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薑小沫開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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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諺有雲“潮漲一尺、魚滿一艙”。渤海灣天不亮時漲潮,下海的漁民駕著小船,找準了魚群的位置兩兩結對,共扯一張圍網。船頭有人敲打銅鑼,高聲吆喝著“一網打兩船”,以此驚擾魚群,趕入網內,隨後兩艘漁船並攏收網。海貨得吃個鮮亮,魚蝦滿艙的船隻片刻也不耽擱,乘著海潮逆流而上,行至陳家溝子靠岸,卸下各種魚蝦,離著老遠就能聞見刺鼻的魚腥味兒。渤海灣的漁期從開春到小雪,以初夏前後的海貨最多最肥,前來進貨的魚販子推車挑擔、提籃背筐,跟魚鋪掌櫃的討價還價,小夥計們有的稱魚、有的裝車、有的抬筐,一個個忙得抬不起頭,身上臉上沾滿了魚鱗也顧不上擦。薑小沫一早起來,熱大餅卷著脆餜子吃得飽飽的,一大碗豆漿端起來一飲而盡,周身上下穿戴齊整,陰沉著一張臉,帶著傻哥哥及一眾混混兒,旁若無人地來到魚市。打遠一瞧車如流水、馬若遊龍,摩肩接踵、人頭攢動,正是踩街開逛的良機。

眾人在街口頭一家海貨店門前站住腳步,按規矩先禮後兵,薑小沫高叫一聲:“老掌櫃,您老發財!”這個掌櫃的得有五十多歲了,正低著頭盤賬,眼前突然冒出一夥臉上掛相的混混兒,自知惹不起,趕緊抱拳拱手:“哎喲!這位爺,托您的福,還過得去,您有……有什麽吩咐?”薑小沫眉毛一挑:“您客氣了,吩咐不敢當,混鍋夥的窮弟兄餓肚子了,想在魚市上謀口吃食。打從明兒個起,過秤收魚的活兒我們包了,肯定給您個合適的價碼。您家買賣不小,剔剔牙縫兒,給窮哥們兒留口吃食,您看行嗎?”凡是在天津衛幹魚行的買賣,哪有沒跟混混兒打過交道的?早已見怪不怪了。近幾年陳家溝子清靜了一陣子,不過大夥心知肚明,混混兒鍋夥抄手拿傭那是遲早的事兒,官府都管不了,買賣人又講究和氣生財,沒必要自找麻煩。魚鋪掌櫃的馬上點頭哈腰地應承:“那敢情好,我是求之不得啊!可容我多嘴問您老一句,您是單管我們一家,還是說別的魚鋪您也包了?”掌櫃的久在魚市混跡,也算見過些個風浪,幾句話中暗藏挑釁之意——如若你把整個魚市全包了,那是你真有本事,可要是單管我這一家,無異於恃強淩弱,夠不上耍光棍的!薑小沫當然聽得出來,梗著脖子說道:“單指您一家魚鋪,可養不了整整一個鍋夥的兄弟!”海貨店掌櫃的賠笑點頭:“明白了,明白了,我聽您安排。”薑小沫點點頭:“您老椽兒亮,咱弟兄也不能白了您,今後再有不守規矩的找麻煩,您讓他衝我來,我這百十來斤賣給他了!”掌櫃的忙說:“那是那是,以後全憑您和眾位兄弟照顧了!敢問這位爺怎麽稱呼,是哪個鍋夥的?”薑小沫高揚著臉抱了抱拳:“犬馬尚分毛色,為人豈無名姓?在下秉合魚鍋夥頭把兒——薑小沫!”掌櫃的也一抱拳:“得嘞薑爺,今後咱常來常往了!”薑小沫幾句話談妥一家海貨店,其餘的混混兒們臉上樂開了花,以為今天兵不血刃,就能平蹚陳家溝子。

薑小沫帶著兄弟們挨家挨戶地拜訪,各個魚鋪海貨店的掌櫃唯唯諾諾,沒有一個不應允的。因為由鍋夥來開秤定價,會讓整個魚市的價碼一樣,同行之間用不著再鉤心鬥角惡意壓價了。雖然說得白給鍋夥拿一份錢,倒也落個省心,裏外裏吃不了多少虧,還免去了若幹麻煩。

可也有不認頭的。陳家溝子最大的一家魚鋪,門口竹竿子上挑著塊木頭牌,刻成一條鯉魚模樣,迤邐歪斜地寫著“孫記海貨”四個字。一溜三間門麵,九個親兄弟當老板,人稱“孫家九虎”,一個比一個混蛋。他們家原本是潮白河邊的漁民,三年前來陳家溝子開的魚鋪,仗著人多欺行霸市,誰家來跟他們理論,輕則掀攤子、踹魚簍,重則大打出手,打得你頭破血流。別的買賣家敢怒不敢言。剛才薑小沫帶人挨家挨戶接管魚市,就有人等著看他們怎麽過孫家九虎這一關,取西經遲早得過火焰山,這一場熱鬧小不了!

