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薑小沫憋寶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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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在大車店中自述平生所曆,打從竇白兩家如何結仇、白臉狼如何血洗竇家莊,他如何在祠堂中打下邪物鐵斑鳩,如何跟著長了一對死耗子眼的竇老台去憋寶發財……一直說到他們四個結拜兄弟和朱二麵子去玉川樓赴宴,口北八大皇商心藏暗鬼,串通了鎖家門丐幫的老羅羅密,意欲搶奪寶棒槌“七杆八金剛”,他是怎麽中了埋伏,怎麽被黑老八困住,怎麽騎著黑驢逃出了狐狸墳,又是怎麽從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變成了四十來歲的老客。再到口北一打聽,當年那個老羅羅密早讓他拿金碾子砸死了。竇占龍不肯罷休,騎著黑驢在口北各處轉悠,立誓鏟除八大皇商和鎖家門丐幫。可恨老羅羅密已經蹬腿兒了,如今坐鎮二鬼廟統領鎖家門的大胖子,也是老羅羅密的後代。他胸中憋著一股子邪火,非得讓老羅羅密斷子絕孫,徹底滅掉鎖家門的香火,方可解他心頭之恨。竇占龍當年打下鐵斑鳩,折了一半福壽,自打埋了鱉寶,水米不沾不知道饑渴,吃龍肝鳳髓也沒半點兒滋味,鋪著地蓋著天不覺得冷,三伏天穿棉襖也不覺得熱,這叫“有命發財、無福受用”,再經狐狸墳一劫,丟去一魂一魄,自覺燈碗兒要幹,實已到了窮途末路,可隻要報了仇出了氣,他是雖死無憾,這叫“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然而他重返口北之時,望見地氣反常,堡子外積怨衝天。走過去看見大軍雲集,一座座軍營中駐紮的全是馬隊,不下七八千人。竇占龍欲報大仇,必先一探究竟,他扮作趕大營的小販,推著一輛獨輪車,從堡子裏的商號買了毛巾、鞋襪、褲頭、胰子、鹹菜、辣椒、醬肉,又夾帶了幾壇燒酒,裝了滿滿當當一車,推到軍營門口,買通守衛,混入營中打探消息。當時隨軍的小販不少,有當地的,還有路上跟過來的,南腔北調操著什麽口音的都有,也沒人在意他。竇占龍推車做買賣是老本行了,眼又準,手又勤,嘴裏還會吆喝,也不在乎賒欠,很快跟當兵的混熟了,從他們口中得知:此部人馬是朝廷從草原上征調的大軍,隻等糧餉齊備,便去掃滅逆匪。那幾年天下動**、四海不寧,到處是揭竿造反的義軍,撲滅了一股,又出來三股,星星之火漸成燎原之勢。萬歲爺的龍椅都坐不穩了,不得不調遣馬隊鎮壓。怎奈貪官汙吏中飽私囊,仗著天高皇帝遠,肆意克扣軍隊糧餉,過一道手扒一層皮。軍營中怨聲載道,都說堡子裏的“票號商號、酒樓飯莊”連成了片,八大皇商拿著龍票替朝廷做買賣,征調大軍的糧餉,本該是他們出,可一個個的欺上瞞下,自己吃得腦滿腸肥,攢下金銀無數,庫裏的錢糧都堆成山了,卻對朝廷裝窮,隻苦了上陣殺敵的兄弟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喝著西北風為皇上盡忠。當兵的是去披掛上陣,拎著腦袋為朝廷打仗,糧餉還不給足了,而八大皇商肥得流油,本該撥發下來的糧餉,全讓他們扣下了,為軍作戰的可是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天氣越來越冷了,身上穿著單衣,還得替他們去打仗,保著他們吃香的喝辣的!

竇占龍善於望氣,再加上這一番打探,斷定了軍營裏必有一場大亂子,也看出八大皇商和大羅羅密氣數已盡。他憋著一肚子毒火到口北報仇,眼見著要鬧兵變,大禍臨頭,還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這麽一來,都用不著他自己動手了。如今天下大亂,城外饑民無數,餓殍遍野,軍隊缺糧短餉,那夥人卻是貪得無厭,隻顧著斂財,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折騰到頭了!轉念又一想,這一次再來口北,竟沒一個人認得自己了,再報那個仇還有什麽意思呢?這一晃過去了二十年,人活一輩子能有幾個二十年?

自古艱難唯一死,竇占龍的大限也到了。古人雲:“天下事尤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秦皇漢武怎麽著?限數一到不也是不了了之嗎?人生一世,修短難料,為什麽有夭折的三歲孩兒,又有長命的百歲老翁?身處六道之中,誰能看得透?竇占龍百般躊躇之際,想不到竟在驢馬市上看見了薑小沫!

