪管什麽灑湯漏水、崩瓜掉字兒。也不忌葷素、不分髒淨,更不在乎能不能圓得上,隻求說著痛快、聽著過癮。前三種聽書的地方,偶爾還能看見個把女眷,說野書的地方絕對沒有,聽這路玩意兒的全是糙老爺們兒。聽的糙說的更糙,即便來了一個半個婦女,說書的也得給她轟走:“大嫂子二嬸子,我待會兒可不說人話了,您受累挪挪腳兒,另換一家吧!”不過其中也有不少能人,因為明地賣藝那是平地摳餅、對麵拿賊,圍著聽書的人們,十之八九沒打算掏錢,去不起茶館書場子,才在路邊聽野書解悶兒,你說的東西再不“抓魂兒”,那不擎等著喝西北風嗎?

薑小沫對江湖上賣藝的規矩了如指掌:一不能去茶樓,沒勢力的開不了茶樓,他窮光棍一條,不必在太歲頭上動土,天津衛講話,不能“找鬊”;二不能去書棚子,那些地方人頭兒太雜,有的是“戈撓”生意的滾地龍、坐地虎,撿人家吃剩下的也沒意思;三不能去路邊,路邊說野書的太窮,唾沫橫飛說上一整天,掙的錢買不了半斤棒子麵兒,個個溫飽難求,訛不出什麽油水。他薑小沫“端大碗”,必然是去開在茶館中的書場子,先生正經說書、書座兒正經聽書、每天的茶錢不算多可也不算少。遠的不說,天津城東北角書場子就不少,有名的“卿和、福來、樂友、彤福、寶升”,不下七八家。行走江湖的說書先生在此打擂,有文有武,有溫有暴,比著施展看家本領。想在書場子說書,該拜的碼頭都得拜到了,該交的錢分文也不能少,所以不怕別人來找麻煩。何況天津衛“地皮硬”,不是聽書的舍不得掏錢,而是能耐不行的要不下錢來,沒兩下子的說書先生根本不敢登台。薑小沫帶著傻哥哥,先在各家書場子門口轉了一通,踩踩道兒,他是“聽勝不聽敗”,哪個場子人多去哪個場子,因為聽書的人多,說書先生掙得才多。

這天上午,薑小沫把身上最後幾個錢拿出來,跟傻哥哥吃了一頓三皮兩餡的牛肉餅。小販做買賣挺實在,舍得加香油和麵,肉餡抹了足夠半寸厚,放在鐺子裏煎得焦黃酥脆,咬在嘴裏“哢嚓哢嚓”的。倆人吃得滿嘴流油,不住打著飽嗝。薑小沫叼著炕笤帚苗當牙簽,袒胸露懷,趿拉著鞋,手拿一個掉了瓷、裂了口的空碗,傻哥哥拄著雙拐,“呱嗒呱嗒”地跟在他身後,大搖大擺來到樂友書場子。門口水牌子上寫著大字——“特聘廖春庭演說《響馬傳》,白天開書,風雨無阻”。書場子說書,通常是一天兩場,吃過晌午飯開一場,稱為“白天”,也叫“正地”,晚飯之後再開一場,稱為“燈晚兒”,也有在正午飯時加演的,稱為“說早兒”。天津衛最叫座的傳統書目,一個是《響馬傳》,前有“開隋九老”,後有“四猛四絕十三傑”,給英雄好漢排了名次;再一個是《水滸傳》,專講殺人放火、替天行道,都符合天津衛碼頭腳行、混混兒鍋夥的風氣。廖春庭成名已久,薑小沫也曾有所耳聞。

二人一前一後進到書場子裏,台上說書的是個小夥子,十七八歲,身子板單薄得跟鰨目魚似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長得挺端正,估計是廖春庭的徒弟,正角兒不會這麽早登台。此時算上薑小沫和傻哥哥,聽書的不過五六個人。小徒弟說的是《精忠傳》,可能沒上過幾次台,師父抻練得也還不夠,坐在書案後頭眼神發虛,飄來飄去地不敢往台底下看,兩隻手也不知道往哪兒擱,一會兒摸摸扇子、一會兒動動手絹、拿起茶壺想喝又覺得不是時候……說得倒是挺賣力氣,嘴皮子也利索,倒倉也倒得不錯,細聲細調的小公雞嗓兒,夯頭也挺高,從嶽飛到相州考武舉開的書,再到進京考武狀元、周三畏贈寶劍、槍挑小梁王、大鬧武科場、宗澤放走嶽鵬舉……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氣講了一個多時辰,光跑梁子了,說得自己腦門子直冒汗。趕到裉節兒上,覺得該拍醒木了,可是偷眼一看底下這幾位書座兒,嗑瓜子的、喝茶的、打盹兒的、聊閑天兒的,根本沒人聽書。小學徒拿著醒木懸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額頭上全是汗珠子。傻哥哥不耐煩,拿拐杖往地上哐哐亂戳,緊著叫倒好兒。薑小沫也在底下起哄:“嘿——好啊!小先生真舍得給書聽,換了別人這段書得說半個月,你可倒好,洋座鍾上滿弦了,趕著投胎去是嗎?”小徒弟羞得滿臉通紅,醒木也沒敢拍,收拾收拾東西作揖下台。反正是白饒的,聽書的用不著掏錢。

學徒的前腳一走,書場子便開始進人了。其實很多人打剛才就來了,撩門簾子往裏一看是墊場書,人家先不進屋,在外邊抽袋子煙涼快著,單等著廖春庭上台。這才是常聽書的、會聽書的。