在一眾混混兒的前呼後擁之下,薑小沫逛到孫家魚鋪門前,歪脖兒斜瞪眼,仍是那套說辭,嘴角冒白沫講完了,等著他的卻是九張猙獰的醜臉,一個個五官挪位、七竅冒火,太陽穴全凸出來了。

為首的老大孫雙福站在門口,一隻腳蹬在一條板凳上,褲管挽過膝蓋,露出密密匝匝的腿毛,還有小腿肚子上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手裏攥著一把一尺多長的殺魚刀,刀尖朝下拄著魚案子,惡狠狠地盯著薑小沫說:“大河裏冒泡兒——放你媽的王八屁!憑你這麽一塊缺德料,也敢在陳家溝子魚市切鍋拿秤?來來來,你先把我們哥兒幾個撂躺下!”

薑小沫他們一早來到魚市,從頭到尾沒聽見半個“不”字,原本還有點兒心虛肝顫的幾個小混星子,此時已然找不著北了。一聽孫老大不含糊,明擺著要豁雷搗撇子,跟混混兒們拚個魚死網破,沒等薑小沫發話,身後一個不起眼兒的小混混兒搶步上前,一腳踹翻了魚案子。孫老大手裏的刀尖一打滑,險些紮自己腿上。老孫家那哥兒幾個立馬不幹了,各自抄魚刀、斧頭、撓鉤、秤砣,拉開架勢要拚命。

眼看著“上山虎碰見下山虎、雲中龍遇上霧中龍”,立時聚攏了不少圍觀的人。正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在看熱鬧的眼中,無論是鍋夥混混兒,還是孫家九虎,沒他媽一個好東西,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才解氣!

正在劍拔弩張的當口,帶頭挑事的薑小沫卻攔住了一眾混混兒,他衝孫家哥兒幾個拱了拱手:“老幾位,今兒個的麵子你不買,明兒個我還來,賣給你百十來斤肉,你可扛到底,咱明天見!”說完衝身後的混混兒們一揮手,扭頭走了。孫家九虎以為把混混兒嚇跑了,也沒不依不饒,又接著忙活自家的生意去了。周圍看熱鬧的紛紛搖頭歎氣:“這叫什麽事兒?怎麽跑了呢?沒勁沒勁,就這兩下子還想把持魚市?”混混兒們在眾人的奚落聲中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傻哥哥梗著歪脖子問薑小沫:“咱就這麽完了?”薑小沫胸有成竹:“大夥穩當住了,明天見分曉。”

那麽說薑小沫真讓孫家九虎嚇尿了嗎?當然不是,他隻不過使了一招緩兵之計。今天魚市上這麽多人瞅著,哪一個鼻子底下沒長著嘴?一旦把消息散出去,明天來看熱鬧的人會更多,到時候當著眾人的麵殺一儆百,自己揚名不說,還得往死裏栽這孫家九虎,給他們來個一次管夠!

翌日早上,天剛蒙蒙亮,薑小沫穿上那身行頭,拎著一把鐵鍁,來到院子裏,招呼一聲,讓大夥都出來。混混兒們迤邐歪斜地往外走,在薑小沫身邊圍成一圈。薑小沫問眾人:“各位兄弟,今兒個是什麽日子?”眾混混兒麵麵相覷,他們混一時是一時,吃飽了飯等天黑,誰管它是初一還是十五?薑小沫拍著胸口說:“今兒個是咱秉合魚鍋夥重打鼓另開張的大日子!萬事開頭難,頭三腳由我薑小沫去踢。踢不響,我抱著腦袋滾出天津衛;踢響了,今後有陳家溝子魚市一天,就有咱哥們兒一掛錢拿著!”有的混混兒一聽這話,登時血往上湧,昨天多少有點兒丟人現眼,今天說什麽也得找補回來,立馬要進屋抄家夥,薑小沫給攔住了:“用不著哥兒幾個伸手,大夥在一旁助威就行,到裉節兒上受累叫個好,給我提口氣!”他這幾句話撂地砸坑,鐵鍁往肩膀頭上一扛,邁步出寨子大門。傻哥哥以及眾兄弟跟在薑小沫身後,罵罵咧咧直奔魚市。