他眼看著薑小沫被抓到二鬼廟,立刻跟去拜山。二十年前他大鬧口北,眾目睽睽之下拿金碾子砸死了老羅羅密,又騎著黑驢衝出重圍,如今獨闖山門卻沒人認得他了。一來因為竇占龍二十年前還是個小夥子,從頭到腳一副買賣人的打扮,捯飭得精明幹練,此一番風塵仆仆,兩手土一臉灰,穿著打扮也改了,狗皮帽子、反毛皮襖、背著褡褳,乍看就是個趕路的外地老客,即便是瞪著一雙夜貓子眼,也很難跟二十年前的竇占龍對得上號。二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一代執掌鎖家門鞭杆子的大羅羅密喜怒無常、又蠢又壞,接任幫主之位以來,幾乎把老羅羅密當年的心腹手下全折騰死了,群丐中認得出竇占龍和那頭黑驢的沒幾個了,縱使有看著眼熟的也不敢說。竇占龍才有機會將計就計,與鎖家門大羅羅密鬥寶,拿四個蠟燭頭換下薑小沫,外帶著大羅羅密的“掩身棒子、團龍褂子、破砂鍋子”,又把薑小沫帶到車馬店,講述了一遍其中的來龍去脈。竇占龍說完這番話,磕去銅鍋子中的殘灰,續上一袋煙,淡淡地問薑小沫:“你聽我說了這麽多,嘮嘮叨叨的,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為什麽找上你了?”

世上有那麽一種人,你說他傻,他一點兒都不傻,你說他精明,他也夠精明,學什麽一學就會,算賬不帶錯的,可總差那麽一層意思,到最後什麽也幹不成——因為他不開竅!薑小沫並非此等人,雖然天性頑劣、不學無術,但絕對是個開竅的。盡管竇占龍說得不甚詳盡,很多事三言兩語一帶而過,但在薑小沫聽來,竟如親眼見過一般。他心中若有所悟:當年竇占龍困在狐狸墳,舍了一件天靈地寶,妄圖借分身脫困,沒想到讓狐獾子擋了一下,一魂一魄不知所蹤,卻是落在了天津衛分水娘娘廟的泥娃娃上,又讓大鴨梨拴了去,世上才有了他薑小沫。怪不得他在陳家溝子魚市上三刀捅死闞二德子,撒腳如飛跑出天津城,放著那麽多條道路沒走,偏偏迷迷糊糊地逃到了口北。不是慌不擇路,也不是鬼使神差,而是他和竇占龍之間有三魂七魄勾著。

竇占龍衝薑小沫點點頭,又抽了幾口煙袋鍋子,慢條斯理地說:“想不到這麽個時候,又讓我撞見你了,可見在大數之中,我竇占龍仍是命不該絕,這話怎麽說呢?而今大限到來,不容我計較,但是你的限數未到。你可按我說的法子,穿上團龍褂子,手持掩身棒子,捧著破砂鍋子,夜入祭風台二鬼廟。鎖家門收斂來的不義之財都藏在二鬼廟中,金銀財寶堆積如山,可是你什麽也別碰,隻拿一塊圓石,鴨蛋大小平平無奇,名為‘撞寶石’。盡管它隻是地寶,夠不上天靈,一不能招財,二不能保命,卻也是一件世上罕有的異寶。憋寶客到處勾取天靈地寶,爭的是機緣,奪的是氣數,不到顯寶之時去了也沒用,等上三年五載還是短的,有的一輩子等不到一次機會。拿了撞寶石,有些個天靈地寶你可以直接砸出來,不必再苦等時機。你夜入二鬼廟,切不可肆意妄為壞了大事。我竇占龍氣數已盡,萬難躲過此劫,卻要在死前助你一場榮華富貴。不求你報答我,事成之後,隻須你取走我身上的鱉寶,將來你遇上過不去的坎兒,可將鱉寶埋在自己身上,以使三魂合一,不致讓你我二人魂魄不全,從此萬劫不複。”

薑小沫家裏人都沒了,他光棍一條無牽無掛,一路討飯來到口北,已然是窮途末路,有憋寶客帶他發財,自是求之不得,沒什麽豁不出去的。不過他也知道過耳之言不可全信,心下仍有疑慮:“口北有重兵駐防,各個商號開門做買賣,熙來攘往熱鬧非常,鬧得出什麽大亂子?況且祭風台二鬼廟是鎖家門丐幫的老窩,聚集著幾千個要飯的,我一個外人進得去嗎?再退一步說,眼下咱出得了城門嗎?你走南闖北從不做虧本的買賣,瞧不出鎖家門大羅羅密是什麽意思嗎?鎖家門的惡丐一向有進無出,豈肯用掩身棒子、破砂鍋子、團龍褂子,還有我這個小叫花子,換你四個長明不滅的蠟燭頭?你隻換了我出來,說不定還能放咱一條活路,而今咱是走不成了。自打咱倆下了祭風台,身後就跟著盯梢的,待在堡子裏不打緊,一步踏出口北,就得讓鎖家門的惡丐亂棍打死,你騎著黑驢跑得快,我怎麽辦?”

竇占龍嘿嘿一笑:“如若瞧不出鎖家門大羅羅密打的什麽壞主意,我也不幹憋寶的行當了。你盡管踏實住了,手上拿著掩身棒子,還怕大車店門口那幾個乞丐不成?明天夜裏,口北必亂,你我二人可趁機行事!”