過不多時,台底下已然坐得滿坑滿穀,再往前麵看,走上來一位說書先生:五十多歲,身穿一件青布棉袍,又高又胖,麵如白玉,穩穩當當往桌子後麵一坐,不緊不慢地掏出手巾放在桌上,疊得四四方方,擺到稱手的位置,擱好了扇子、醒木,跟前排幾位熟悉的書座兒拱拱手,“張爺”“李爺”打著招呼,閑嘮兩句家常,隨即左手執扇,右手拿起醒木,在空中稍稍一頓,繼而往書案上一拍,開口念道:“鳳凰落毛不如雞,君子失勢把頭低,人窮沿街去要飯,虎落平陽——”說到此話音一頓,“啪”的一聲再拍醒木,拖著長腔接道:“——遭犬欺!”江湖上管說書的叫“團柴的”,又叫“使短家夥的”,短家夥指的就是這塊醒木,一寸長半寸寬,頂上四周抹邊,數齊了共計十麵,刨去壓在桌上的那一麵,還有九個麵,故此也叫“九方”,出徒之時由師父送這麽一塊,上邊刻著自己的藝名。東西不大,卻是說書先生的膽,缺了它在台上張不開嘴,可也得會使,摔的得是地方,摔輕了不行,摔重了也不行,心裏沒底的絕對摔不好。扇子也有講究,說書的跟說相聲的不一樣,相聲裏的扇子常常用來“打哏”,演不了三五場就打爛了,所以從不用好的。說書的扇子是做比成樣的,用得也愛惜,通常選用“湘妃”“梅鹿”“蝴蝶斑”之類的上等料做扇骨,用得久了包漿掛瓷,看著油亮油亮的,也是個彰顯身份的物件。但有一點跟說相聲的一樣,都得用白紙麵,不像戲台上的扇子,灑金塗墨正麵寫反麵畫,那樣拿起來一扇把聽書的眼神都帶走了,一分心就聽不下去書了。這位先生登台壓點,手裏的家夥使得恰到好處,而且聲洪語亮,吐字清晰,一段定場詩說得不疾不徐、頓挫分明,勁頭恰到好處,立刻抓住了聽眾的耳朵。台下書座兒叫了幾聲好,旋即鴉雀無聲,等著先生開書。

江湖藝人講的是“上京下衛”,京指北京城,衛指天津衛。說書先生也是如此,出了徒先給師父墊場,能夠獨當一麵了再出去“開穴”,跑遍了外埠碼頭,自認為本事到家了,才敢來九河下梢登台獻藝。能夠在書場子說書,而且叫得響、站得住腳的,肯定有“把杆的活兒”。台上這位先生,大名廖春庭,人送綽號“活叔寶”,最擅長說“黃臉兒”,也就是《隋唐》,又叫《響馬傳》。他來天津衛說書整整一年,本領當真不俗,暴如虎嘯山林,溫如鳳鳴枝頭,不僅留得住座兒,也叫響了萬兒,各家書場子爭相邀約,他走到哪兒,書迷們跟到哪兒。剛來樂友書場不久,正說到“秦瓊賣馬”:“話說山東濟南府曆城縣馬快班頭秦瓊秦叔寶,頭年八月十六,到山西潞州天堂縣送一份公事。怎奈蔡太爺不在家,叔寶回到下處,等了二十多天,盤纏花沒了,付不起店錢,迫不得已,典押了隨身的兵器熟銅雙鐧,又去賣黃驃戰馬。經一砍柴老者引薦,說天堂縣城南八裏有個二賢莊,莊主單雄信,排行第二,人稱單二員外,生得麵如藍靛,發似朱砂,使一杆金釘棗陽槊,有萬夫不當之勇,乃大隋九省綠林總瓢把子,專做沒本錢的營生,常買好馬送與朋友……”說書說的是人情世故,這段“秦瓊賣馬”,說的正是秦瓊走背字兒的時候。秦二爺那是什麽人物?馬踏黃河兩岸,鐧打三州六府,孝母賽專諸,交友似孟嚐,天下兵馬大元帥,大隋朝十三人傑,這麽大的英雄好漢,隻因付不出店飯賬,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落得當鐧賣馬,都快愁死了!書說至此,廖春庭來了幾句“外插花”,講古比今,說起自己當初到奉天府跑碼頭,天冷得了風寒,病了一個多月。吃張口飯的人當天掙當天花,手裏存不住錢,一旦上不了買賣,甭說瞧病抓藥了,溫飽都是問題,全靠同行同業的“老合”們幫襯著熬過這一關,若非如此,準得落個拋屍在外、客死他鄉的下場。底下一眾書座兒嗟歎連連,一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二是想到了自己,誰沒遇上過馬高鐙短、為難走窄的時候?

廖春庭說書的確有獨到之處,關子巧、噱頭多、情節緊密,頭緒紛繁,他卻井然不亂,手眼身步神,一配一搭,說得靈動、表得利落,再加上穿插點綴隨手抓哏,書座兒們聽得著迷,瓜子顧不上嗑了,茶水顧不上喝了,連開書場子的都忘了沏茶倒水。薑小沫聽得更仔細,他憋著從裏頭擇毛兒啊!怎奈人家這段書,語句齊整、說表細膩、條理詳明、絲絲入扣,拿內行話講,這叫“關門落鎖,滴水不漏”!他一寸寸量著聽,愣是挑不出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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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書說到緊要關節,照例停下來托杵——找書座兒斂錢,也讓先生喝口水、喘口氣。此時的書場子座無虛席,說書的桌子前邊都蹲了十幾位,兩牆底下也站滿了,圍在外麵的人比棚子裏的還多,爭著往裏麵擠,裏麵的人想走也出不去。開書場子的來到桌前,拿起一個大海碗,不許托著碗、手心朝上——那成要飯的了,用三根手指掐住碗邊,在書座兒間來回走動,嘴裏道著“辛苦”、承著“破費”。書座兒可以不給錢,不過碗伸到眼前,你一個大子兒不掏,臉麵上確實不好看。有幾位天天來捧場的老書座兒,特意多掏幾個,朝碗裏一撂,叮當作響,開書場子的臉上堆笑,道一聲謝,故意喊出來——“孟三爺,二十枚!”“汪七爺,三十枚!”那兩位臉上有光,說書先生也有麵子。托完了杵,再把大碗裏的錢倒入桌上的笸籮,得讓說書先生看在眼裏,心知肚明,免得疑心開書場子的背後眯錢。另外還有一層意思——笸籮裏有多少錢,是書座兒對你這場書的評價:收的多,接下來要格外賣力氣;收的少,下半場入點兒神,該使活的地方使上活,別讓人喝倒彩,砸了飯碗。也有那脾氣大的先生,見笸籮裏連個底兒都沒滿,賭著氣再往下說,免不了稀湯寡水,甚至拐彎抹角甩上幾句閑話,前提是你得真有能耐,讓聽書的自覺理虧下次多給。沒能耐的可不敢這麽幹,看錢少兜著圈子罵人,聽書的能把書案子給你?了。評書界的行規是茶水瓜子兒的進項全歸書場子,說書打下來的錢三七劈份兒,掙十個大子兒,說書先生要七個,開書場子的分三個,散完場雙方當麵拆賬。當然這也得看說書先生的能耐高低,能耐不行的四六、五五、倒三七……怎麽分賬的都有。