一早上起來,正是陳家溝子最熱鬧的時候,河麵上桅杆林立,漁船一艘挨著一艘,漁民們順著跳板一筐筐往下抬海貨,街市上人聲鼎沸,一派繁忙景象。混混兒們進了魚市橫衝直撞,驚得人們紛紛往兩邊躲,同時也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二哥,這幫人要幹嘛呀?打哪兒來的?這是跟誰呀?”“哎喲!這不就昨天那幾位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你看這陣勢,準是去老孫家鬧砸兒!”“好嘛,這熱鬧咱可得瞧瞧,今兒個沒白來,趕上這撥了!”“哎哎哎,我說咱可得留神啊,看個熱鬧再把腦袋開了瓢兒,那多不值當的。”“那咱不去了?”“不去?那比腦袋開瓢兒還難受呢!走走走,跟著他們!”

一夥人風風火火殺到老孫家魚鋪門前,別看混混兒不多,跟來看熱鬧的可不少,猶如烏雲壓境,圍得風雨不透、水泄不通,都快擠成蝦醬了。

薑小沫有備而來,孫家九虎也沒閑著,混混兒們剛進魚市,他們就聽著信兒了,一個個手持棍棒,抖擻精神守在門口。老二孫雙祿,外號“二王八”,挺身出來應對,圓睜一對綠豆眼,指著薑小沫的鼻子厲聲喝罵:“你他媽活膩了!昨天放你一馬,今天還敢來送死?”薑小沫不急不躁:“你說對了,薑爺就是送死來的。”當即扔下鐵鍁,叉著腰掃了一眼孫家九虎,從容不迫地說道:“今天我這百十來斤撂給你們老孫家了,如若你們當場打死我,受累挖個坑埋了我,要麽拿刀剁巴剁巴,扔在案板子上賣肉,給過來過往的各位嚐個鮮。”隨後給在場眾人作了個羅圈揖,順著大街躺倒在老孫家魚鋪門前討打。混混兒挨打不能亂躺,得按規矩來,他跟哪家較勁,就橫躺在他家買賣字號的大門口,誰也別出、誰也別進,這叫“攔門躺”,為的是告訴別人——您有天大的事,暫且在邊上候著,要不然從這位爺的身上跨過去!要真跨那您可就惹禍了,您這腿隻要在他身上一邁,那等於讓他受了**之辱,這位也就放過買賣家,跟您來了。

薑小沫側身躺在地上,雙手護住頭臉,雙腿一夾疊成剪刀,擋好了**,扯開嗓子叫號:“哥兒幾個別滲著了,你們手上那家夥又不是紙糊的,盡管往薑爺身上招呼吧!”孫家九虎在魚市上橫行霸道慣了,能讓一個沒名沒號的小混混兒叫呲了嗎?孫老大圍著薑小沫轉了一圈,貓下腰來問道:“怎麽著爺們兒,你今天賣定了是嗎?”薑小沫嘴角子一撇:“賣是肯定,就看你敢不敢買!”孫老大輕蔑地一笑:“嘿,家雀落煤堆,你是腿黑嘴也黑啊!我給你留著麵子,你拿我當臭鞋墊子是嗎?實話告訴你,隻要是你敢賣,就沒我不敢買的!”當下高呼一聲:“兄弟們,給我招呼著!”不等話音落地,老孫家那哥兒幾個的鐵棒木棍已經砸到了,照著薑小沫叮咣五六下了黑手。

