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薑小沫惹禍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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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大早,四合魚鍋夥中的混混兒比以往多了幾倍,有人拎著活雞,有人抱著酒壇子,出來進去的慌裏慌張,門口圍了很多看熱鬧的老百姓。陳家溝子魚市上的人們看得出來,當混混兒的平常可舍不得這麽吃,又是雞又是酒,肯定有大事!

果不其然,四合魚鍋夥開了香堂,在院子當中擺了一張八仙桌子,上列蠟燭、香爐、簽筒等一應之物。晌午時分,大寨主闞金鵬,二寨主闞二德子,以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兩百多號混星子全到了,黑壓壓人頭攢動,癩蛤蟆吵坑似的亂成一團。鍋夥中的師爺尖著嗓子叫道:“眾兄弟收聲,大寨主有話說!”神色陰沉的大寨主闞金鵬坐在太師椅上,此人三十來歲,細腰聳肩,衣著打扮不同於一般的混混兒。穿一件灰色掩襟長袍,外罩藍閃緞琵琶襟馬褂,頭戴風帽,粗大的發辮垂於腦後,腳下夫子履,一張青白色的大長臉,鳳眉細目,唇薄如紙,頜下青髯稀疏。也不像尋常的混混兒,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在太師椅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闞金鵬是接了他爹的位子,剛坐上四合魚鍋夥的頭把交椅不久,他端起宜興紫砂手把壺,“吸溜吸溜”嘬了兩口,並不急於發話。一眾弟兄揣摩著大寨主的心思,沒一個膽發出聲響,擠在門口牆頭上看熱鬧的也止住了喧嘩。大寨主潤透了嗓子,將手把壺在八仙桌上一蹾,又抬手將腦後的發辮捋到胸前,這才說道:“兄弟們是不是也覺著近來的日子口兒緊了?吃的喝的跟不上了?不是我吝嗇惜財,眼瞅著不好過了,魚市就這麽大一隻碗,碗裏是魚是肉,咱兄弟分著吃。而今世道亂了,碗裏的肉少了,你們大夥說說,這該如何是好?”堂下的兄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瞪一個翻白眼,都不知如何回應。

師爺接過話茬兒:“弟兄們還不明白大寨主的意思嗎?一個陳家溝子魚市,容不下兩個鍋夥,與其坐等著喝西北風,不如把秉合魚鍋夥趕走,咱四合魚鍋夥在此獨霸一方,那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眾混混兒一聽要對付秉合魚鍋夥,立時鼓噪起來。對他們來說,打架才是正經差事,“英雄”總得有個用武之地不是?因此個個摩拳擦掌,叫囂著要大幹一場。

大寨主一擺手,歎了口氣說:“但凡有條活路,我斷不會出此下策,無奈一山難容二虎,既然大夥有心氣兒,咱今天就拿了生死簽!”兩百多號混混兒鴉雀無聲,齊刷刷望向師爺。鍋夥裏的師爺地位相當於軍營中的軍師,但又完全不是一碼事兒。軍師運籌帷幄,師爺卻是一肚子的歪門邪道。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桌上的簽筒子,使勁在手中晃了幾晃,發出“嘩楞嘩楞”的亂響。大寨主闞金鵬叫道:“我拿頭一支簽!”說罷一伸手,從簽筒中抽出一支竹簽,當場亮明,是一支紅簽。緊跟著是闞二德子,也順手抽出一支,還是紅的。

其餘混混兒依次上前抽簽,抽中紅簽的個個搖頭歎氣,隻有一老一少兩個混混兒拿了死簽,也就是黑簽。老混混兒叫“徐老蔫”,五十來歲,滿臉皺紋,嘴唇幹裂,目光渾濁,黑眼珠子發灰,白眼珠子發黃,一身醬紫色的湖綢長衫敞著懷穿,底下青緞子中衣,紮著雪白的絲絛,肩上背著個粗麻布褡褳;年輕的二十歲出頭,綽號“三棒槌”,棗核腦袋兩頭尖,又粗又黑的辮聯子搭在胸前,身穿青布褲褂,肥衣大袖、晃晃****,腰裏紮著月白洋縐褡包。眾人紛紛向他們倆道賀,三棒槌喜形於色,比拜天地入洞房的新郎官還高興;徐老蔫則是一臉淡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混鍋夥的抽中黑簽,等同於拿了死簽,為什麽說可喜可賀呢?因為兩大鍋夥之間的爭鬥非同小可,要想把這場事挑起來,抽死簽僅僅是頭一步,接下來還得有人自殘挑釁、上門賣味兒。如果對方被血肉橫飛的陣勢嚇住了,即可不戰而勝,挑事一方這麽做付出的代價最小。如果對方不買賬,那麽再各自點齊人馬,找個空地一決高下,無論是跳油鍋、滾釘板,還是剜肉斷筋、三刀六洞,群毆之前的一切比鬥,均由抽中黑簽之人應對,可謂九死一生。不過身後之事有鍋夥一手包辦,家眷兒孫全歸鍋夥奉養。如果說福大命大,隻落下一身傷殘,卻保住了這條命,下半輩子的吃喝拉撒也均由鍋夥照應,此乃雷打不動的死規矩,更是個成名露臉的機會。

闞金鵬站起身來,衝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勞你們二位了!”又命人斬雞頭、燒黃紙,帶著鍋夥兄弟們輪番給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眾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兩個混混兒帶著幾分醉意,擰著眉毛瞪著眼,撇著嘴岔子,邁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門。

無數看熱鬧的跟在後頭,眾星捧月一般來到魚市另一頭的秉合魚鍋夥門前。徐老蔫站住了左顧右盼:“怎麽著兄弟,今天咱哥兒倆賣一把,誰先來?”三棒槌雙手叉腰高聲叫嚷:“我歲數小,您讓讓我,當著老少爺們兒的麵,讓我三棒槌露露臉!”徐老蔫一點頭,道了一聲:“請!”

