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薑小沫憋寶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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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料事如神,這一天是口北各個商號盤大賬的日子,此時的財貨最多。果然在當天夜裏,城外的大軍突然嘩變。亂軍一刀砍了統兵軍官的腦袋,聲稱這狗官勾結八大皇商克扣軍隊糧餉。各營將士紛紛呼應,叫囂著去找堡子裏的八大皇商索要糧餉,點起火把殺奔城門,又擔心守軍不肯開門,經過二鬼廟時,高聲招呼乞丐、流民:“想發財的跟我們走,砸開商號,搶錢搶糧食!”二鬼廟四周的破磚窯裏,住著成千上萬個叫花子,廟裏頭也不下千八百人,大夥一聽要去搶錢,心裏都長草了。鎖家門惡丐當中,至少一多半做過強盜,都恨不得趁火打劫,反正天塌下來有當兵的頂著,不搶白不搶,誰願意成天要飯啊!

大羅羅密正對著金蠟燭看亮兒,忽聽廟外來了亂兵,忙從供桌後繞出來,分開眾人擠到門口,肥碩無比的身軀往山道上一攔,口中斷喝一聲:“呀——呔!誰也不許去!我看哪一個敢動?”擱在以往,憑著他手中打遍了三十六個討吃窯的掩身棒子,一眾乞丐看見他就哆嗦,誰敢輕舉妄動?此刻兩手空空,如何鎮得住那麽多乞丐?他自己也覺得不對勁,手裏頭怎麽沒抓沒撓的?而且沒有了肩上搭的團龍褂子,底氣似也不那麽足了。成千上萬的乞丐亂哄哄地往山下一衝,立時將大羅羅密擠倒在地,活活踩成了一個大肉餅!

數千亂軍手舉火把,裹挾著上萬個乞丐殺到城門口,又有堡子裏的乞丐跟著作亂,裏應外合打開了城門。堡子裏雖有駐軍,卻不敢接戰,也攔不住這麽多人,何況還有不少和亂兵串通一氣的,紛紛扔下兵刃棄城而逃。亂軍和乞丐不費吹灰之力衝入城中,挨家挨戶地撞開商號大門索要錢物。有幾位東家舍不得掏錢,或是錢不湊手,拿不出現成的銀兩,想要對付幾句討個活命,亂軍不容分說,紅著眼當場就殺人,然後有什麽搶什麽,比土匪下手還狠。

八大皇商財大氣粗,各家都是牆高門重的深宅大院,如同一座座堡壘。前院臨街的一麵開門做買賣,一大家子人,連帶管家仆從、丫鬟老媽子,全住在後宅。所謂樹大招風,以往並不是沒來過賊匪,各家也舍得花錢,雇了不少看家護院的武師,甚至備了火器。可是這一次不同以往,院牆再結實,擋不住成千上萬的亂軍,家裏那幾杆老槍夠幹什麽用的?前邊的剛打躺下,後邊的又上來了,搭著人梯翻進去,看見人就殺,看見值錢的東西就搶,家中女眷但凡年輕或有點兒姿色的,全讓亂軍裹在被褥卷裏扛走了。臨走還得放把火,一時間火光四起,哀號慘呼之聲不絕於耳。

皇商中財勢最大的肖老板,聽說堡子裏來了大批的亂軍,乞丐也造反了,心知守是守不住了,想跑也跑不了,可歎偌大個家業,竟要斷送在自己手上了,實在愧對列祖列宗,一咬牙讓店夥計打開大門。老頭兒胡子頭發全都白了,肚子比二十年前又大出去兩圈,拄著拐棍站在院子當中,賠著笑臉迎接亂軍:“軍爺辛苦,進來喝口茶,歇歇腳!”亂軍折騰了小半宿,還真是又渴又累,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不怕一個糟老頭子耍花活,當即闖入院子,用刀指著肖老板:“算你個老棺材瓤子識相,少搶你點兒!”肖老板命人端茶倒水,抬手往身後一指:“我們家的財貨全在庫房裏,各位盡管自取,甭跟我客氣,能拿多少拿多少!”一眾亂軍喝足了水,爭先恐後擁入庫房。肖老板一使眼色,讓店夥計在外麵鎖上庫房大門,扯開嗓子怒罵:“挨千刀的王八蛋,上閻王爺那兒搶去吧!”下令點火,將進去劫掠的亂軍全燒死了。夥計們為了活命也把心放橫了,紛紛點起火把、掃帚往庫房裏扔,眾人拾柴之下火勢驟長,霎時間哀號滿室,陣陣焦糊之味直鑽鼻孔。不過城裏的亂軍、乞丐太多了,這場火還沒燒完,後麵的亂軍又衝了進來,亂刀砍死肖老板,將整個大院套子搶了個精光。

損失最小的一家是福茂魁。當年和竇占龍做生意收棒槌的姚掌櫃,如今當上了大掌櫃。城裏剛一亂,他就派幾個得力的夥計上了屋頂,備好開水和救火的水激子。等亂軍圍住福茂魁,他先命人以鳥銃示警,又拿水激子朝亂軍噴射。這種水激子青銅打造,四尺多長,專門用來救火,水柱能噴出數丈遠,從裏麵射出滾燙的開水,噴在臉上、手上得禿嚕一層皮,誰也靠不了前。亂軍無心戀戰,在這一家耽擱久了,反讓同夥占了先機,口北有錢的商號多得是,搶不了這家還有下一家,轉頭又去劫掠別的鋪戶了。