老孫家兄弟九人,二王八脾氣最暴,手持一根大秤杆子,掄圓了砸在薑小沫的迎麵骨上。那位說,秤杆子砸一下能怎麽著?這可不是一般的秤杆子,魚市上給魚筐過秤,全用五六尺長的大秤,實軸的木頭杆子鴨蛋粗細,得讓兩個人抬著,穿過秤提子,蹲馬步上肩膀,將魚筐抬離地麵,才能扒拉大秤砣稱出斤兩。二王八手裏的秤杆子是老榆木,傳了三輩兒半,烏黑油亮,比鐵棍子還硬,兩頭兒還包著銅箍。隻砸了一下,耳聽“哢吧”一聲脆響,薑小沫的小腿立時撅了過去,白森森的骨頭茬兒呲出來,捅破了褲腿,鮮血淌了一地。有膽小的看得頭皮直發麻。那哥兒幾個也是痛下狠手,一棍子一棒子地往薑小沫身上招呼,撒著狠、裹著毒,不留半點兒情麵,隻要薑小沫一縮一躲,或是喊出“哎呀”二字,那就栽了跟頭,不僅白挨一頓打,落一身傷,還得自己爬出陳家溝子,下半輩子再也吃不成混混兒這碗飯了。

再看薑小沫,眉頭也沒皺上一皺,硬生生扛著,居然還哼出一段板子調:“哎!各位各位,魚市人來往,我小沫剛到場,不為幹別的,專把孫家訪!”旁邊傻哥哥也是大風大浪裏闖過來的,拿死簽如同家常便飯,一抹臉上的大鼻涕,傻裏傻氣地搭著下茬兒:“找他們家幹嘛?”薑小沫哈哈一笑:“您老別心急,您老站穩當,聽我給您老,仔細說端詳,孫家哥兒幾個,在魚市上有一號……”眾混混兒起哄道:“嗨!再牛掰不也是賣魚的嗎?”薑小沫一點頭:“對啊!薑爺我好奇啊,不買他的賬,大老遠來找他們,幫我解解癢,我兩年沒洗澡啊,沒去過洗澡堂,渾身上下太刺撓,得讓人幫忙!”混混兒們雞一嘴鴨一嘴地嚷嚷:“好嘛,您算找對人了!”看熱鬧的一片嘩然。混混兒都屬人來瘋,人越多越豁得出去。薑小沫身上挨著打,嘴裏不閑著,問孫家兄弟:“哎——我說哥兒幾個,你們是真沒勁兒?還是睡覺沒蓋被,半夜著了涼?怎麽下手這麽輕,一點兒不解癢呢?你們使點兒勁,給我伺候舒坦了,我肯定有重賞!”傻哥哥咧著大嘴笑道:“您賞賞……賞他們嘛?”薑小沫不慌不忙,歪詞兒他可有的是:“我賞他們有名有分,都給我當兒子,一會兒我就去他們家,去接他們娘,天黑之後鑽被窩,我倆就入洞房,嘎吱嘎吱晃床板,折騰到天亮,哈哈哈——”一眾混混兒捧腹大笑:“行行行,這話到頭兒了!”

圍觀看熱鬧的也樂壞了,紛紛在旁議論:“哎喲二哥,咱可算來著了,打把式賣藝哪有這個過癮啊!”“可不是嘛!看這個還不用花錢。”“琢磨嘛呢?花多少錢您也看不著啊!”孫家兄弟越聽越窩火,下手也更狠了。薑小沫既然是來討打賣味兒的,自然做足了準備,隻管護住了要害,胳膊、大腿全舍給你們了,還得故意拱對方的火兒,打得越狠罵得越狠。

轉眼間,薑小沫已被打得皮開肉綻、骨斷筋折,他突然高叫一聲:“哥兒幾個住手!”他這一嗓子,甭管孫家九虎,還是一眾混混兒,以及在場看熱鬧的,有一個算一個,皆是大吃一驚:“嘛意思?這是要呲了?含糊了?”“半摻子叫停,那可是前功盡棄,這頓打等於白挨!”

隻見半邊身子動彈不得的薑小沫,在眾目睽睽之下,暗自咬住了後槽牙,腰背使勁,猶如一尾肉案上的活魚,“撲棱”一下翻過還沒挨上打的半扇身子,仍是挑眉虛眼一臉輕蔑,嘴角子往上翹著,抱頭夾襠縮成個元寶殼,招呼孫家九虎:“來來來,接著伺候你薑爺吧!”這一下圍觀的人們可是真服了,半邊胳膊腿都打碎了,居然還能自己翻身,這個主兒可比孫家九虎豪橫多了,這真叫“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治”。

孫家九虎的臉都憋得通紅,跟剛煮熟的大螃蟹殼一樣,緊緊攥著棍棒,琢磨著往哪兒下手合適。薑小沫嘴上不依不饒,又開腔了:“哎我說,你們是管兒癆呢,還是早起沒吃飯?可惜了五大三粗這塊頭兒,還沒個娘們兒強!拿你爹我當荒地了,你媽一鋤一鎬地耪,老少爺們兒都瞧著呢,你們可別怯場!”看熱鬧的齊聲跟著接下茬兒:“對!你們別怯場!”