正如薑小沫所說,竇占龍能思善算精明過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就拿眼下來說,住在湯記大車店也是有意為之。那個年頭的大車店可沒有舒服的,同一個店中也分上中下三等房,坐北朝南的正房價錢貴,收拾得幹淨利索。中間一等的也還行,至少沒什麽虱子跳蚤。最次的是土坯房,茅草頂、大通鋪,墊著一層草席子,被子褥子還得自己帶,住店的頭朝外腳衝牆,擠擠插插躺在一張大通鋪上,也有帶著媳婦兒趕遠路的,有單間舍不得住,頂多在鋪角兒騰個位置,掛上一道布簾子,再給個單獨的尿盆,這就算說得過去,還得額外多給錢,對開店的來說,這叫“老玉米都是粒(利)兒”。夜裏睡覺的時候,鼾聲如雷、臭氣衝鼻,地上的鞋子跟打群架似的。屋中的桌椅板凳,大多是白茬兒木頭釘的,臉盆架子上搭著條看不出本色兒的破手巾,大夥一塊兒用,旁邊的豬油胰子抓得如同黑炭條一樣。住得不行,吃得更次,無非是“窩頭、餅子、蘿卜湯、鹹菜絲”,管飽不管好,還甭問髒淨,圖的就是省錢實惠。住店的也是三教九流,剃頭修腳的、掌鞋補鍋的、推車挑擔的、箍爐賣蒜的、山南海北的、燒磚燒瓦的、脫坯和泥的、打拳踢腿的、趕集逛廟的,以至於土匪蟊賊,不問你是幹什麽的,掏三個銅子兒就能對付一宿。甚至有專門在此做皮肉生意的婦女,稱為“賣大炕的”,捯飭得花枝招展,天黑之後挨屋轉一遍,扒拉扒拉這個,捅咕捅咕那個,給一大枚就往被窩兒裏鑽,黑燈瞎火看不清模樣,一把一利索,完事再去下一間屋子。盡管是烏煙瘴氣、蛇鼠橫行,住店的卻從來不少。一是因為窮,再一個是大騾子大馬比人命值錢,大車店裏給人吃的不行,喂牲口的可是上等草料,牲口棚子也寬綽,場院裏切草料的鍘刀、飲牲口的水井一應俱全,食水槽子刷得幹幹淨淨,把牲口伺候舒服了,轉天出門能多走二裏地。

湯家店在口北開了多年,掌櫃的是親哥兒倆——湯老大和湯老二。竇占龍住在此處,正是瞧中了湯二爺的手藝。他跟薑小沫交代完了,叫來店夥計:“有勞你們家二爺給我蒸一對饃饃娃,按眉畫眼、塗金裹色,蒸完了我多給賞錢。”夥計納悶兒了:“客爺,不年不節的,您要那祭神的東西幹什麽?”竇占龍說:“我明天帶去拜廟,你讓他多費費心,蒸得仔細些。”夥計滿口應承:“您隻管放心,他蒸饃饃娃的手藝,在咱口北堪稱一絕,再沒有比得了他的,肯定是盡心竭力地伺候您。隻不過您得多等會兒,我們家二爺正在寶局子耍錢呢!輸光了他才肯回來,反正咱大車店的灶上晝夜不歇火,隨時可以蒸。”竇占龍點頭道:“不忙。”打發夥計出去,關上屋門。薑小沫忍不住心中疑惑,又追問竇占龍:“咱不是去祭風台二鬼廟憋寶嗎?為什麽帶兩個饃饃娃?半路上當幹糧吃嗎?”

竇占龍見這小子還不肯死心塌地跟著自己憋寶,隻得告訴他:“二鬼廟中的撞寶石,不隻可以砸出天靈地寶,讓你富貴驚人。你跟我三魂七魄相通,我打下鐵斑鳩,也相當於你打下了鐵斑鳩,你我二人命中注定,都該折損一半陽壽。我逃出狐狸墳之後大限將至,無奈氣數不夠,萬難躲過此劫。你則不然,等你大限臨頭之時,或可憑借撞寶石躲過一劫。財不入急門,佛不度窮鬼,眼下對你說破還為時尚早,待你埋下鱉寶,自會洞悉其中因果。你隻須記著,咱倆能否在二鬼廟中拿到撞寶石,全看這兩個饃饃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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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小沫聽得似懂非懂,仍不覺得饃饃娃有什麽緊要,口北那麽多賣蒸食的,買兩個饃饃娃還不容易嗎?他哪知道,竇占龍住店之前已經打探明白了:車馬店的湯老大是個正經生意人,而湯家老二人送綽號“湯二膀子”,卻是個爛泥糊不上牆的夯貨,從不過問大車店的生意。因為在他看來,這個買賣幹十年不富,一年不幹就得受窮,經得起賺,經不起賠。他隻認準了一條道——賭!整天紮在寶局子裏賭個昏天黑地,盼著一夜置下一所大宅子,怎奈癮大手臭,幾乎沒贏過錢。仗著大車店是祖傳的買賣,他兄弟倆一人一半,湯老大又沒個一兒半女的,指望著兄弟傳宗接代,自己忙得腳丫子朝上,也得認頭拿錢讓老二出去耍,不過也不多給,輸光了他就回來幹活兒。俗話說“爛船尚有三千釘”,湯二膀子也有一招拿手的。口北有個蒸饃饃娃祭神拜鬼的舊俗,蒸饃誰都會,逢年過節時,拿手捏咕個小兔,用紅豆當眼珠,或是拿小剪子剪成刺蝟,按上兩顆綠豆眼,倒也活靈活現。但饃饃娃的眼珠子可不能拿紅豆黑豆對付,一張大白臉長倆小豆眼兒,那也不好看啊,就得是畫出來的。湯二膀子最擅長給饃饃娃畫臉兒點睛,別人是蒸完了再畫,畫得各式各樣,醜得能給人看哭了,湯二膀子則是先畫後蒸,上屜之前饃饃娃是閉著眼的,蒸得了一掀鍋蓋,兩個眼就是睜開的。見過的人都說他把饃饃娃畫活了,神鬼見了都要高看一眼。口北有錢的商賈富戶祭神拜鬼,除了殺牛宰羊之外,都要用湯家大車店的饃饃娃。此乃老湯家祖傳的手藝,傳兒不傳女,傳內不傳外,而且是單傳,同一輩中隻傳一個人。湯老掌櫃在世的時候,擔心這個不務正業的小兒子被他大哥趕出去,淪落街頭凍餓而死,才傳了他這招絕活。湯二膀子有一技之長傍身,伸手找他哥要錢的時候,腰杆子也能挺直了。竇占龍去二鬼廟憋寶,少不了湯二膀子蒸的饃饃娃,至於有什麽用,到得取寶之時方可說破,以免隔牆有耳。