亂軍和乞丐鬧騰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撤出去。平常有交情的弟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攜帶贓物分頭逃遁。有的嘯聚山林落草為寇,有的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也有膽兒大的,回老家買房置地娶媳婦兒,後半輩子吃喝不愁了。

正所謂“賊過留一半,軍過全不留”,經過亂軍以及惡丐的洗劫,口北城裏的商號十不存一,到處殘垣斷壁,麵目全非,東家、掌櫃的、夥計、家眷死傷無數。老實巴交的百姓躲在屋裏不敢露頭,卻有不少貪小便宜的地痞流氓,瞧見亂軍跑光了,趕緊出來撿洋落兒。這時候躲了一宿的都統大人也發話了,點齊兵馬到處巡查,凡是在街上撿東西的,一概抓起來。沒過一個時辰,官兵抓了一百多人,一旦從身上搜出財物,就被視作亂軍、流寇,當場梟首示眾,稀裏糊塗成了頂命鬼。官府又張貼布告:哄搶商號、撿到財物的,限三日內上交都統衙門,既往不咎,否則一經查實,即以亂匪定罪。很多膽小之人做賊心虛,送至衙門的財物堆積如山,都統大人又撈了一筆。

一張嘴難表兩家事,回過頭來再說那天夜裏,城裏城外亂成了一鍋粥,到處都在殺人放火,哭爹喊娘之聲不絕於耳。蹲在車馬店門口的幾個惡丐一合計,城裏都亂成這樣了,咱還等什麽?進去把人一殺,搶了鎮幫三寶,回去跟大羅羅密交差領賞吧!當即衝進院子,撞開屋門,凶神惡煞般一擁而入,看見竇占龍和薑小沫坐在炕上,一個抽著煙袋鍋子,一個嗑著瓜子,跟前的茶壺裏香氣撲鼻,二位有說有聊還挺滋潤。幾個惡丐氣兒不打一處來,咒罵聲中上前搶奪。薑小沫按竇占龍說的,掄著掩身棒子便打。他混過鍋夥,下手又黑又狠,加之恨透了鎖家門的乞丐,憋著一肚子邪火,這一通亂棒專往腦袋上招呼。那幾個惡丐見了掩身棒子,有如耗子見了貓,一個個心虛氣短,躲也躲不開,避也避不過,被薑小沫三下五除二打趴在地。

竇占龍見時機到了,帶薑小沫出了車馬店。二人騎上黑驢,避開亂軍和奔逃的百姓,順著小路上了祭風台。在二鬼廟山門前下了驢,薑小沫瞅見被無數乞丐踩成了肉餅的大羅羅密,全身上下滿是腳印子,癟癟塌塌的,流了滿地的膿水。想到此人作威作福的情形,他恨不得再去踩上幾腳出出氣,怎奈連湯帶水的太惡心了,剛衝大肉餅啐了口唾沫,卻見竇占龍已將黑驢收入賬本,邁步進了廟門。薑小沫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剛才還騎在屁股底下的黑驢怎麽變成紙驢了?他使勁揉了揉眼,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倆人進得二鬼廟一看,之前的四個蠟燭頭仍然亮著,照得整座大殿一片通明。那些個沒隨著亂軍入城劫掠的乞丐,多是丐婆子及膽小怕事之輩,眼瞅著鎖家門的大羅羅密讓人踩扁了,城中又出了那麽大的亂子,均已卷了金銀細軟四散而逃。整座二鬼廟裏,從前到後連一個會喘氣的也沒有了。

薑小沫東瞧西看,千瘡百孔的大殿中滿目狼藉,討飯的棍子、棗條、牛骨、破碗扔了一地,一件能換錢的東西也沒瞅見,哪有什麽堆積如山的財寶?

竇占龍讓他別著急:“統領鎖家門的頭一代老癩王,染了一身‘花子瘡’,有福不能享,有錢不能用,心中怨氣衝天。他自己用不了,別人也不能用,將從各處搜刮來的財貨,盡數收入了二鬼廟八寶金光洞,由廟中的二鬼替他守著。二鬼有名有號,一個叫‘白木鳥王’,另一個叫‘無皮相士’,身上各有一件異寶,白木鳥王的名為‘八寶金光洞’,無皮相士的名為‘撞寶石’。窮王爺的子孫後代坐鎮祭風台,個個跟祖上一樣貪得無厭,洞中的金銀財寶隻進不出,越積越多。外賊不僅打不開寶庫,就連見也見不著。上一代的幫主老羅羅密死得突然,如今執掌鞭杆子的大羅羅密又蠢又貪,連鎖家門祖傳的八寶金光洞在哪兒也不知道,更甭提進去了,所以才換了四個蠟燭頭,妄想照出寶庫的入口。然則不得其法,如同瞎子點燈他白費蠟。你穿上團龍褂子,一手拿掩身棒子,一手端破砂鍋子,帶著兩個饃饃娃,按著我說的法子,盡可入內取寶。千萬記住我的話,金條銀錠一概別碰,你一個人兩隻手,抓得了幾個、背得了多少?隻拿無皮相士身上的撞寶石,那才是無價之寶,切不可妄動貪念,因小失大!”

薑小沫聽竇占龍說了憋寶的法子,真乃匪夷所思。他打小就不是怕事的人,此刻也得給自己壯壯膽,嘴裏念叨:“開弓沒有回頭的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隻當在鍋夥裏抽了一支黑簽。邁過這道坎兒,從今往後一馬平川!邁不過去,那也是命裏該著!”