孫家九虎惱羞成怒,咬著牙撒著狠兒,九個人八條棍棒一根秤杆子,此起彼伏地往薑小沫身上掄。薑小沫眼皮子都不眨,陰陽怪氣地罵孫家老二:“你媽媽的,你叫二王八?誰給你起的名兒?看意思你媳婦兒沒少跟人搞瞎扒呀!你說你有多點兒背,當個王八還是雙蓋兒的!”又喊了聲孫老大:“你也夠口兒了,你娘們兒偷漢子,你還給打燈籠,一嘴客氣話,給插杆兒的進貢送年畫!”薑小沫一言一句,無異於往孫家九虎心窩子上戳刀子,孫家九虎氣炸連肝肺、銼碎了口中牙,下手一下比一下狠,開始還能聽到“哢嚓哢嚓”的斷骨聲,漸漸隻有“撲嗤撲嗤”的響動了,薑小沫的身子都被打酥了。孫家九虎雖然不是混混兒,畢竟也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長,多少懂得天津衛的規矩,心裏頭如同明鏡一般,薑小沫再怎麽勾他們的火,也不能直接往這個混混兒後心或者腦袋上砸,一旦惹上人命官司,那就得吃不了兜著走,買賣甭想幹了,魚鋪都得賠進去,說不定還得給他抵償對命,所以頂多隻能往胳膊大腿上招呼。薑小沫的四肢已經變形了,血肉模糊鬆鬆垮垮地耷拉著,好像不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即便如此,他也沒停嘴,兀自嘻嘻哈哈罵不絕口,越罵越花哨,不帶重樣的。圍觀的老百姓拿打人當戲看,爭著給薑小沫叫好兒,喝彩之聲不絕於耳。

孫家九虎打下去的勢頭漸弱,眼神裏的殺氣變成了怯意,與其說手上沒勁兒,不如說心裏頭了,無論薑小沫再怎麽罵,他們也不敢打了。正收不了場的節骨眼兒上,人群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差不多了,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場買賣沒有丟人現眼的,見好就收吧!”一鳥入林百鳥壓音,這話不單救了薑小沫,更是給了孫家九虎一個大大的台階,有些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覺得有人攪了好戲:“誰他媽吃飽了撐的?好死不死的來管這個閑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圈外來了一位老者,樹皮般皴皺的臉上神色凜然,兩手分開眾人,走到薑小沫近前。薑小沫還剩下一口氣,抬眼皮看了看來人,心裏頭立馬有底了。你道來者是誰?正是青龍幫元老、天津衛四十八家水會總把頭、薑小沫的後戳——顧贇顧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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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三爺怎麽來得這麽巧呢?其實爺兒倆上一次見麵的時候,已然商量妥了。顧三爺善於識人,他瞧得出來,薑小沫是初生牛犢敢切敢拉,不過開逛討打非同兒戲,一旦賣派出去,火候差不多了,就得有人出來叫停,否則真能打出人命。混混兒雖然湣不畏死,可也不是為了送命去的。顧三爺當時跟薑小沫交了底,時日也定準了,薑小沫這才有恃無恐。顧三爺趕在裉節兒上出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因為這個時候,薑小沫的風頭出盡,但還沒讓人打死,而孫家九虎的氣要泄沒泄,他再不出來,萬一出點兒岔子,哪隻老虎沒摟住勁,一棍子下去,說不定就斷送了薑小沫的殘生。

孫家哥兒幾個見有人出來攔事,正好順水推舟,一同收住了棍棒。顧三爺衝孫老大一拱手,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薑小沫:“這位爺不哼不哈,夠杠兒了!你們兄弟也累了,該住手了,總不至於打出人命!”二王八脾氣最強,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別人越勸他越來勁,不服不忿地嚷嚷道:“甭他媽來這套,二爺我不信那份邪,打出人命我兜著!”說話掄開秤杆子還要接著打。顧三爺的臉“刷拉”一下掉了下來,點指二王八:“你給我住手!天津衛的行幫各派,哪一路沒有規矩方圓?你要是不懂規矩,我就舍下這張老臉,陪你比畫比畫!”孫老大在他們兄弟九人當中心眼兒最多,眨巴眨巴眼,伸手拽住二王八,試探著問道:“老爺子,未請教您是哪位?”