不知不覺等到定更天了,夥計突然跑來告訴竇占龍:“客爺,對不住您了,饃饃娃蒸不成了。”竇占龍納著悶兒問:“此話怎講?你們家二爺沒回來?”夥計心驚膽戰地說:“倒不是因為他,我們店裏鬧鬼了,灶膛裏的火……火是涼的!”薑小沫聽不下去了:“你是不是想多訛幾個錢?瞎話你也編圓了再說啊!拿我們當傻子糊弄呢?”夥計滿臉委屈:“哎喲小爺,我可不敢胡言亂語,有住店的老客想吃碗熱湯麵,水都燒不開,不信您二位隨我到灶房瞧瞧。”

二人跟著夥計去到灶房,眼見著灶膛中烈焰熊熊,鍋裏卻連點熱乎氣兒也沒有。薑小沫蹲下身來伸手一探,灶膛也是冰水拔涼的,這可是邪了門兒了!竇占龍夜貓子眼轉了一轉,自打逃出狐狸墳,總覺得身後有東西跟著,那頭黑驢也時不時地尥蹶子,他心裏有數——八成是讓邪祟盯上了。來到口北之後,竇占龍又發覺一件異事,方圓幾十裏之內聽不到狗叫,當即告訴薑小沫:“你拿著掩身棒子在屋中到處敲打一遍,犄角旮旯也別落下。”薑小沫從小就是混不吝,又有財大氣粗的竇占龍撐腰,哪還有他不敢幹的?擼袖管卷褲腿兒,拉開一個架勢給大夥瞧瞧,緊跟著掄開掩身棒子“乒乒乓乓”一通亂打,嘴裏“嘰裏咕嚕”叨叨個不停,連竇占龍也聽不明白他說的什麽。車馬店不同於酒樓飯莊,投店歇宿的不一定幾時進門,飯食再粗陋,也得吃口熱乎的,還要隨吃隨有,所以大灶上晝夜不熄火,一年到頭都打掃不了一次,各處積滿了油泥、塵土。薑小沫掄著掩身棒子一通亂敲,打得屋梁上的塌灰和油泥點子不住往下掉。夥計們趕緊攔著:“小爺手下留情吧,再敲房子該塌了!”好不容易把人攔下來,再看灶膛上的蒸鍋,“咕嘟咕嘟”冒開熱氣兒了,不由得麵麵相覷——嘿!這不是怪了?

竇占龍命夥計添柴,等湯二膀子一回來,趕緊蒸饃饃娃。店夥計應了一聲跑出去抱柴,不一會兒空著手回來了,臊眉耷眼地跟竇占龍說:“客爺,今天撞邪了,隻怕還是蒸不了饃饃娃!”薑小沫怒道:“你是成心給我們添堵嗎?灶火不是熱了嗎?為什麽還蒸不了?”說話就要拿掩身棒子打。店夥計一邊躲一邊叫屈:“我哪兒敢呀!小爺您自己看看去,柴房裏的木柴全濕透了!”薑小沫忍無可忍:“口北風幹物燥,又沒下過雨鬧過水,木柴怎麽會是濕的?你自己澆的?”店夥計苦著臉說:“二位爺聖明,我們柴房有頂棚,下雨也淋不著,可我過去一抱,才發覺木柴從上到下都濕透了,還有股子臊氣味兒,沾了我一身啊!不信您聞聞!”

薑小沫不信邪,拽著店夥計要去柴房看個究竟,就算木柴濕透了,趁著灶火還旺,烘一烘也就幹了。竇占龍攔下他:“甭去了,那臊氣哄哄的木柴,怎能拿來燒火做蒸食?”薑小沫也覺無奈,隻好讓店夥計出去買一趟。店夥計說:“二位爺,夜裏哪有賣柴的?不行我去別家借一些?”竇占龍已然看出其中古怪,隻怕店夥計去哪一家借,哪一家的木柴就是濕的,跑斷了腿兒也沒用,便吩咐夥計:“去把你們大掌櫃請來。”店夥計嘴裏應著,連跑帶顛地去了,不一會兒引著湯老大進了屋。車馬店掌櫃整天跟趕路的牲口把式打交道,沒多大架子,穿的戴的也不怎麽講究,頂多比店夥計立整點兒,見著竇占龍就作揖。竇占龍二話不說,掏出一張銀票交給湯老大:“店主東,一千兩銀子買下你店裏的桌椅板凳、家具擺設。凡是木器,全給我劈了當柴燒。”湯老大滿頭霧水,我店裏的東西招你惹你了?聽夥計一說才明白,還以為做夢呢。一千兩銀子啊!慢說買下車馬店一堂破舊的木器,卸下大腿來燒火他也心甘情願!當時跟蒼蠅見了蜜似的,又叫過幾個夥計幫忙,將客房裏的桌椅板凳、臉盆架、頂門閂、攔門杠……這麽說吧,除了房梁門窗鋪板,能拆的木器全拆了,夥計們出來進去走馬燈一般,全抬到灶房門口,“哢嚓哢嚓”劈成柴火棍兒,一摞摞地抱入灶房,轉眼間堆成了一座小山。竇占龍暗暗點頭,心說:“我倒要看看誰敢在我麵前撒尿!”