“活叔寶”廖春庭朝笸籮裏瞟了一眼,瞅見銅錢冒尖兒了,臉上不動聲色,心裏頭挺高興,拿起醒木輕輕一拍,說起了下半場書。直講到“赤發靈官單雄信和秦瓊因買馬賣馬相識,兩人一見如故,結為八拜之交。秦瓊在二賢莊過罷了殘年,又過燈節,這才辭別雄信,要回轉山東。雄信不舍,擺酒餞行——”說書先生頓了一下,自覺這一段書過於平緩,拿眼睛掃了掃在場的書座兒,使了一段貫口活:“列位,單二員外身為九省綠林總瓢把子,他擺酒設宴送別秦瓊,那排場小得了嗎?咱不說別的,單這桌子菜也了不得。什麽叫南北大菜,怎麽是滿漢全席,對不住您了,那個年頭沒有這些,有什麽呢?一道菜,鵪鶉腿,盤裏鵪鶉三十三;二道菜,炒雞舌,隻用蘆花雞的舌頭尖;三道菜,飛鳳髓,錦雞骨髓細如脂;四道菜,鹽煎肉,上等的羔羊油滋滋;五道菜,燒魚須,鯰魚胡子滑裏鮮;六道菜,扒駝掌,皇家八珍入民間;七道菜,燴豌豆,恰似碧珠落玉盤;八道菜,豆芽菜,這一盤豆芽不簡單,根根都是四味全,一半甜、一半鹹、一半辣、一半酸……”這段活兒講究什麽?不在於詞兒熟不熟、說得快不快,講究的是抑揚頓挫、有張有弛,聽的是個氣口,比如一口氣說了四道菜,說不完不能換氣,氣力不夠怎麽辦?得會“偷氣”,讓聽書的聽不出來換氣,這才見功夫。廖春庭這一段貫口使下來,氣口全在點兒上,字字入耳,快而不亂,真可謂平地起波瀾,台下書座兒掌聲雷動,叫好喝彩的此起彼伏。

廖春庭“要下尖兒”了,覺得自己沒白費力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接著往下講:“秦瓊酒足飯飽,已是午時,辭別雄信,上馬回轉山東。他**這匹黃驃馬,先前跟著秦瓊可沒少遭罪,食水不到、草料不足,瘦得跟馬燈似的,這陣子在二賢莊被伺候得膘肥體壯,一口氣跑出七八十裏路。行至日落西山,到得一處鎮甸,名為皂角林。叔寶住進吳家老店,店小二牽馬取褥套,引著秦瓊進了上房屋,安頓已畢,出來告訴店主吳廣,說秦瓊馬上的鞍鐙黃澄澄,好似金子,褥套挺沉,估摸帶了不少值錢的東西,又有兩根熟銅鐧,近日鎮上屢屢失盜,此人莫非是響馬賊寇?店主吳廣疑心,親自來到上房屋,從門縫往裏觀瞧,恰好叔寶收拾鋪蓋,用手一提褥套,掉出幾塊磚,燈光下照得雪亮,都是銀磚!吳廣大驚,連忙退回來,騎上毛驢去天堂縣縣衙門報官。一個時辰不到,帶回來二三十個捕快……”說到此處,天色將晚,廖先生甩了個扣子:“列位明公,這一眾捕快各持單刀、鐵尺、鎖鏈,氣勢洶洶來到吳家老店,這才引出皂角林誤傷人命,秦叔寶大鬧北平擂,後花園傳槍遞鐧,幾番熱鬧回目。欲知後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解!”

評書聽的是扣兒,說書的要想多掙錢,書裏的扣兒得引出“大柁子”來,秦叔寶誤傷人命,充軍發配到北平府,與表弟羅成相認,全是比較熱鬧的回目,廖春庭把扣子拴在此處,吊足了書座兒的胃口。許多人餘興未盡,喊著:“廖先生,再來一段!”廖春庭站起身,抱拳拱手:“老幾位老幾位,時候不早了,您也該回家吃飯去了,咱明天見吧!”書座兒們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開書場子的忙著掃地、擺板凳。廖春庭正要收拾桌上的東西,薑小沫搶步上前,把自帶的空碗往桌上一放,衝著寥春庭一抱拳:“先生留步,在下有一事不明,得跟您請教請教。”

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說書先生編得不圓,叫人抓了話把子,同行或聽書的可以出來端大碗,不論說書先生這一場書掙了多少錢,都得任由對方拿走,額外還得再給一份酬謝。可有一節,來人必須把緣由說清楚,得讓說書先生心服口服,他的錢才能歸你,說不上來則是賠錢挨打任由發落。