不等老頭兒自己開口,圍觀的人群中就有人搭腔了:“有眼不識泰山啊!這是青龍幫元老、天津衛四十八家水會總瓢把子——顧三爺!”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丁大頭,他也跟著顧三爺來到了魚市。他的話一出口,如同當場點著了一個大麻雷子——炸了營了!看熱鬧的人們齊聲鼓噪:“謔喔!居然驚動三爺了?三爺您快給他們捋捋吧,您老可是袍帶混混兒!”

顧三爺兩手抱拳舉過頭頂,衝眾人作了個揖:“抬愛,抬愛!”孫家九虎也聽過顧三爺的名號,知道這位爺是了事的大拿,黑白兩道、官私兩麵上的勢力都不小,再不收手可真是找不自在了。孫老大見風使舵,幹脆賣顧三爺一個人情:“您都張嘴了,我們弟兄怎麽能不給三爺您的麵子?且留這小子一條活命,好讓他今後報答您的恩德!”當即招呼幾個兄弟,扭身往魚鋪裏走。顧三爺叫住他們:“哥兒幾個且慢!”孫老大轉頭來問:“三爺,您老還有話說?”顧三爺板著臉說:“就這麽走了?”孫老大奇道:“那依您的意思呢?”顧三爺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們把人打個半死,就這麽撂大街上,沒個交代嗎?”孫老大莫名其妙:“是他自己在我門前討打,誰也沒請他,挨了打不是活該嗎?倒讓您老說說,恁麽才叫有個交代?”顧三爺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拔高調門兒說道:“好!既然你們不懂規矩,我就倚老賣老,給你們說說這個茬口兒怎麽接!他在你們家門口挨了打,這就是一場買賣,他疊了為賣,你打了他為買。咱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辦事得有規矩,講究有頭有尾、有始有終。他咬住了牙,一沒哼二沒哈,你們又不敢打死他,那就算尿海了。尿海了怎麽辦?規規矩矩給他拿大紅被子裹身,放在籮筐裏抬著送回家去,還得掏錢給他治傷買藥。從今往後,隻要你們家的買賣還沒倒,就得每天給他送兩吊錢,風雨無阻,分文不少,直到你的買賣倒了,或是他咽氣為止。你們做得嚴絲合縫,人人都得挑大拇指,如若扔著他不管不問,這個不懂規矩的名聲,你們可背不起。哥兒幾個自己掂量掂量,你們今後還想不想在魚市上做買賣了?”

顧三爺口若懸河振振有詞,嗓門不高卻擲地有聲,一眾看熱鬧的也來勁了,緊著在一旁吵吵嚷嚷地起哄:“三爺說得在理!看這意思這位光棍不死也得殘了,要麽上衙門打人命官司去,要麽按規矩來!”

孫老大可不傻,腦子裏一直轉個不停。比如說自己打了人,對方隻挨打不還手,官府追究下來,到衙門口三頭對案,問我為什麽打人,那我怎麽答?說他橫躺在我的海貨店門口訛錢?縣太爺準得說:“訛錢你可以不給啊!咱天津城又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有人上門耍無賴,你為什麽不報官呢?眼下你把人打了,還動了家夥,這叫持械行凶、當眾傷人,肯定是你不對。再說了,陳家溝子那麽多魚鋪海貨店,他怎麽不躺別人家門口呢?是不是因為你欺行霸市缺斤短兩?”所以還是那句老話——“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到縣衙打官司沒錢行嗎?你給少了人家看得上嗎?今天掏錢買通了縣太爺,明天再有別的混混兒搗亂怎麽辦?你再去告狀,那還得再掏錢,有頭一次便有二一次,衙門口也得把你當成搖錢樹。你還不能隻花錢打點縣太爺,召房師爺、書童、二爺、三班六快的各位公人,外帶看門掃地燒火做飯的,上上下下三四十號,哪一個不得孝敬到了?所以說“衙門的錢,下水的船”,去得快極了。你有打點衙門口的錢,倒不如破財免災,打發了混混兒。反正人也打了,氣也出了,又沒在魚市上丟了麵子,一天給秉合魚鍋夥一兩吊錢,隻當少賣一筐螃蟹,如若有別的混混兒來訛錢,他們還能替你擋著。