竇占龍交代清楚如何取寶,指點薑小沫在懷中揣上一支火燭備用,穿了團龍褂子,紮緊褲腰帶,左手端了破砂鍋子,裏頭擱著兩個饃饃娃,右手攥著掩身棒子,盤腿坐在供桌當中。他又取過四個蠟燭頭,逐一擺在供桌四角,然後坐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嘬著煙袋鍋子。憋寶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最忌虛言妄語。竇占龍之前告訴大羅羅密的沒錯,隻不過話到嘴邊留了半句。蠟燭頭是能照寶,但是你得有憋寶的眼力才行。但見他瞪著一雙夜貓子眼,借燭火辨明了二鬼廟中的寶氣方位,叼著煙袋鍋子不住噴雲吐霧。

薑小沫讓煙霧嗆得連聲咳嗽,眼都睜不開了,越睜不開越犯困,上下眼皮子打架,迷迷瞪瞪忍不住要打盹兒。恍惚中有如騰雲駕霧一般,身不由己地往上升。他心裏吃了一驚,猛然回過神來,見腳下踩著一根粗大的木梁,足有三尺多寬,似乎置身在二鬼廟正殿的大梁之上,可是往上看不著頂,往下看不著地,好似懸於半空中,前後也看不到頭。他橫下心來,奓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木梁當中臥著一隻大黃貓,渾身上下沒長半根雜毛,僅在頭頂有個白斑,形似飛鳥。薑小沫長這麽大,野貓野狗可見得多了,卻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貓,都快趕上老虎了!

這小子膽又大手又欠,慣於招貓逗狗,看此貓酣睡不起,他也不問青紅皂白,將掩身棒子夾在胳肢窩底下,騰出一手就去扯大貓的胡須,怎知須毛如同尖刺,險些給他的手紮穿了。薑小沫一氣之下又抬腳去踹,“哐”的一聲,恰似踹在一口倒扣的大銅盆上,大黃貓仍是紋絲不動。薑小沫倒也不慌,按竇占龍交代的法子,拿掩身棒子在貓頭上敲了三下,聲如擊磬,銅聲泠然。

果如竇占龍所言,大黃貓緩緩睜開了一隻眼,溜圓的眼珠子直冒綠光,與尋常的貓眼並無二致。緊接著一眼睜一眼閉,尾巴稍微擺了兩下,仍是動也不動,好像根本沒看見眼前這個大活人。薑小沫又拿掩身棒子敲打貓頭,大貓才把另一隻眼睜開。這個貓眼珠子可了不得,亮如金燈一般!

薑小沫隻覺眼前一花,竟似被那道金光裹住,電光石火間墜入了一座燈火通明的石窟。他四下裏一看,穿成串紮成捆的大小銅錢堆積如山,一箱箱的元寶沒遮沒攔,全敞著蓋子,不是鎖家門的寶庫還能是哪兒?至此他恍然大悟,合著貓眼珠子就是“八寶金光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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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不能說薑小沫出身貧苦,雖然他爹娘隻是江湖藝人,一輩子沒發過大財,充其量隻是小門小戶,可也從沒讓他缺吃少穿。直到他一彈弓子打翻了馬車,惹上了魚鍋夥的混混兒,為了三百兩銀子的賠償,落得家破人亡,這才知道人命不如銅臭。又從天津城打著三岔板討飯來到口北,一路上忍著饑寒,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氣,不都是因為窮嗎?此時落在八寶金光洞中,驟然見著那麽多金銀財寶,眼珠子差點兒沒瞪出來,有心伸手去拿,卻又尋思:“憋寶的再三囑咐我,不能貪小便宜吃大虧,我可跟人家滿應滿許了,如若犯了小粘了手,即使隻拿上一枚銅錢,出去也得讓憋寶的小看了我。”

薑小沫心高氣傲不肯栽麵兒,自己跟自己說:“什麽金銀財寶,我當它們是錢就是錢,我不當它們是錢那就是土!”當下在寶庫中轉了一圈,來到盡頭的石壁前,掄起掩身棒子敲打石壁,敲一下顯出兩扇大門,但是僅具輪廓,有如畫上去的。再敲一下,當中裂開二指寬的一道縫子。敲過三下,隻聽得“轟隆”一聲,石門雙敞,往裏一看,卻不似門外這般金光耀眼,而是漆黑一團,深不可測,還刮出陣陣陰風,吹得他直打哆嗦。薑小沫一腳邁進去,立時陷身於黑暗之中,再伸手往來路上一摸,哪有什麽石門,洞壁上連條縫兒也沒有了。四下裏黑咕隆咚的,不知何物“刷刷”作響,說風又不像風,聽得人心裏直發毛,又覺得灰塵彌漫,嗆得他喘不上氣。薑小沫掏出懷裏的火燭擺在地上,又摸索著打著火鐮,引燃火絨子,借著暗淡的光亮,看出自己置身在一處空****的石室之中,兩丈見方,高不見頂,到處積滿了灰塵,順著聲響一看,縱然他膽大包天,也嚇得跌坐在地——屋角立著一人,披頭散發,麵目模糊,眼窩子裏沒有眼珠子,僅是兩個灰蒙蒙的窟窿,身形奇高,如同一具削去皮肉的骨頭架子,穿著一件遮過腳麵的破舊長袍,就跟杉篙上挑著個破傘蓋似的,給閻王爺當差都嫌寒磣,正揮著一把大掃帚,慢吞吞地東劃拉一下西劃拉一下,不住地掃著牆上的積灰,但是掃掉多少落下多少,怎麽也掃不完。

薑小沫看見拿著掃帚的這位,就知道是二鬼廟中的無皮相士了。白木鳥王隻是屋梁上的一隻大銅貓,而活骷髏般的無皮相士,卻似地府中的惡鬼。他不由得暗暗心驚,正自犯著嘀咕,無皮相士已經拎著掃帚衝他來了,兩個沒眼珠子的灰窟窿,直勾勾地“盯”著破砂鍋子中的饃饃娃。薑小沫在鍋夥混過,寧讓人打死,不讓人嚇死,從地上爬起來,攥緊手裏的掩身棒子,心裏頭發著狠:“我不管你是哪路的孤魂野鬼,你敢動我一下,別怪小爺我拿‘活鬼躲不開、死鬼避不過’的掩身棒子招呼你!”