廖春庭久走江湖,這套《響馬傳》千錘百煉、精雕細琢,說得滾瓜爛熟,掐段落、按駁口、係扣子,無不嚴絲合縫。見得有人搗亂,他一不慌二不忙,雙手一拱,泰然自若地問道:“有何賜教?”薑小沫還了個禮:“您剛才說了,二賢莊在天堂縣城南八裏,沒錯吧?”廖春庭點頭道:“沒錯。”薑小沫又問:“秦叔寶吃飽喝足,騎著黃驃寶馬,從二賢莊出來快馬加鞭,跑了七八十裏路,傍晚時分來到皂角林,對嗎?”廖春庭哼了一聲:“那又如何?”薑小沫再問:“店主吳廣騎毛驢去天堂縣報官,一個時辰不到引來了捕快,也是您說的?”廖春庭有點兒不耐煩了:“是我說的!你到底想問什麽?”薑小沫撇嘴一笑:“二賢莊在天堂縣城南八裏,到皂角林卻有七八十裏,那麽從皂角林到天堂縣,往少了說,得有七十裏地,往多了說,那該是九十餘裏,騎著驢一來一往,為什麽隻用一個時辰?先生您教教我吧!”廖春庭登時一愣,支吾道:“這個……”他畢竟久走江湖,吃的又是這碗飯,所謂“裏趴外不趴”,說錯了也能拿話往回找補,稍一打愣,便有了說詞:“那是理所當然啊!您想想,秦瓊是外來的,從山東到山西,人生地不熟,老話說問路不行禮,多走三十裏,這可不新鮮。他走的是官道,又沒問路,所以繞遠了。開客棧的是本地人,可以走小路抄近道。咱說書講究有詳有略,不能連這麽個細枝末節也給您交代到了,犄角旮旯得留給您自己琢磨,越琢磨越有味兒……”薑小沫一點頭:“行,響水不開,開水不響,倒是我雞蛋裏挑骨頭了,這一篇咱翻過去不提了,我還想再跟您討教討教。”

這二位站在台口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傻哥哥跟廖春庭那個小徒弟在邊上,看看這個瞅瞅那個,聽得似懂非懂。書場掌櫃的、小夥計覺得苗頭不對,也湊了上來。廖春庭暗覺不妙:“看此人歲數不大,擇毛兒倒挺準,我自己說了這麽多年都沒留意過,萬幸是搪塞過去了。不知他還有什麽幺蛾子,可是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得逞。不在錢多錢少,丟不起這個麵子!”他心裏頭直打鼓,臉上卻故作鎮定:“你還要問什麽?”薑小沫嬉皮笑臉地說:“您剛才那段貫口使得不賴,夠見功夫的。隻不過我有一點聽不明白,一寸來長的豆芽菜,根根都是四個味兒,一半酸、一半辣、一半鹹、一半甜,按我所想,兩個一半是一個,它怎麽出來的四個一半呢?這個犄角旮旯我實在琢磨不透,還望您給我點撥點撥!”廖春庭略一沉吟,依舊對答如流:“這也沒毛病,八裏二賢莊的廚子厲害啊,那一盤豆芽菜不一般,你吃到嘴裏,那是酸中帶辣,再咂摸咂摸嘴,又有一番甜中帶鹹的回味,真可以說是根根入味兒,它是這麽個四個一半。要不然呢?區區一盤炒豆芽菜,又不是龍肝鳳膽,配得上招待秦二爺嗎?如果說僅僅為了擺在酒席宴上湊數,單二員外豈不是太小氣了?可不瞞你說,那一大桌子菜,最厲害的就是這盤豆芽菜!”一番話說完,廖春庭麵露得意之色,對自己隨機應變這兩下子頗為滿意。

薑小沫一嘬牙花子,心說:“廖春庭啊廖春庭,真有你個老小子的,也太能對付了!隻不過你哄得了別人,可哄不了我薑小沫!”當下又一點頭,說道:“得了,我信您說的,可還有一處我沒聽明白!”事到如今廖春庭也豁出去了,賭著氣說道:“你隨便問,還有哪一節聽不明白?”薑小沫嘿嘿一笑:“豆芽菜前頭還有一道菜,叫什麽……燴豌豆?”廖春庭嘴角子微微一翹:“沒錯,豌豆可不是四個味兒了!”薑小沫擺手道:“您別著急啊,容我問完了,秦二爺在二賢莊住到過了燈節,應該還沒出正月,是不是?”廖春庭點了點頭:“是又如何?”薑小沫嬉皮笑臉地說:“那行了,眾所皆知,豌豆初夏開花,盛夏結豆,正月裏天寒地凍,從哪兒來的豌豆呢?”

廖春庭心中暗罵:“我他媽上輩子踹了多少絕戶墳?怎麽碰上這麽一個佞喪種啊!”腦門子當時就見了虛汗,嘴上卻不肯認栽:“那也沒錯啊!人家府上備著曬幹的豌豆,用時再拿水發了,那還不行嗎?”薑小沫心中竊喜:“放著活路你不走,自己就往死道上鑽吧,小爺我單等你這句呢!”當下又一抱拳道:“先生聖明,可這曬幹的豌豆,再怎麽泡水它也是黃的,那麽敢問您那句‘恰似碧珠落玉盤’是怎麽來的呢?黃豌豆能叫‘碧珠’嗎?您要說那是金豆子,我也就不問了。”廖春庭這一次是真沒話說了,兩隻眼瞪得溜圓,吭哧癟肚了老半天:“這個……那個……他他……他老先生都是這麽教的……”薑小沫得理不饒人:“廖先生,咱甭提這個那個的,評書評書,說的是書,評的是理,說書的怎麽能不講理呢?傳藝的老先生教錯了,您也跟著錯?您還有理了?您摻湯兌水滾大梁不要緊,前翻後趕扒門檻也不要緊,那頂多是能耐不夠把書說塌了,卻不能胡說八道,哄弄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傻哥哥也聽出門道兒了,指著廖春庭哈哈傻笑:“哄弄人!哄弄人!”