灶前一通忙活,萬事俱備,隻等湯二爺這股子東風了。眾人等來等去,卻遲遲不見湯二膀子進門。車馬店中的一幹人等無不稱奇,就衝湯二爺那個手氣,到不了吃晚飯,他就輸得隻剩條褲子了,今天這是怎麽了,大半夜的還不見回來?湯家大爺拿了竇占龍一千兩銀子,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叫夥計上寶局子把人揪回來。夥計一邊樂著一邊扭頭往外走,前腳剛邁出門檻,又被竇占龍叫住了。竇占龍跟薑小沫耳語了幾句,讓他跟夥計同去。薑小沫派頭兒挺足,掛著戲韻對夥計說了句:“頭前帶路!”說完一端架子,嘴裏頭打著家夥點兒,腳底下邁著四方步出了灶房。

湯二膀子耍錢的地方沒多遠,就在街對麵兒,後窗戶正衝著車馬店的街門,當中隔著條不算寬的土路。口北的大小寶局子多如牛毛,為什麽湯二膀子偏來這家耍呢?應了一句老言古語叫“遠嫖近賭”,耍錢必須在家門口,輸光了屁股好往家跑,逛妓院嫖堂子則是越遠越好,否則出來進去的跟窯姐兒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是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呢?

薑小沫按著竇占龍的吩咐,徑直從街門出去,因為沒出堡子,不必躲著盯梢的叫花子。他穿上團龍褂子,外罩一件破襖,由店夥計引著,來在寶局子門口,扯著脖子招呼:“湯二叔、湯二叔,回家蒸饃饃娃了!”連喊了三遍,隨即回到灶房。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湯二膀子垂頭喪氣地回了大車店。此人三十來歲,中等個兒,白白淨淨胖胖乎乎,一張小圓臉,圓鼻子圓眼元寶耳朵,大冷的天隻穿著一件單褂,一進門就抱怨:“今天奇了怪了,我本已輸幹玩淨了,想不到剛出寶局子門兒,就在地上撿著塊碎銀子渣,拿回去接著耍,嘿!簡直是有如神助一般,老子手氣從來沒這麽好過,押一寶中一寶,那骰子就跟認識我似的,那真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本想一把全押了‘孤丁’,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還沒等開寶呢,也不知從哪兒來個倒黴孩子,站在寶局子後窗戶下邊‘湯二輸、湯二輸’地一通瞎喊,再沒有這麽晦氣的了,讓我這一寶輸得體無完膚,贏回來的衣服又給扒走了,這不倒黴催的嗎?”

薑小沫一臉壞笑:“二爺,我那是跟你客氣呢!喊你‘叔’還喊出錯來了?”湯二膀子得知是這個壞小子喊的,當時不依不饒,嚷嚷著讓薑小沫賠錢。一旁的湯老大看不過去了,飛起一腳踹在兄弟屁股上,讓他趕緊幹活,自己揣著銀票回去睡覺了。夥計則在一旁勸說湯二膀子:“這位財大氣粗的客爺請您蒸饃饃娃,您多賣賣力氣,人家一高興多賞幾個,不就有錢翻本了?”

錢壓奴婢手,湯二膀子這路耍錢鬼最貪財,得知竇占龍出手就是一千兩銀子,知道有財神爺進門了,也就不敢再鬧了。他嘴裏仍不閑著,一邊吩咐廚子打水和麵,一邊埋怨湯老大:“哥哥你真行,貪小錢誤大事啊!房梁鋪板還留著幹什麽?都給人家拆了,少說還能再對付二百兩!‘省著省著,窟窿等著;費了費了,還倒對了’。如今知道你兄弟的本事了吧!”嘟嘟囔囔地接過麵團,甩到麵案上,兩手按住了一通揉搓,鼓搗成兩個白生生的人形,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腳,一尺多長,圓滾滾胖墩墩。他又從懷裏掏出個小木頭盒,裏麵有一支一拃長的毛筆、幾個小顏料罐,給兩個饃饃娃描眉畫眼,並排放到籠屜上。小火把水燒開,緊拉風箱扇旺火。不一會兒蒸得了,一掀鍋蓋麥香撲鼻,熱氣中就見兩個饃饃娃睜開了眼,好似要從鍋裏蹦下來。端出饃饃娃晾涼了,湯二膀子又拿毛筆蘸上顏料,給饃饃娃塗金裹色。脖頸畫上個金項圈,兩條胳膊各畫了一隻金鐲子,取一個“三環套月”的彩頭,最後在眉心上點了顆美人痣,再放到盤中端過來,請二位客爺過目。薑小沫看罷一挑大拇指:“罷了,鎮元大仙五莊觀中的人參果也不過如此!”竇占龍也不住點頭,額外多給銀子,賞了湯二膀子和一眾夥計。