孫老大一來惹不起顧三爺,二來也怕犯了眾怒,趕緊點頭:“好好好!三爺,有您老給他托屜,我們無話可說,全按您的意思辦!”二王八仍不服氣,梗著脖子還要往上衝,被他大哥一個脖溜兒抽了回去。孫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身後的兄弟:“老三、老六,你們快把小七娶媳婦兒用的大紅緞子被拿來。老四、老五,你們倆找個大籮筐去!”當大哥的發話了,孫家那哥兒幾個也徹底沒脾氣了,垂頭喪氣進了魚鋪,拿來大紅被子和籮筐,眾人七手八腳,有抱腦袋的、有托屁股的、有搭腳丫子的,把躺在地上的薑小沫放入籮筐。

此時的薑小沫,嘴角雖還掛著一絲冷笑,但那上人見喜的臉上,顏色已如死灰一般,額頭上掛滿了汗珠子,這是疼得,躺在地上還可以撐一陣子,這一抬一放,疼得猶如五馬分身,險些背過氣去,但是耍光棍的不能帶出慘相,仍得裝作滿不在乎,擰著眉撇著嘴,眼珠子亂轉悠,絕沒有“哼哈”二字。圍觀眾人連連讚歎:“是條光棍,天津衛又出了一位人物字號!打從今兒個起,陳家溝子魚市又有主兒了!”

孫家九虎抬上鋪了軟墊的籮筐,蓋著大紅緞子被的薑小沫躺在裏頭,傻哥哥等一眾混混兒腆胸疊肚,心滿意足地跟著,身後還簇擁著一大撥意猶未盡的看客,浩浩****直奔秉合魚鍋夥大寨。籮筐中的薑小沫雖已不成人形,卻有一種狀元郎騎著高頭大馬遊街的感覺,讓他輕飄飄、暈乎乎地睡了過去,其實是疼昏了。當他轉醒過來,吃力地撩開眼皮,發現自己正躺在秉合魚鍋夥的大炕上,邊上坐著顧三爺,一旁站著丁大頭、傻哥哥和幾個小混混兒,一幫人齊刷刷地盯著他。薑小沫欠了欠身子,一陣鑽心的刺痛襲來,卻分不清到底哪兒疼,骨頭縫裏都覺得不自在,腸子肚子攪和成一堆兒了,錯位似的擰著勁兒,胳膊大腿腳趾沒有一處聽使喚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卻又疼得要命。丁大頭關切地說道:“爺們兒再忍忍,已經去請郎中了。”傻哥哥拎起一個布褡褳,衝著薑小沫晃了幾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丁大頭說:“這是孫老大留下的錢,給你瞧傷的,今天你這麵子可掙足了!”薑小沫苦笑一下,氣若遊絲地應了一句:“沒什麽大不了的,這不是家常便飯嗎……”下麵的話他也說不出來了,因為牙不夠用的——說話就得張嘴,張嘴渾身就疼,必須咬著牙減緩痛楚。

在眾人的期盼之下,正骨郎中薛廣生提著藥匣子進了門。這位郎中人稱“薛神醫”,祖輩就是行醫的,又跟教會的西洋醫生學過幾年,不僅會動手術,還有一手接骨療傷的絕活,隻憑手摸,即可查知傷勢,什麽地方折了幾塊骨頭,折到什麽程度,兩手隔著肉,能把折斷的骨頭對上,敷上藥,圈竹篦,係繃帶,再給幾粒藥丸子,傷者愈後不留殘疾,陰天下雨也不覺痛癢。別人不樂意給混混兒治傷,他卻是醫者仁心,甭管什麽嘎雜子琉璃球、大寨主二當家,有求必應。天津衛的混混兒不給誰的麵子,也不敢得罪這位薛神醫,治傷的時候稍微留一手兒,保準讓你後半輩子連炕都下不來。

薛神醫按部就班地給薑小沫號脈、正骨,嚴絲合縫都對齊了,再把他的四肢用竹片子通通固定住,足足折騰了兩個多時辰,方才呼哧帶喘地停下手,擦擦額頭冒出的汗水,接過丁大頭遞過來的茶水一飲而盡,挑著大拇指稱讚:“罷了!真得說是一條好漢!渾身上下沒有囫圇個兒的地方了,一根骨頭斷成幾截,接骨時愣是一聲不吭,我可是開眼了,佩服!佩服!”