廖春庭臉憋得跟紫茄子皮一樣,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這段書他說了半輩子,沒想到栽在一盤子豌豆上了,要不怎麽說在天津衛吃張口飯不容易呢?當場雙手抱拳,給薑小沫作了個揖:“您給我長能耐了。咱按規矩辦,今天掙的錢全歸您,我再額外給您拿上一吊。瓜子兒不飽是人心,多多少少就這些了。您收著!”說完吩咐小徒弟去後台拿錢。小徒弟是真舍不得,這得換多少肉包子吃呀!攥在手裏舍不得撒開。薑小沫也不跟他客氣,伸手抓過來往身上一背,又卷了書案上的錢,帶著傻哥哥揚長而去。

那麽說廖春庭恨他嗎?不恨,為什麽呢?說到底薑小沫還是給他留了麵子,等聽書的走光了才過來擇毛兒,如若當著眾人的麵給他問住了,賠錢事小,今後還怎麽在九河下梢說書賣藝?何況古人說“一字為師”,自己看不出自己的毛病在哪兒,別人戳破這層窗戶紙,是給你指點迷津,督促著讓你長能耐,你不該感謝人家嗎?這就是明白人!

打從這兒起,薑小沫跟傻哥哥有活兒幹了,在天津衛城裏城外東遊西逛,專去各個書場子,挑說書先生的漏子,端大碗敲竹杠。並非他本事大,而是說書的傳藝,無論《三國》《列國》《東西漢》,還是《盜馬金槍》《明英烈》《包公案》,向來沒有完整的台本,師父教徒弟也不可能一口口地喂。先給師父當跟包,捧著大褂兒、托著茶壺,走到哪兒伺候到哪兒。師父台上說,自己在台側聽,能記多少記多少,火候差不多了,師父會給他傳幾套讚兒,念叨一個書梁子,講講怎麽拴扣兒,其餘的全靠徒弟台上台下自己揣摩。哪怕是同一套書、同一段場景,換了不同的先生,說的都不一樣。比如隋唐中的二賢莊,有的先生說在城南八裏,有的先生說在城西十五裏,甚至人名綽號都有分別,各人有各人的路數,隻要能夠自圓其說,怎麽講都不算錯,即興發揮的外插花更多,隻有這樣才留得住座兒,否則再出彩的一套書,聽一遍聽兩遍,也沒人再聽第三遍了。正因為詞兒不固定,一多半內容是臨場發揮,話趕話隨口一說,很容易讓人逮住漏子。薑小沫腦瓜子活泛,打小被他爹娘還有那些來家裏串門的叔叔大爺熏出來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相當於半個內行。你讓他上台說書唱曲,興許還欠點兒火候兒,“逮個漏、擇個毛”可是易如反掌,這叫“賊吃賊,吃得肥;相吃相,吃得胖”。

書場子裏龍蛇混雜,欺行霸市的從來不少,動不動打混架,掀桌子飛板凳,嚇得書座兒四散奔逃。但是白道上有官府管轄,黑道上有幫派勢力約束,縱有一些衝突,也不至於鬧得太過。薑小沫和傻哥哥卻不一樣,仗著江湖規矩,訛錢訛得名正言順,誰都拿他們沒轍。不到兩個月,各個書場子裏的說書先生全成了驚弓之鳥,一看見薑小沫在台下,心裏頭就打鼓,越嘀咕越出錯,費了半天唾沫,錢都給別人掙了。也有的書場子不服,找來幾個地痞收拾薑小沫。薑小沫打小就是個壞尜尜兒,難死老木匠都旋不出來這麽個玩意兒,闖**江湖十年,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傻哥哥雖然腿殘了,動上手可也不含糊,拐杖掄起來當棒子使。講打講鬧,他們倆一個頂八個,又都混過鍋夥,尋常的地痞無賴,哪裏是他們的對手?這二位一奸一傻、一文一武,靠著這身“能耐”,遊走於各大書場子之間,多了能訛上一吊兩吊,少了也得有個百八十文,到月頭兒一算,比三位說書先生加起來掙得還多,成天的胡吃海喝、招搖過市,又自在又舒坦,給個縣太爺都不換!

清明前後,天氣漸暖,薑小沫和傻哥哥又進了一家書場子。台上先生說的是《明英烈》,行內叫“明冊子”,又叫“使大槍杆兒”,正說到熱鬧回目——懷遠安寧黑太歲常遇春,馬踏貢院牆,大鬧武科場。這位先生五十來歲,瘦小幹枯,二目炯炯,留著兩撇黑胡,喉嚨沙啞,定場詩念得字正腔圓,開了書卻是一嘴的天津話。說評書的行走江湖,什麽地方的書場子能掙錢去什麽地方,響了萬兒便多留一段時日,若是開閘走水不上座兒,那就得辭了買賣另覓他處。不過也有守家在地的,從小在茶樓、書場子裏泡大,覺得聽書不過癮了,索性自己下海,興許沒得過正經傳授,功底稍遜一籌,但對當地書座兒的喜好一清二楚,平常怎麽說話,上了台怎麽說書,穿插著講上幾段街頭巷尾的傳聞實事,笑論風雲、坐談今古,老百姓聽著親切,願意給這樣的先生掏錢捧場,因此這些先生不必背井離鄉也可以掙錢糊口。《明英烈》是一部袍帶書,多半是跨馬掄刀、擺陣攻城的故事。正講到常遇春單手力托千斤閘,另一隻手揮動虎頭鏨金槍撥打雕翎,說書先生有心站起來比畫幾手刀槍架兒,知道準能贏下“疙瘩杵”,聽書的會格外多打錢。他本來坐在椅子上,往起這麽一站,剛往前一探身,正瞧見坐在後排的薑小沫和傻哥哥。眼下在天津衛書場子裏說書的先生,可沒有不認識這二位的。這位先生一下子就“頂瓜”了,心裏暗道一聲“不妙”,刀槍架兒沒使全,還險些閃了老腰。故作鎮定坐下來,喘了口大氣,拿手帕擦了擦汗。再一開口,那真是“賣煎餅餜子的翻車——全亂套了”!一段“力托千斤閘”翻來覆去說了三四遍,在評書行裏這叫“倒糞”,前言搭不上後語,車軲轆話沒完沒了。其實他自己也想說下文書,但是拿眼角餘光往台下一掃,就感覺薑小沫衝著他一臉壞笑,心知今天算是白忙活了,掙的幾個錢怕還不夠打發這二位祖宗的,一時心亂如麻,口中拌蒜,能不忘詞兒嗎?甭說薑小沫,在場的書座兒有一個算一個,全都不樂意了,有的起哄叫倒好兒,也有轉身走人的。聽到散場,薑小沫上去端大碗,那還用費勁嗎?張嘴施牙,三言兩語給說書先生問得啞口無言。無可奈何之下,說書的扭頭招呼了一聲:“丁爺,您快出來給評評理吧!”