湯二膀子接過賞錢,又興衝衝地奔了寶局子,再怎麽輸個毛幹爪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兒了。隻說薑小沫捧著一對饃饃娃,越看越是喜歡。捏的是童男童女,一個小閨女一個小小子,穿紅掛綠、活靈活現的,卻是中看不中吃,真想不透如何用兩個饃饃娃在二鬼廟中憋寶。

竇占龍衝薑小沫使個眼色,不讓他多嘴多舌,又問夥計:“你們後院還有沒有閑房?”店夥計連連搖頭:“您甭說後院了,前邊都沒地方了,今天住店的太多,炕角都擠滿了。”竇占龍奇道:“那我出來進去的,怎麽沒在後院見到別的客人呢?”店夥計撓了撓頭:“咱們大車店後院是柴房和灶房,僅有一間客房,可也是有主兒的。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大車店裏來了一個做皮貨生意的販子,跟我們掌櫃的商量,要長包一間客房。口北不乏這樣的客人,經常往返兩地做生意,包下一間客房,等同於在外邊安個家,找相好的方便。不過大多是在酒樓客棧,樓上樓下、前院後院閑房也多,沒有來大車店的。開大車店的也不願意接待,因為全是大通鋪,趕上忙的時候,一間屋子能擠下二三十位,遠比包給一個人劃算。不知那個皮貨販子怎麽想的,非要在我們店裏住,不在乎房子大小,用不著燒炕,也不用打掃,但是隻能住他一個,他不來也不能讓別人住,一年付一次房錢。還不給現錢,從隨身帶的包袱裏取出一件禿板沒毛的皮襖來,要拿這個當房錢。我們大掌櫃的本不想應允,但是一看那件皮襖,立馬改了主意。口北風大天寒,非皮不暖,有的是做皮貨生意的,上等皮張他也見得多了,卻瞧不出這是什麽皮子,黑中透亮、又軟又輕,托在手裏宛若綾羅,往身上一穿,當時就出汗。拿給八大皇商,肯定能換一大筆錢。他讓皮貨販子先等三天,帶著我們把後院存放雜物的堆房騰出來,壘了土炕、搭上鋪板,收拾齊整才交了房。說來挺怪,不知那個皮貨販子是生意太忙,還是說另有外宅,包了房也不怎麽住,僅在每年開春露上一麵兒,拿出一件跟之前一樣的皮襖,用來抵這一年的店錢。”竇占龍聽罷一點頭:“咱商量商量,你那間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可否借我住上一宿?”店夥計挺為難:“小的做不了主,您……您容我問問我們掌櫃的去。”竇占龍太清楚夥計的意思了,不想多費唇舌,又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你拿著銀票去問,我隻用一宿。”

店夥計嘴張得老大,活了幾十年,從沒見過這麽多銀子!單衝這一千兩銀票,卷鋪蓋走人離開口北,下半輩子也不愁吃喝了。但他身為店裏的老人兒,打小跟著湯老大當學徒,一貫是忠心耿耿,拿掌櫃的當親爹一樣敬著,隻顧著替掌櫃的痛快了,心想真是“嗑瓜子磕出個臭蟲來——什麽仁(人)兒都有”,掏一千兩銀子買劈柴,又掏一千兩銀子住堆房,銀票在人家手裏怎麽跟擦屁股紙似的?他腳底下三步並作兩走,兩步並作一步行,急匆匆去找掌櫃的。到了湯老大睡覺這屋,“啪啪啪”一拍門:“掌櫃的,我給您掙下銀子了!”

湯老大打開門,聽店夥計眉飛色舞地說了一遍經過,樂得嘴岔子都歪了,心想哪怕是皮貨販子突然來了,大不了讓他住到我的屋裏,我自己在院子裏蹲一宿也行啊!店夥計也跟著高興,眼巴巴地等著掌櫃的打賞。湯老大沒含糊,抓過銀票往懷裏一揣,拍了拍店夥計的肩膀:“行,記你大功一件,明天吃飯給你加半個窩頭!”

3

擱下店夥計怎麽在心裏罵湯老大的八輩祖宗不提,咱接著說灶房這邊,薑小沫看見夥計走了,扭頭問竇占龍:“之前那屋寬寬綽綽的,為啥再賃一間?錢多也不帶這麽燒包的!”

竇占龍說:“咱今天夜裏蒸一對饃饃娃,是為了去二鬼廟憋寶,可是一波三折,火不熱、柴不幹、湯二膀子贏錢,折騰了半宿才蒸出來,怎麽會這麽不順呢?皆因憋寶的受鬼神所忌,有對頭不想讓咱們成事。如我所料不錯,暗中作梗的肯定是狐狸墳那窩狐獾子。關內的獾子怕狗,可是關外深山老林中的獾子被稱為‘鬼手獾子’,厲害的專喝狗血,狗見了就哆嗦,你聽這方圓左右哪有狗叫?”