可那無皮相士隻盯著饃饃娃發呆,兩個鼻窟窿不住嗅著香氣,哈喇子滴滴答答往下淌,卻沒有上前搶奪。薑小沫鬆了口氣,想必是自己身上穿著團龍褂子,兩個饃饃娃又放在鎖家門的破砂鍋子裏,無皮相士才不敢輕舉妄動。難怪竇占龍說憑著鎖家門大羅羅密一身行頭,勾取二鬼廟中的天靈地寶易如反掌。如此一來,薑小沫的膽子又大了,撇著嘴問道:“哎哎哎,我說,別看了,就你臉上那兩個瞎窟窿,看得見小爺砂鍋子裏裝的是什麽嗎?”

本以為這個活骷髏不會說話,怎知無皮相士突然開口:“好一對童男童女!”許是有年頭兒沒說過話了,這幾個字一出口,簡直是給“難聽”抓了兩把鹽——齁難聽齁難聽的,粘齒黏牙、偏音倒字,好像往嗓子眼兒裏掖了把鋸末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耳朵裏蹦,聽得人後脖頸子的寒毛直豎。

牙磣歸牙磣,薑小沫心裏也有譜了,果如竇占龍所言,撞寶石在無皮相士身上,想讓它拿出來,非得抓一對童男童女給它吃不可。憋寶的不造那個孽,怎奈“手裏沒把米,叫雞都不來”,這才借著老湯家蒸饃饃娃的祖傳手藝瞞天過海,看來真把有眼無珠的無皮相士蒙住了,趕緊順著話頭說道:“行行行,有眼力,既然你這麽有眼力,怎麽還給人家掃屋子呢?”

無皮相士長歎一聲,慢吞吞地說道:“某與八寶金光洞洞主爭鬥多年,一招棋差,被它困在此處,掃掉牆壁上的灰塵,是為了找門出去。”薑小沫故作同情:“我聽明白了,你困在此地多年,吃沒得吃,喝沒得喝,見著一對童男童女,總算是可以充饑了。”無皮相士緊著點頭,哈喇子甩了薑小沫一臉。薑小沫往後退了半步:“我也挨過餓,那真不是滋味兒。怎奈咱倆素昧平生,過不著交情,這又是我抓來的童男童女,怎麽能白給你吃呢?不如這麽著,有閑錢兒你給我幾個,沒錢你給我點兒別的,有來有往這才叫買賣。咱是一回生二回熟,做成這一筆生意,今後常來常往,我隔三岔五就來看你,下次給你多帶幾個。”無皮相士一愣,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一個大子兒它也掏不出來,看來看去,隻有手裏的破掃帚,如若換了童男童女,往後拿什麽掃灰呢?思忖良久,伸手指了指穿在身上的破袍子,那意思是用它換饃饃娃。給薑小沫氣得,嘲諷道:“這位爺,你別逗我行嗎?大褲衩溜肩膀——哪兒也不挨哪兒。我可是穿著團龍褂子來的,能看上你這身‘雜兒’嗎?”

無皮相士無可奈何,迫不得已吐出一塊石頭,鵝蛋大小,色呈青灰,捧到薑小沫麵前:“你看看這個行嗎?”薑小沫欲擒故縱,嘬著牙花子說:“哎呀,一塊破石頭,如何抵得上一對童男童女?”緊跟著話鋒一轉:“不過呢,我也瞧出來了,你真是拿不出別的東西了。得!‘吃虧是福、便宜是當’,我看你這人能處,誰讓我也是交朋友的人呢,跟你換了!”說著話伸手來抓。無皮相士卻一縮手,陰森森地恫嚇薑小沫:“別動!我拿著撞寶石給你看看,你的童男童女歸我!”

薑小沫氣不過,爭辯道:“這叫什麽買賣!我稀罕看你的破石頭?怪我看走眼了,你還真不禁誇!”無皮相士說:“此乃撞寶石,八寶金光洞洞主將我困在此地,就是想搶了這件天靈地寶,給你看上一看,已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薑小沫一搖腦袋:“不行不行,那我太吃虧了,看幾眼夠幹什麽的?你的撞寶石給我,我多拿幾個童男童女讓你吃怎麽樣?”