薛神醫留下二十粒藥丸子和幾袋洗藥,囑咐眾人仔細看顧薑小沫,轉身離了鍋夥。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薑小沫醒了,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三爺!”顧三爺湊近問道:“怎麽樣了小沫?”薑小沫一笑,又恢複了先前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態:“三爺,我在陳家溝子魚市上賣這一把,夠得上光棍調嗎?”三爺說:“其實我還一直擔心,怕你提不住氣,行!是咱爺們兒貨!接下來你想怎麽著?”薑小沫懇切地說道:“三爺,等我緩幾天,我讓兄弟們抬著我在魚市上走走綹兒,讓那些發貨收貨的瞧瞧,我薑小沫還能招搖過市,誰打算在陳家溝子搶尖拔份,他得先過了我這一關!如此一來,咱們鍋夥才能徹底把持住魚市的買賣!”顧三爺點頭道:“趁熱打鐵也是好事,讓那些幹魚行的徹底服帖了,你才能站穩腳跟。我先回去,等鍋夥真正立起個兒來,我擺酒給你慶功!”

薑小沫心裏頭一清二楚,顧三爺替自己在背後戳著,那可不是白戳的,等秉合魚鍋夥把持住了陳家溝子魚市,碼頭上裝魚卸魚的活兒,都得交給青龍幫的兄弟。無論如何,他也得感激人家顧三爺,這是人家賞的飯碗。當時已經是半夜了,顧三爺還得回去。傻哥哥架著雙拐,跟一眾混混兒送出大門,由丁大頭護送三爺回家。

薑小沫這一場開逛賣味兒,可謂“睡覺不蓋屁股——露了大臉”,街頭巷尾都在談論他,詫異於一個歲數不大、籍籍無名的混混兒,居然會如此硬氣,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經過這一把賣派,秉合魚鍋夥徹底立住了腳,魚市上各家各戶的掌櫃夥計,見了秉合魚鍋夥的混混兒,無不卑躬順從。孫家九虎也老實了,說到底還是講買講賣的生意人,不認栽往後吃什麽去?經此一事,不僅降住了陳家溝子魚市的大小買賣家,眾混混兒對薑小沫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死心塌地跟著他混了。

仗著年輕力壯,藥也用得對路,薑小沫傷勢恢複得不錯,將養了百十來天,已經可以讓人扶著坐起來了。之前一直躺在炕上,別的混混兒想伺候他,傻哥哥不讓,自己拖著殘腿給薑小沫崴屎崴尿,端水喂飯,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如今能動彈了,薑小沫就讓兄弟們抬著他出去轉轉。這天清早,各家魚鋪的夥計們正有條不紊地落門板、擺魚槽、涮木桶,但見混混兒們抬著一把硬木太師椅,兩側各綁著一根杠子,四個人兩前兩後地抬著,走起來顫顫悠悠。魚鋪夥計們覺得新鮮,再一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立時驚呼道:“我當是誰呢,這麽大的譜兒,原來是薑爺!”薑小沫架著胳膊支棱著腿,隻有脖子以上能活動,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跟個沒事兒人似的插科打諢:“我都這樣了,老少爺們兒還能認得出來?看這意思,我化成灰兒也帶著魚市上的腥味兒啊,哈哈哈哈!”

魚市上的人們無不咋舌,這位爺讓孫家九虎打成什麽樣了,渾身上下打著夾板、纏滿了繃帶,仍自談笑風生,天津衛開埠以來幾個名號最響的大混混兒也不過如此,誰見了心裏不得打怵?魚鋪的買賣家起早貪黑,無非是為了謀一口吃食,犯不著跟不要命的混混兒戧著茬兒,人家光腳的可不怕你穿鞋的。孫家九虎自打與薑小沫交惡以來,的確安分了許多,不敢再欺行霸市了,每天盤完賬,一定差人給秉合魚鍋夥送去兩吊銅錢,那是他們必給的“掛錢”,又叫“毛鈿”,另外還給了薑小沫一大筆銀兩,這是療傷抓藥的費用。而當薑小沫再次被人抬著從孫家魚鋪門前經過時,應了那句話了——不打不相識,一向渾橫不講理的二王八頭一個迎出來,賠著笑臉奉上一碗熱茶,恭恭敬敬稱呼一聲“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