話音未落,但見布簾子一挑,打後台出來一位,晃著膀子滿嘴酒氣,邊走邊嚷嚷:“端大碗你也不看看地方,哪怕你是個鑽天猴兒,丁爺不給你點火,你也上不了天!”薑小沫循聲一望,來人長得五大三粗,這天也不算熱,卻敞著小褂衣襟,露出刺在胸前沒塗黑臉兒的鍾馗,不是旁人,竟是他爹薑十五的把兄弟——專管閑事的丁大頭!兩人一別十年,薑小沫長大了,但眉眼、臉盤沒怎麽變,那個不服不忿的勁頭子跟小時候一樣。丁大頭也認得出他,當時酒醒了一半:“這話兒怎麽說的,咱爺兒倆差點兒打起來!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走走走,喝酒去!”故人相見,薑小沫也顧不上端大碗了,拽著傻哥哥,爺兒仨一同奔了小酒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爺兒倆各自把這十年的過往簡略交代了一番。丁大頭對薑小沫說:“在書場子講《明英烈》那位先生,跟我可是老相識了,跟你爹也有過交情,這陣子總有人在書場子搗亂,他也是迫於無奈,這才想起了你丁大叔,特地請我來看場子,一天二十個大子兒。錢多錢少擱一邊,我這忙忙叨叨的,不樂意來啊!可架不住他軟磨硬泡好話說盡,又都是街麵兒上的朋友,我磨不開麵子,過來替他盯兩天,沒想到碰上你了!我說小子,咱辦事兒之前不得先摸摸良心嗎?你爹你娘當年也是跑江湖的,走南闖北也沒少挨欺負,我可不能讓你端大碗欺負藝人,掙這個錢太缺德。何況你再這麽折騰下去,說評書的都不敢來天津衛了,書場子全得關張,你讓老的少的上什麽地方解悶兒去?”薑小沫臉上一紅:“您說的理兒我全明白,可誰叫我任嘛兒不會,沒有吃飯的能耐呢!端大碗的買賣來錢容易不是嗎?”丁大頭一拍桌子:“我的老賢侄,可別怪我挑你的理兒,我跟你爹一個頭磕在地上,我看著你長大的,你就跟我親兒子一樣,你在天津衛吃不上飯了,怎麽不找我呢?說什麽也不能再去端大碗了,你住我家去,今後跟著我混!”又對傻哥哥說道:“你是小沫的兄弟,就是我丁大頭的侄兒,我管你們哥兒倆吃喝!”薑小沫不想駁丁大頭的麵子,他也不能駁,想當初他們家遭逢危難,三親四故全斷了道兒,多虧有丁大頭幫襯著,他爹娘才不致扔在亂死坑喂了野狗,薑小沫再混也分得清誰遠誰近,於是帶著傻哥哥,跟丁大頭回了家。

丁大頭這輩子一事無成,文不能測字、武不會賣拳,任什麽手藝沒有,還舍不得出力氣,隻會到處胡混,家裏頭盆朝天碗朝地,窩頭眼大餑餑小,幹飯稀稀飯少,自己尚且過得饑一頓飽一頓的,拿什麽養著薑小沫和傻哥哥?他倒有個計較,這陣子他正跟著一個棚頭兒混事由,幹什麽呢?舊時每年入夏之前,有錢的大戶人家就在院子裏搭天棚遮光乘涼,這個活兒得找架子把式來幹。丁大頭歲數大,身子胖,登梯爬高上去得把竹竿壓折了,頂多給人打打下手,不過他能吹,給棚頭兒白話得暈頭轉向,對他言聽計從。轉天晌午,丁大頭引著薑小沫和傻哥哥來搭天棚。棚頭兒一看,薑小沫利利索索、有模有樣,可是傻哥哥長得驢球馬蛋的,不僅腿腳不靈便,腦子也不好使,他能幹得了什麽?丁大頭緊著找補:“傻有傻的好處,實心眼兒,認死理兒,咱讓他在底下給看著這些竹竿兒、蘆席、家夥什兒,您不放話,誰也別想拿走,咱丟不了東西啊!何況他還不拿工錢,豆腐坊的鹽麵兒——白饒的!”自此之後,他們爺兒仨白天跟著工頭兒搭天棚,晚上去丁大頭家睡覺。當時剛過端午,正是最忙的時候,深宅大院牆高丈八,真有藝高膽大的架子把式,上房不用梯子,兩手摳著牆角,雙腳往下蹬,“噌噌”幾下直躥牆頭,還可以走單梁,往返於屋脊牆頭之上如履平地。薑小沫身手便捷,不出三天即可獨當一麵了。入伏之前,該幹的活兒都幹得差不多了,棚頭兒也養不起那麽多白吃白喝的閑人,隻得先散夥,等到秋涼拆棚的時候再招呼他們。

爺兒仨掙的錢有數,加之胡吃海喝慣了,不懂怎麽省著過,掙一個敢花倆,一旦沒活兒可幹,自然又是三天兩頭地揭不開鍋。薑小沫暗自合計,無論端大碗還是搭天棚,都不是長久之計,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他腦子裏有轉軸兒,思來想去又轉上一個念頭,陳家溝子魚市上沒了鍋夥,買賣可不見少,守著偌大一個魚市受窮挨餓,那不是放著河水不洗船嗎?