雙方交談了幾句,無皮相士的嘴皮子也利索多了,冷冰冰地說道:“甭來這套,我善能識人,照麵即知三世因果,故稱‘無皮相士’。雖然困在此處太久,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但我還看得透你。你以為你穿著團龍褂子,就能冒充鎖家門的鞭杆子嗎?你那點兒小算盤可瞞不了我,破砂鍋子裏隻裝得下一對童男童女,再多半個也裝不下,你上哪兒多拿幾個?識相的把東西放下,聽我一言相勸,憋寶的鬼話可不敢信啊!那個人身上埋的鱉寶,得自外道天魔,穿不了團龍褂子,拿不了破砂鍋子,不敢進八寶金光洞,這才差派你來送死。他可不做虧本的買賣!你死了,他拿你頂他一條命,取走一魂一魄落個周全。你沒死,必定貪圖他的鱉寶,遲早有一天,你也得埋了鱉寶,到時候他的魂魄安在你身上,世上哪還有你?隻怕到最後你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無皮相士一套“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的話說出來,換二一個人準得聽傻了,薑小沫可是江湖人家出來的孩子,打根兒上就不信相麵算卦的,何況他和竇占龍之間有三魂七魄勾著,說是鬼迷心竅了也不為過,哪還聽得進這番話?說道:“你也不用跟我鋪綱要簧,江湖上這一套我全懂,掐著手指頭給你算算,一樣算得靈。咱們不提那個,隻說眼下這樁買賣,我討了價你還了價,這就有商量。我再說一口價你聽聽,童男童女給你一個,撞寶石你讓我拿在手裏仔細看看成不成?我長這麽大還沒摸過天靈地寶呢!”無皮相士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直愣愣地戳著沒動,似乎有點兒猶豫。薑小沫見它動了心,立刻找補道:“此地沒門沒窗,比蛐蛐罐子還嚴實,我想跑也跑不了啊!不妨把撞寶石借給我,讓我拿在手上沾一沾寶氣,看完了再完璧歸趙,你是絕對虧不了,我也沒吃多大虧。”無皮相士思忖再三,這才捧著撞寶石,緩緩交在薑小沫手中。薑小沫抓了一個饃饃娃,使勁往無皮相士身後扔了出去。無皮相士手上的掃帚也不要了,如同十輩子沒吃過飯的餓鬼,撲上去抱著饃饃娃大啃大嚼。薑小沫暗道一聲:“‘雷打假孝子、財發狠心人’!你困在八寶金光洞中出不去,守著天靈地寶也用不上,小爺就不跟你客氣了!”撞寶石往懷裏一揣,轉過身便跑,衝到剛才進來的石壁跟前,按著憋寶的法子,敲一下石門顯形,敲兩下開一道縫,敲三下石門雙敞。進來他是一下下敲的,出去可顧不上了,掄著掩身棒子連敲三下,“轟隆”一聲石門大開。薑小沫暗挑大指,心說“憋寶的法子真靈”,尥著蹦子躥入堆滿了財寶的石窟。這口氣還沒喘勻呢,忽覺身後一陣惡寒,轉頭往後一看,無皮相士竟跟著他出來了!

薑小沫沒想到無皮相士吃得這麽快,挺大一個饃饃娃,三口兩口進了肚,真不嫌噎得慌啊!而且吃完了饃饃娃,他臉上竟然長出了一縷縷血肉,緊跟著身上破袍脫落,一條有骨無皮的大蛇,頂著個披頭散發的骷髏,晃裏晃**地貼了上來。薑小沫嚇得一蹦多高,惶急之下,掄起掩身棒子就打,卻震得虎口發麻,跟打在生鐵上一樣。鎖家門的掩身棒子活鬼避不開、死鬼躲不過,陰陽兩條路上,誰見了誰哆嗦,怎奈鐵蛇非人非鬼,乃一個鎮風的靈物,掩身棒子打不了它。薑小沫猛然想起破砂鍋子裏還有一個饃饃娃,正該在此時扔出去,引開如影隨形的鐵蛇,方可逃出生天。閃念之間,他抓了饃饃娃就往外扔,怎知無皮相士腦子朽爛,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甩著鐵鞭似的蛇尾,突然一下子把饃饃娃打落在地,正掉在薑小沫跟前。它也緊跟著撲了過來。薑小沫隻覺一陣惡風撲麵,饃饃娃一轉眼就讓鐵蛇吞了下去。他心說壞了,怪蛇跟得太緊了,跑也跑不掉,打又打不了,眼看著鐵骷髏頭上絲絲縷縷的血肉上下蠕動,又長出來不少,一時間腦瓜頂都涼透了。可他到底混過鍋夥,緊要關頭,鉚足了十二分的力氣,全用在托著破砂鍋的手上,照準了鐵蛇血肉模糊的大臉,發著狠拍了上去。薑小沫打架一向手黑,加之鎖家門的破砂鍋子比尋常的大出三圈,又厚又沉,在官窯裏燒得梆硬梆硬的,傳了多少輩兒,飯嘎巴兒越沾越多,越沾越厚,比砌城牆的缸磚還結實,不偏不倚正砸在鐵蛇腦門子上。怎料“嘩啦”一下,破砂鍋子反被撞了個粉碎。怪蛇周身鐵骨,僅有頭臉長著血肉,讓這一下砸得也不輕,身子往後一縮,擰著尾巴“咻咻”怪叫。薑小沫趁機掄著掩身棒子朝自己頭頂敲了三下,霎時間金光奪目,身子往下一墜,又落在了屋梁上。那隻大銅貓兀自趴在原地,瞪著那隻金光閃閃的大眼珠子!