口北與塞外相連,城外的野狗成群結隊,城裏十戶人家中有七八戶養狗守夜,黑夜中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吠叫。薑小沫之前沒注意,此刻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果如竇占龍所言,外邊一片死寂,城裏城外的狗子似乎全躲了起來。

竇占龍讓薑小沫附耳過來:“狐獾子一定是聽我說了要用饃饃娃憋寶,因此百般阻撓,想攪得我拿不到二鬼廟中的天靈地寶。一個狐獾子倒不足為慮,它也是怕了我,不敢當麵搶奪,隻能在暗中使壞。若不斬草除根,總歸留有後患,萬一憋寶時出了岔子,錯過顯寶的時機,咱倆去到二鬼廟也是白跑一趟。為今之計,是你自己在後院的客房住上半宿,雞鳴天亮之前守著兩個饃饃娃,不論它怎麽折騰,你也別出門,等它闖進屋來,記著拿掩身棒子應對。老不歇心,少不惜力,我出主意你幹活,至於結果如何,可全看你的造化大小了。”

薑小沫有個機靈勁兒,心裏想的是“褲襠夾算盤——走一步算一步”,嘴上卻還得充光棍,當場一拍胸口:“什麽造化大小,小爺別的沒有,渾身都是膽!咱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舍不得饃饃娃引不來狐獾子!”

湯記大車店的後院十分簡陋,拿秫秸稈圈出塊地,東邊一拉溜支上頂棚,用於堆放柴火,西邊用碎磚破瓦壘出一間屋子。等店夥計稟明湯老大,跑回來打開屋門,點亮了窗台上的油燈。薑小沫一個人住進去,借著昏暗的燈光觀瞧,這一間屋子半間炕,又陰又冷還透著股子潮氣,哪是人住的地方?他忍饑挨凍慣了,倒不在乎火炕熱不熱,反正隻住半宿,冷著點兒也好,省得打瞌睡誤事。當即關嚴實門窗,躺都沒敢躺,盤腿坐於炕角,背靠著山牆,小心翼翼地將饃饃娃擺在身前,然後裹緊了團龍褂子,抱著掩身棒子,瞪著眼睛,支棱著耳朵,等著盯這場事兒。

等了半天不見異狀,薑小沫尋思著:“哪有什麽狐獾子?多半是憋寶的嚇唬我,想看看我有沒有夜入二鬼廟拿天靈地寶的膽子。那他可是錯翻眼皮了,小爺我三刀捅死闞二德子,一個人討著飯走到口北,哪一天不是住破廟睡荒村?膽小活得到今天嗎?行啊!已然過了三更,忍到五更天亮,我就該發財了!”想到此處,忍不住把自己見過的好吃好喝好玩的挨盤數了一遍,仿佛金山銀山堆在眼前了。十幾歲的半大小子,頭天夜裏還捆在二鬼廟的柱子上挨打,白天吃飯、洗澡、換衣裳,住進大車店,聽竇占龍說怎麽憋寶,又陪湯二膀子折騰了半宿,根本沒得歇著,如今屁股一挨炕、後背一靠牆、心裏邊再一鬆弦兒,眼皮子比掛了鉛墜都沉,自己還囑咐自己說:“閉眼歇一會兒行,可千萬別睡著了!”那能管用嗎?不知不覺就打上盹兒了,昏昏沉沉地聽到有人問他:“小兄弟,你怎麽上我屋裏來了?”

薑小沫睜不開眼,但他心裏明白,似乎是住在此處的皮貨販子到了,不過聽聲音是從炕底下傳出來的,一開口渾濁粗重,跟響過一陣悶雷似的。炕底下除了煙道火道就是沙子溫土,全拿磚壘死了,這位爺怎麽鑽進去的?他恍恍惚惚地應了一句:“我多有叨擾,隻在此借住半宿,天一亮就走。”皮貨販子甕聲甕氣地說:“你大可不必瞞我,我住在後院二十年了,出了什麽事我能不知道嗎?你是不是怕兩個饃饃娃被對頭搶了去,這才躲到我的屋裏?且放寬心,就衝你穿著團龍褂子,我也得替你擋著,誰都進不來!”薑小沫聽得直發蒙,隻能順口搭音:“有勞有勞!”皮貨販子又說:“隻不過到了緊要關頭,你得拿掩身棒子給我來一下,助一助我的威風。”薑小沫迷迷糊糊地說:“站腳助威那還不容易!我混鍋夥那陣子……”剛說到一半,忽然刮了一陣冷風,吹得他身上寒毛直豎,隨即有個女人在門口厲聲叫道:“小叫花子,撒楞地把饃饃娃交出來!給我惹急眼了,可別怪老娘不客氣!”

薑小沫一聽怎麽來了個女的?正不知如何應對,炕底下那個皮貨販子就開口了:“甭在這兒拍桌子嚇唬貓!這個小兄弟身穿團龍褂子,你動不了他,快走吧!”門口的女人罵道:“水仙不開花——你裝什麽大瓣兒蒜!那件破褂子你看著打怵,我黑九娘可不在乎!”

屋裏屋外這二位一搭腔,薑小沫心頭一緊,門外那個黑九娘就是狐獾子,看來皮貨販子也不是什麽善茬兒。隻聽皮貨販子又勸黑九娘:“你可別錯打了定盤星。他還拿著掩身棒子呢!就不怕他打你?”黑九娘狠狠啐道:“啊呸!少跟我嘮沒用的嗑兒,討飯乞丐打狗的破杆子,豈能嚇得了胡家門地仙?”皮貨販子見黑九娘戧茬兒說話,不由得勃然大怒:“你算狗屁地仙!無非是鑽沙入穴之輩,替你們祖師爺守著一片墳地罷了。此乃口北,不是關東山,輪不到你來放刁,小心風大閃了你的口條!”