薑小沫不瞞丁大頭,直說了打算折騰一把,占了陳家溝子魚市。丁大頭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行不行!哪有那麽便宜的買賣?你不想想,四合、秉合兩個魚鍋夥散架了,為什麽沒人去搶呢?因為各大鍋夥全盯著呢!是人不是人的,都在打陳家溝子魚市的主意。你光棍一條,沒半點兒勢力,怎麽吃得下這麽一大塊肥肉?”薑小沫問丁大頭:“那就沒轍了嗎?”丁大頭也是半個混混兒,低著頭想了想,對薑小沫說:“上山問樵、下水問漁,想在天津衛戳個兒,沒人托著可不成。我給你引薦一位,天津衛四十八家水會總把頭——姓顧名贇,字子謙,大排行第三,人稱顧三爺,那可是青龍幫的元老!我在他老人家手底下當過救火的武善,沒少賣力氣。如果顧三爺能給你當後戳,誰還敢小覷了你?”

3

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河東水西關上關下,哪有人沒聽說過顧三爺的名號?他在家跺一跺腳,四麵城都跟著打戰,咳嗽這麽一聲,鼓樓都往下掉瓦片子,那絕對是天津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別看水會是民間自辦的救火會,可就連縣太爺也得給顧三爺麵子。因為水會屬於“玩兒會”,由民間自發組織,官府不撥餉錢,其中有一多半是耍耍巴巴的混星子,平日裏各混各的事由,一旦有了火情,立刻聚攏了滅火。而天津衛人煙稠密,城裏城外的商戶民宅、寺廟道觀、鹽坨碼頭,無論什麽地方起了大火,都要指望水會,縱然是火燒眉毛急上房,也得等顧三爺發話,水會的武善們才肯出手相助,這叫“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到了著火的地方,首先打場子,有一個人敲著銅鑼來回跑,劃出一個圈子,圍觀者不得近前。如若火勢太大,還得扒火道,拆除鄰近的房舍,以防火勢蔓延,同時開始救火、搬運財物。撲滅了火頭,失火的主家必然要給水會拿一份“點心錢”。當然這個錢不是真讓你買點心吃,說白了那是一份心意,一來犒勞救火的弟兄們,二來救火用的水車子、水激子、水筲、撓鉤之類的器械,損毀了也得修補,或者添置新的,總不能讓人家水會自己往裏搭錢。這個點心錢誰家也不敢少給,否則下次再著火,你可別怪水會袖手旁觀。顧三爺不僅是天津衛四十八家水會的會首,領過朝廷的“五品功牌”,頂戴榮身,上堂不跪,縣太爺也得給足了他老人家麵子,並且還是個袍帶混混兒,在青龍幫收下八大弟子,全是天津衛響當當的人物字號,徒子徒孫更是不計其數。四門兩角、運河兩岸混事由的,哪個鍋夥和哪個腳行有了過節兒,互不相讓僵住了,都得請他這樣德高望重的袍帶混混兒出來說和。

老天津衛講禮講麵兒,甭管有錢沒錢,上人家串門子不能空著手去。爺兒倆在路上買了幾斤貼著紅紙簽的小八件當見麵禮。來到城隍廟街往北一拐,老遠就看見一處院落,門樓子上高懸金字大匾,刻著四個大字“守望相助”,這是水會的規矩,消災弭難,義不容辭,側麵掛一塊木牌,寫著“衛安水會”。總會頭的住處在水會對過兒,坐西朝東一個小院,正門不大,兩個石頭礅子磨得光潤如玉,托起雕飾花紋的木門。院子門敞著,顧三爺穿一身暗青色夏布小褂,腳蹬靸鞋,手拿一杆煙袋鍋子,正站在院當中看景兒。丁大頭一改以往的大大咧咧,不敢貿然邁步進去,立在門口畢恭畢敬叫了一聲“三爺”。

顧三爺抬頭往門口一看,笑麽滋地招呼二人進來。薑小沫環視左右,小院兒收拾得挺別致,花盆、魚缸、爬山虎一樣不少,靠牆還有一架葡萄。他又偷撩眼皮瞅了一眼顧三爺,這個老爺子身形幹瘦,額頭上皺紋密布,下頦幾縷焦黃的山羊胡子,一雙眼皂白分明、炯炯有神。顧三爺從丁大頭口中得知,薑小沫父母雙亡,在秉合魚鍋夥入的夥,兩大鍋夥爭鬥之際,三刀捅死了闞二德子,又在外闖**過幾年,無牽無掛的一條光棍,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歲數,老虎屁股都敢摸幾下。顧三爺在街麵上混了一輩子,什麽人沒見過,什麽事兒沒經過?當時就想好了,由於四合、秉合兩個鍋夥土崩瓦解,打破了之前的格局,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有心獨霸陳家溝子,可是投鼠忌器,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出頭。顧三爺手下的不少弟兄在陳家溝子魚鍋夥混過,深知這是一塊肥肉,所以他也盯著這個地盤。不過他一把年紀,再為了爭地盤拋頭露臉,不免有失身份,尋思著不如讓薑小沫在明處折騰,他在暗處踢腳,先下手為強,一舉拿下陳家溝子!等到生米煮成熟飯,城裏的四大鍋夥再想插一杠子也來不及了。