薑小沫在八寶金光洞中一進一出,仿佛僅是瞬息間。本來他再拿掩身棒子敲一下貓頭,讓銅貓閉上眼就萬事大吉了,可他驚魂未定,隻恐怪蛇追出來,心裏頭一發慌,手上也沒分寸了,這一棒子敲得太狠,給銅貓打急了,“嗷嗚”一聲吼叫,縱身上了屋頂。高處黑乎乎的什麽也瞧不見,隻有兩隻貓眼瞪得溜圓,如同兩盞明燈,耳聽得銅鐵相擊鏗鏘作響,積灰木屑紛紛落下。薑小沫暗叫一聲:“糟糕,銅貓的眼沒閉上,讓那條鐵蛇跑出來了!”他心裏頭一慌,腳下立足不穩,一個沒留神,從木梁上掉了下去。本以為自己大頭朝下,準得把腦袋摔進腔子裏,不定死得多難看呢,怎知“呼”地往下一墜,就覺得有人托了他一把,緊跟著雙足落地,竟然毫發無傷。薑小沫再一睜眼,見竇占龍正瞪著一雙夜貓子眼盯著自己。他懵懵懂懂,心裏跟揣著個兔子似的上下亂蹦躂,想問個究竟,又不知從何問起,好在不負所托,帶出了天靈地寶,也算對得起憋寶客了。當即掏出懷中的撞寶石,交在竇占龍手中。

竇占龍將撞寶石放入褡褳,他聽頭頂上“叮叮當當”的怪響驟然加劇,緊密的銅鐵相擊之聲不絕於耳,似乎越鬥越急,來不及再說什麽,帶著供桌上的四個蠟燭頭,拽了薑小沫就走。便在此時,從高處落下一黑一黃兩團旋風,夾帶著磚瓦碎石,在二鬼廟大殿中左衝右突,翻翻滾滾纏鬥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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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之前擔心薑小沫不敢進洞取寶,也怕隔牆有耳,交代如何憋寶的時候,話到嘴邊留了一多半。二鬼廟中是有天靈地寶,還不止一件,而是兩個天靈、兩個地寶。怎麽區分天靈地寶呢?一言蔽之,“活天靈、死地寶”,天靈是活的,地寶是死的。憋寶爭的是機緣,奪的是氣數,二鬼廟中的兩個天靈及一件地寶氣數將盡,取走也沒用了,所以他隻讓薑小沫去拿撞寶石。故老相傳,白木鳥王和無皮相士乃鎖家門供在廟中的二鬼。實則不然,祭風台設立於隋唐年間,二鬼本是台上兩件鎮風的“靈物”,一個是頭頂白鳥的銅貓,另一個是無皮無鱗的鐵蛇,年深歲久成了天靈,又各自煉出一件地寶。銅貓的一個眼珠子是“八寶金光洞”,鐵蛇肚子裏的是“撞寶石”。它們後來才受了鎖家門的香火,替老癩王守著寶庫。老話講“同行是冤家”,二鬼誰看誰也不順眼,都恨不得占了對方寶物,明爭暗鬥多年,始終不分高低。最後是銅貓使了詐,才將鐵蛇困在八寶金光洞中。薑小沫一棒子打驚了銅貓不要緊,還把鐵蛇帶出了洞。兩個冤家對頭再次聚首,怎能不分個你死我活?

竇占龍心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趁銅貓鐵蛇激鬥正酣,帶著薑小沫疾步奔向殿門,忽然有堵又高又大的肉牆擋住了去路,但聽一聲斷喝:“你兩個殺剮不盡的毬貨,還往哪裏走?”竇占龍和薑小沫定睛一看,來者竟是被人踩扁了的大羅羅密,居然還沒死透,隻是讓群丐踩破了一身膿水,從上到下千瘡百孔,大大小小的膿瘡扁塌塌、黏答答,連皮帶肉往下耷拉著,臉上本有一大一小兩隻陰陽眼,大的那個眼珠子讓人踩爆了,湯湯水水掛在臉上,另一個小眼珠子瞪得老大,往外凸著,罵罵咧咧地伸著兩隻手來抓二人。

竇占龍躲得快,晃身形閃在一旁。薑小沫稍一打愣,身上的團龍褂子被大羅羅密死死扯住,忙打著千斤墜往後掙脫。兩下裏一較勁,“刺啦”一聲扯破了團龍褂子,薑小沫摔了個四仰八叉。大羅羅密怒不可遏,嘴裏頭“嗚嚕嗚嚕”地罵不絕口,甩手扔掉破褂子,抬腳就往薑小沫的頭上踩。他雖行動遲緩,但是身軀肥碩,大腳丫子比熊掌還厚實,勢大力沉,這一腳踩下來,薑小沫哪還有命?竇占龍眼疾手快,趁對方僅有一隻腳著地,一煙袋鍋子戳在對方肋下。大羅羅密“哎喲”一聲怪叫,晃晃****地倒了下去,如同塌了一堵高牆,震得梁柱搖顫,泥塵齊下。

薑小沫緩過這口氣,從地上一躍而起,掄開掩身棒子在大羅羅密身上亂打,直似打在一塊囊膪上,膿水迸濺,臭不可聞。竇占龍剛才看見大羅羅密踩人這招,立時想到自己的三個結拜兄弟和朱二麵子,遭鎖家門惡丐圍攻,死在口北玉川樓的慘狀。前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他不由得“睜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指點薑小沫奔著大羅羅密的頂門要害下家夥,要一棒子結果了這個橫行口北的花子頭兒,卻聽腦後金風作響,急忙往旁躲閃。

說時遲,那時快,銅貓鐵蛇化作的黃白二氣卷地而來,“嗖”的一下撞入擋住門口的大羅羅密身上。恰在此時,薑小沫的掩身棒子也打到了,隻聽得“嘡啷”一聲響,這一棒子有如砸在了銅鐵之上,當場折為兩段。薑小沫的虎口也震裂了,鮮血順著手心淌落。竇占龍看得出來,二鬼廟中鎮風的銅貓鐵蛇入了大羅羅密的竅。他應變奇快,不等大羅羅密掙紮起身,抬手拋出四個蠟燭頭。狐狸墳的地火蠟燭奧妙無窮,隻見四團藍幽幽的鬼火轉了幾轉,隨即徹地燒來,擰成一個大火球,將大羅羅密罩在當中,頃刻間,烈焰騰空。