二位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一對一句越說越戧。薑小沫也從中聽出了一點兒門道,有皮貨販子在屋裏,黑九娘隻敢在門口叫罵,吵吵半天了也沒進來,顯然是心虛氣短,忌憚屋裏這位的手段。那我也不能當縮頭王八,叫個狐獾子把我瞧扁了呀!當即拉腔上韻,陰陽怪氣地嚷嚷道:“我說外邊來的誰呀?半夜三更擾人清夢,你是賣大炕的窯姐兒不成?小爺我可不好這口兒,趕緊滾蛋!”

黑九娘跺著腳罵道:“小王八犢子,嘴裏放幹淨點兒,胡家門的仙姑豈容你褻瀆?”薑小沫冷嘲熱諷:“嚄嚄嚄,熱麵湯你端上了?瘸腳麵你繃上了?就算你是棵蔥,誰拿你熗鍋啊?就你還仙姑呢!不知哪個鑽墳包的土獾子,讓老狐狸收了房,生下你們這一窩雜種,還他媽有臉到處說,真不嫌寒磣,我都替你臊得慌!對了,剛才往柴火堆上撒尿的是不是你?我就納了悶兒了,你個蹲著撒尿的,怎麽能尿那麽高呢?”

這番話一出口,連皮貨販子都不吭聲了,太牙磣了沒法接,想不到這小子歲數不大,滿肚子壞水,專往別人的肺管子上戳。

門外的黑九娘更是怒不可遏,氣得肝花五髒都翻了個兒。隻見“咣當”一下門被撞開了,一個女人用的紅肚兜,卷著一陣怪風衝了進來。薑小沫大駭,手忙腳亂地拿掩身棒子去打,卻掄了一空,心說:“壞了!掩身棒子打得了活鬼,也打得了死鬼,可打不了狐獾子。憋寶的這不是坑我嗎?倘若黑九娘得了手,我就該變成獾子糞了。挺大個活人怎麽死不行,讓狐獾子填了肚子可太不露臉了!皮貨販子之前口口聲聲說要替我擋著,對頭已經破門而入了,他怎麽還躲在炕底下不出來呢?”情急之下,掄著掩身棒子緊敲土炕,忽聽“哢嚓”一聲響,從下邊鑽出個大蠍子,灰不溜秋,頭似麥鬥尾如鋼鞭,擋在薑小沫身前,但是尾鉤縮著,又被紅肚兜壓住了,隻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

薑小沫一看這可不是了局,冷不丁轉上一個念頭:“合著憋寶的不是讓我打狐獾子,我該打炕底下的大蠍子!”動念至此,手中掩身棒子立刻落了下去。大蠍子驚得驟然前躥,尾尖高懸的毒鉤一挑,刺破了紅肚兜。隨著一聲怪叫,屋子裏的油燈滅了,四下裏寂然無聲。

薑小沫也是眼前一黑,僵坐在當場動彈不得。直到天邊吐了白芽兒,遠處雞鳴四起,他才稍稍回過神來,也不知半宿是夢是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還在,兩個饃饃娃也仍擺在原處,不覺長出了一口大氣。他趕緊從炕上躥下來,跑去前院找竇占龍,不提如何擔驚受怕,一臉得意地把兩個饃饃娃往竇占龍麵前一擺,嘴撇得跟瓢似的。

竇占龍沒說話,出去轉了一圈,在柴堆裏找到一隻死透了的狐獾子,挖個淺坑埋了,這才從頭給薑小沫捋了一遍前因後果:“可恨狐獾子糾纏不休,在一夜間生出這許多事端,反正我跟這窩狐獾子做下的扣是解不開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借躲在車馬店中的大蠍子將之除掉,免得再節外生枝。至於說蠍子是打哪兒來的呢?鎖家門的惡丐大多擅養毒蟲蛇蠍,當年那個老癩王身邊也有一隻大蠍子,他的癩瘡發作之時,就拿蠍子尾鉤蜇自己一下,為的是以毒攻毒,緩解花子瘡的痛楚。蠍子活得久了,隨著一代代窮王爺傳下來,直至我在玉川樓下拿金碾子砸死老羅羅密,大蠍子才趁機逃脫。隻是它未得敕令,離不開口北,不得已變做一個皮貨販子,躲在湯記大車店中。店裏的上下人等以為皮貨販子包了房不住,殊不知蠍子鑽縫,這麽多年一直藏在炕底下,用來抵店錢的破皮襖,就是它一年蛻下來一次的蠍子皮。你身穿團龍褂子,它得拿你當主子。你一棒子打在它背上,如同一道敕令,打掉了纏住它的五鬼符,它替你蜇死了狐獾子,就不必繼續留在口北了。隻不過用了這一次,蠍子尾鉤還不知幾時再長出來。”

事到如今,取寶的一應之物均已齊備。竇占龍吩咐夥計端來酒食,讓薑小沫吃飽喝足養精蓄銳,等到天黑之後,再趁亂去二鬼廟取寶。薑小沫悶著頭睡了一整天,傍晚才起來,又吃了點兒東西,掌燈時分仍沒見動靜,等來等去已是二更前後,大街上早沒人了。薑小沫正自心焦,忽聽外邊人喊馬嘶亂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