顧三爺老謀深算,不知薑小沫到底是不是這塊料,這才邀至家中敘談。賓主寒暄已畢,顧三爺將二人引到葡萄架下邊的石桌跟前,自己坐在迎麵的藤椅上,讓丁大頭和薑小沫一人搬了一張杌凳坐定。老爺子身份顯赫,說話卻沒有半點兒架子:“大頭啊,你們爺兒倆還沒吃吧?正好,我這兒也是家常便飯,咱簡單吃一口。”說著話有人端上來一大一小兩個炭爐,大的這個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爐子裏燒的是透紅透紅的梨木炭,帶著股淡淡的香氣,兩邊插有鐵撐子,上架一條鮮羊腿;另一個小炭爐是圓的,裏邊也蓄滿了炭,上邊坐著個鋥明瓦亮的銅壺,抓上一把茶葉,灌滿了清水慢慢煮著。顧三爺伸手指了指羊腿:“這是我一個小徒孫,專門去馬四把兒羊肉鋪子買來的,他們家隻賣寧夏的羊,一早才殺的。”說完拿小刀從羊腿上旋下一塊肉,捏到薑小沫跟前,眯縫著眼說:“小子,你瞧瞧鮮亮不鮮亮?”薑小沫可不傻,心知這是顧三爺試探自己,立刻接過那塊滴著血的羊肉,放到嘴裏就嚼,三口兩口咽了下去,抬手一抹嘴頭子,抱拳道:“謝三爺賞肉!”顧三爺笑了:“你看這孩子,肉不得烤熟了吃嗎?”丁大頭也看出來了,賠著笑臉說:“三爺,您別笑話,這個孩子打小嘴就急。”顧三爺擺了擺手,拿過煙袋鍋子,裝滿了煙葉,又對薑小沫說:“你別急啊,等我先抽口煙,抽完了煙咱再烤肉。”薑小沫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顧三爺的意思,伸手從炭爐裏抓出一塊通紅的火炭,手指皮肉“嗤嗤”冒煙,他卻恍如不覺,捏著火炭給顧三爺點煙。顧三爺不動聲色,拿著煙袋嘬一口吹一口,不緊不慢的,等煙葉子都燒勻了,才伸出二指輕輕點了點薑小沫的手背。薑小沫如若把炭塊扔回去,那也算丟人,隻見他麵不改色,剛才怎麽拿出來的,又怎麽穩穩當當放回去。顧三爺如同沒看見,“吧嗒吧嗒”抽著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丁大頭扯閑篇兒。等他過足了煙癮,炭爐子上的羊腿也已烤得滋滋冒油了,香氣飄滿了整個院子。顧三爺磕淨了煙灰,把煙袋鍋子往桌上一撂,招呼二人開吃。吃烤羊腿用不著碗筷,各拿一把小刀,片下肉來在料碟兒裏一抹,配上“義聚永燒鍋”的五加皮藥酒,再沒這麽得味的吃喝了。羊肉這東西倒飽,顧三爺畢竟上了年歲,不敢多吃,看著丁大頭和薑小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待到一條羊腿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說:“人上了歲數,這腦子就是不靈,光準備酒肉了,也沒說弄幾個涼菜,羊肉再好吃多了也膩,咱隻能喝茶解膩了。”說罷抬眼看了看小炭爐上的銅壺,壺中的茶水早已煮沸了,熱氣衝得壺蓋“啪嗒啪嗒”直跳。薑小沫聞聽顧三爺所言,扭著頭瞅了瞅,但見爐子上的銅壺跟酒壇子大小相仿,嘴長肚圓,壺蓋兩邊各有一個小銅環,卻不見提壺的銅梁,沒有能下手的地方。他心知肚明,倘若讓顧三爺抻練短了,哪還輪得到他去陳家溝子魚市開逛?當下把心一橫:“三爺,小沫給您斟茶。”話到手到,雙掌直奔銅壺而去,隻聽得“滋啦”一聲響,掌心立時冒上煙兒了。薑小沫暗咬牙關,捧著壺給顧三爺倒水,茶滿七分,仍將銅壺端端正正擺到炭爐上,再瞅銅壺兩側,均粘著一層焦糊的皮肉,旁邊的丁大頭看得直咧嘴。顧三爺衝薑小沫一挑大拇指,端過茶杯吹了吹熱氣,作勢喝了一口。薑小沫見時機已到,當場深施一禮:“三爺,小的我有心拿下陳家溝子魚市,重挑秉合魚鍋夥的旗號,還望您老成全!”

薑小沫吃下這個定心丸,拜別顧三爺,回去重整秉合魚鍋夥大寨。當年那個院子早荒廢了,他雇來幾個幫閑的,從裏到外歸置了一遍,修補土炕、門窗,壘設爐灶,架上一口大鍋,又召集了幾十號混混兒,大多是以前在秉合魚鍋夥混飯吃的弟兄,仍挑著當年的字號,告訴眾人他要在魚市上賣一把,不用你們盯事兒,在一旁站腳助威捧個人場即可,把持了陳家溝子魚市,咱兄弟吃香的喝辣的。傻哥哥急不可待,歪著脖子瞪著眼對薑小沫說:“有有有……個屁股不愁挨打,你瞧我的,這把死簽兒我我……我拿了!”薑小沫擺擺手:“不勞煩哥哥,你們先看我的,明兒個咱去蹚蹚街麵,給賣魚的立立規矩,從今往後,陳家溝子魚市得有咱一份兒!”眾混混兒早想去陳家溝子爭行奪市了,苦於沒有真正豪橫的人,誰也不敢挑這個頭,而今有人樂意裝大的充熟的,棍棒磚頭、滾釘板、下油鍋,白的進去紅的出來,均由他薑小沫接著,他們隻跟在後頭“挑架”,煽陰風點邪火,那有什麽不行的?何況還有顧三爺在後邊托著,備不住真能成事,萬一幹不成,大不了一拍兩散。一眾混混兒立時來了脾氣,擼胳膊挽袖子躍躍欲試。

想當混混兒必先開逛,打扮成混混兒的樣子,擺出混混兒的架勢,一條街從頭逛到尾,再從尾逛到頭。倒不是閑逛,要故意挑事、招災惹禍,借機揚名立萬兒。如果說走背字兒,好死不死撞上一個老混混兒,給這小王八蛋一通臭卷,橫挑鼻子豎挑眼,噴出來的唾沫星子足夠給他洗臉的,話茬子一旦跟不上,就得把花鞋扒下來,灰頭土臉地回去,悶著頭修煉個一年半載,接茬兒再逛一遍,什麽時候得到了“前輩”的認可,什麽時候才算正式出道,往後混混兒們彼此聊天的時候,皆以何年何月開的逛來排輩分高低,此乃天津衛混混兒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