如若是血肉之軀,陷在火海之中,頃刻間就已化為灰燼。烈焰纏身的大羅羅密卻似全然不覺,搖動渾身七十八個骨節,銅鐵碰撞,嘩嘩亂響,直似廟會上的獅子滾繡球,撲跌翻騰,橫衝直撞,追著竇占龍和薑小沫,走到哪兒燒到哪兒。供桌、香爐、炭火盆、屎尿桶子被撞得七顛八倒,大殿中的抱柱也是歪的歪、斷的斷,頂子上土坷垃、碎瓦片、爛木屑稀裏嘩啦往下掉。二鬼廟中濃煙滾滾,火苗子亂竄,連四麵牆都燒著了,眼看就要屋塌地陷。

竇占龍見已無退路,掏出褡褳中的撞寶石,掄圓了砸在大羅羅密頭頂。鐵蛇身上的撞寶石本身沒什麽用,卻可以砸出天靈地寶,隻不過用一次小一圈,不到萬不得已竇占龍也不會用它。耳輪中隻聽得金玉碎裂般的一聲炸響,大羅羅密身上的一黃一黑二氣被砸了出來,鏽跡斑斑的銅貓鐵蛇落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大羅羅密也一頭栽倒,沒了銅皮鐵骨,他不過是一塊臭肉,轉瞬間燒成了又黑又臭的焦炭。竇占龍斷了老羅羅密的根兒,深仇大恨得報,可是撞寶石不僅砸出銅貓鐵蛇,還把地火蠟燭砸滅了。他跟同樂亭縣城中的賊頭兒、裁縫、當鋪東家一樣,以自身精氣供養地火蠟燭。燭火一滅,他也直挺挺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而亡。

大殿中的殘火漸漸熄滅,薑小沫看著氣絕身亡的竇占龍,呆立在當場六神無主,腦袋裏翻洋畫似的一片接一片:“自小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爹娘太爺捧在手心裏過日子,直到一彈弓子打翻了馬車闖下大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又為了報仇跑去鍋夥當了個小混星子,三刀捅死闞二德子,一路討著飯來至口北,迫於無奈在玩意兒場子裏四處訛錢,又被鎖家門的惡丐抓住,落在大羅羅密手上,險些當了頂命鬼。本以為有死無生了,竟得憋寶的奇人搭救,帶著我夜入二鬼廟取寶,到頭來卻是人財兩空。不過憋寶的竇占龍有言在先,他當年打下鐵斑鳩,折損了一半的陽壽,死在二鬼廟也是命該如此。隻須我取走他身上的鱉寶,他仍是命不該絕……”念及此處,薑小沫又低頭看了看竇占龍的屍身,猛然想到了無皮相士的話:“埋了鱉寶後患無窮,到時候我變成了憋寶的竇占龍,我自己又上哪兒去了?世上還有我薑小沫這一號嗎?”

他心亂如麻,一連轉了七八個念頭,終究舍不得棄鱉寶於不顧,魔魔怔怔地撿了片碎碗碴子,剜出屍身上的鱉寶揣入懷中,又順手拿了掉落在地的撞寶石,帶上褡褳和煙袋鍋子,在二鬼廟後山挖個淺坑,草草掩埋了竇占龍。他慌裏慌張地正要走,卻又尋思:“如今掩身棒子折了、破砂鍋子碎了,隻剩一件扯破了的團龍褂子,補一補還能接著穿,萬一撞上鎖家門的惡丐就不怕了。”可是四下裏踅摸了半天,褂子卻怎麽也找不著了,聽憋寶的說團龍褂子能避水火,總不至於燒成了灰燼吧?薑小沫顧不上多想,趁著天還沒亮,從祭風台後山下來,淒淒惶惶離了口北。

自此他一個人在江湖上東遊西**,沒頭鬼似的混了十年。竇占龍給他留下的褡褳裏還有若幹財物,換個人夠用一輩子了。可真應了那句話——“命裏注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滿鬥”。他從小到大,除了訛賣藝的,就沒掙過錢,手上也沒管過錢,隻會胡花亂造,更架不住有出無進,眼看著褡褳中的銀錢見底了,卻仍四處漂泊,風梳頭雨洗臉,饑一頓飽一頓的,始終找不到安身立命之處,也想不出該幹什麽。一時間思鄉心切,他奓著膽子回了一趟天津衛,找人一打聽才知道,前些年大老英勾結小老法,扛著洋槍,拽著洋炮,打破了大沽口,沿海河**。天津城外的陳家溝子商賈雲集,魚行、貨棧、綢緞莊,錢鋪、票號、典當行,一家挨著一家,全是真金白銀的買賣,“嘰裏呱啦”滿嘴鳥語的洋鬼子看著眼熱,藍眼珠子都瞪紅了,見人就殺,見銀子就搶,還放了一把大火。有道是“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鄰”,混混兒們最護“家門口子”,隻不過充英雄論好漢的兩大鍋夥擋不住洋槍洋炮,眾混混兒一多半死於亂軍之中,二位大寨主也被洋炮轟成了肉渣子,其餘的或走或逃,大多下落不明。後來洋人撤走了,陳家溝子魚市逐漸恢複了以往的喧囂,但是兩大鍋夥都沒了,他當年惹下的人命官司也早已不了了之。

薑小沫一走十年,而今重歸故土,真得說是一無親二無故了,踏足於九河下梢兩眼一抹黑,跟個外地人沒什麽兩樣。他心下煩悶,獨自在河邊溜達,但見不遠處圍著百十號人,一個五短身材的車軸漢子大聲嚷嚷:“都來瞧都來看,押一個賠倆了啊!一邊生一邊死了啊!趕緊下注了啊!”薑小沫見過街邊開局下注的,無非是“一邊贏一邊輸”,何至於“一邊生一邊死”呢?那得是多大的賭局,連命都不要了?他心下好奇,走到近處閃目觀瞧,隻見當中戳著一人,長得黑不溜秋,穿一件補丁摞補丁的空管子破棉襖,大腦袋歪脖子,胡子拉碴,直眉瞪眼一臉傻氣,兩臂拄著雙拐,正是當年給秉合魚鍋夥充過人肉回帖,從而落了殘的那位傻哥哥!

車軸漢子見人聚得差不多了,用幹樹枝子在地上畫了兩個圈,一個圈裏寫上“生”,一個圈裏寫上“死”,然後指著河對岸,告訴傻哥哥說:“瞧見沒有?那邊有一屜熱包子,水餡兒的一個肉丸,一咬一嘴油,白吃不要錢!”薑小沫順著往河那邊一看,果然有個夥計模樣的人,端著一籠屜呼呼冒熱氣的包子。圍觀眾人吆五喝六,搶著掏錢下注,有的押生,有的押死。傻哥哥眼珠子外凸,有如聞見了包子的香味,含混不清地大喊:“吃包子嘍!吃包子嘍!”叫嚷聲中,架著雙拐“騰騰騰”上了冰麵。他平地走道都不利索,何況在冰麵上,一踏上腳去,便搖搖晃晃直打滑。一眾下注的閑人緊著起哄架秧子,不住口地喝彩,催著傻子往前走。民間有諺“三月三、九月九,神仙不敢河上走”。此時節乍暖還寒,小風刮得颼颼的,河道上的冰層早從橫茬兒變成了豎茬兒,有的地方還汪著水,眼瞅快要開河化凍了,哪裏走得了人?傻哥哥急著過河吃包子,雙拐戳得冰層哢哢開裂,他卻全然不顧,興衝衝走出幾步,“撲通”一聲掉入冰窟窿,眨眼就看不見腦瓜頂了。再看那夥賭棍,押死的哈哈大笑,催促設局的給錢,押生的跺腳歎氣,心疼兜裏的銀錢打了水漂兒,可沒人在乎傻哥哥的命沒了。

薑小沫這才明白,他小時候見過這麽玩的,他們稱之為“押九”,是個缺德帶冒煙兒的買賣。寶局子單撿一年之中剛入九或快出九的幾天,大河上的冰層要麽還沒凍結實、要麽快化凍的時候,召集賭徒在河邊押寶下注,胡亂找個缺心眼兒的傻子過河,賭他會不會掉到河裏。年複一年,落水淹死的傻子不計其數,官府一向對此舉置之不理,眼瞅著是傻子自己上的冰,誰也沒推、誰也沒拽。別人視若無睹,薑小沫可看不下去了,腳踏故土眼望生人,好不容易碰上一個熟臉兒,豈能眼睜睜看著傻子淹死?他手疾眼快,三步並作兩步躥到冰窟窿旁邊救人。仗著傻哥哥命大,掉進冰窟窿還沒沉底,伸著兩隻手亂撲騰。薑小沫使盡渾身力氣,把他拽了上來。傻哥哥落湯雞一般趴在冰麵上,凍得嘴唇發紫,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對著薑小沫左瞧右看,突然兩眼放光,大叫:“小沫兒,小沫兒!”薑小沫見傻子居然認得出自己,心裏頭一陣熱乎,十來年看盡了江湖險惡,隻有傻哥哥還拿自己當兄弟!

傻哥哥當年耍了一把死簽兒,兩柄攮子紮透了腿掖子,沒動骨也傷了筋,磕膝蓋吃不住勁,廢了他兩條腿,而今雙拐掉入冰窟窿沉了底,路也走不了了。薑小沫扶著傻哥哥,一瘸一拐來到傻子的“住處”。天津城東北角有一片開窪野地,以前是條枯水的河道,外來災民逃難至此,湊合著搭個破屋子,比窩棚稍微結實點兒,四根木頭樁子插到地裏,幾根橫木當房梁,秫秸稈紮成把子,加幾塊木板條綁結實,擋住四周和屋頂,裏外抹上黃泥,裝上撿來的木頭門窗,逃難的一家子老小住進去。待到災情過去,有的就回老家了,空出不少東倒西歪的破屋子,傻哥哥占了其中一個,權當容身之所。天寒八麵漏風,天熱蚊叮蟲咬,耗子滿地跑,屎殼郎到處爬,說話不能張大嘴,否則準得吃蒼蠅,站在屋子裏不敢打噴嚏,唯恐響動太大,震塌了房頂子,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二人進了屋,點上劈柴,烤幹濕衣服,再看傻哥哥那身棉襖棉褲,一捅一個窟窿眼兒,一抖一條大口子,已然糟透了。薑小沫出去一趟,找賣估衣的買了身囫圇褲褂,又取了一副拐,捎上幾斤大餅熏肉,回來給傻哥哥換上衣服,吃了頓飽飯,他自己也有了落腳的地方。哥兒倆白天到處閑逛,夜裏在破屋中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