鍋夥不許關門,可不是沒有門,秉合魚鍋夥的兩扇大門左開右合。三棒槌伸展雙臂,背靠著右側門板站定。徐老蔫像變戲法一樣,從隨身的褡褳中掏出一柄鐵錘、兩根大鐵釘,就這兩根釘子,絕對是鐵匠鋪裏頭一號的尺寸,四棱釘身戴圓帽兒,從上到下鏽跡斑斑。徐老蔫把釘子尖擱在嘴裏抿了抿,叼住其中一根,將另一根摁在三棒槌的手掌心上,然後掄起鐵錘,一錘錘地釘了進去。釘完了左手,他問三棒槌:“怎麽樣兄弟,老哥的手藝行嗎?”三棒槌撇舌咧嘴一挑右手大拇哥:“好活兒!”緊跟著將右手平鋪在門板上,讓徐老蔫接著釘這邊。大鐵釘子穿過皮肉掌骨,生生把個大活人釘在木門上,如同掛了一道門簾子,紫紅色的鮮血順著釘子與皮肉不住淌落。三棒槌麵不改色,那根大鐵釘子仿佛釘在了別人手上,還嫌不解恨似的大聲招呼:“徐爺,釘結實了!”圍觀眾人驚得張大了嘴,誰也不敢出聲議論。三棒槌仍是說笑如常,滿不在乎地告訴徐老蔫:“梳頭梳到底,打辮打到梢,您老千萬別對付買賣,再使點兒勁啊!”徐老蔫一咬牙一瞪眼,甩開臂膀“當當”兩錘子,將兩個釘子帽砸入了三棒槌的手掌。

四合魚鍋夥那邊開香堂抽死簽,早已驚動了秉合鍋夥,按兵不動隻等對頭上門。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人此刻在門口一通折騰,屋子裏馬上衝出來幾十號人,個頂個歪戴帽子斜瞪眼,趿拉著鞋、敞著衣襟,凶神惡煞般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為首的穿青掛皂,邁著四方步,左邊袖管裏空空****,正是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綽號“立地鼎”的鼎爺——郝駟駒。天津衛盡人皆知,他那條胳膊是跟別的鍋夥爭地盤時,在滾開的油鍋裏撈胰子炸了個外焦裏嫩,他又自己用刀,齊著肩膀頭將熟透的胳膊削了下去,至今供在鍋夥的條案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半截黑炭。混混兒最講戰績,這條胳膊夠他吹一輩子牛。這麽一位心狠膽硬、敢切敢拉的大寨主,什麽場麵沒見過?怎麽可能讓兩個賣味兒的唬住了?當下吆喝一聲:“兄弟們,來買賣了,出去迎客!”眾混混兒轟雷也似應了一聲,一個個飛天夜叉相仿,各自拔出匕首、短斧,“呼啦”一下一擁而上,緊緊圍住了徐老蔫和三棒槌,看熱鬧的人們嚇得一齊後退。

大寨主立地鼎走到門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啊!誰他媽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敢在我門上掛肉簾子?”

徐老蔫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遞上拜帖:“您客氣了。在下是四合魚鍋夥的徐老蔫,門上那位兄弟叫三棒槌,我二人奉我家寨主之命,給您送來一封拜帖。”

鼎爺接過帖子草草一看,跟手扔在地上,哼了一聲說道:“二位稍候,待我回書一封。”隨即一招手,將歪著脖子的傻哥哥叫過來,說道:“傻兒子,瞧見沒有?人家上門挑事了,你說咱該怎麽應付?”傻哥哥別的不懂,鍋夥混混兒摔打茬拉、爭狠鬥勇這一套他可全明白,一時間受寵若驚,燒包得五脊六獸,嘴角**了幾下,泛著白沫子磕磕絆絆地說道:“幹爹,有什麽事您盡管吩咐!有有……有傻子我在,輪輪輪……輪不到他們在秉合門口叫叫……叫板!”鼎爺一拍傻哥哥的肩膀:“行!衝你這句話,不枉幹爹養你一場,今兒個該你揚名了,你意下如何?”傻哥哥雙膝一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幹爹!我我我這條命是您給的,您說怎麽舍,我我我絕無二話!”鼎爺一挑大拇指:“有樣兒!”立刻叫來手下四個混混兒,清一色的二十郎當歲,腮幫子鼓鼓著,太陽穴努努著,胸脯子腆腆著,連屁股蛋兒都翻翻著,全是他的得力幹將。鼎爺吩咐一聲:“你們辛苦一趟,給我傻兒子擺個大譜,送去四合魚鍋夥!”

四個混混兒抱拳領命,端來一摞摞粗瓷海碗放在當院,又捧來幾壇“老潘家燒刀子”,打去泥封揭開蓋子,霎時間酒香四溢。鍋夥裏的大小混混兒,爭著上前給傻哥哥敬酒。傻哥哥以往哪有這個台麵兒?不覺血氣上湧,連幹了十幾碗,喝得兩眼發直,晃晃悠悠地拱手一拜,口中更加含混不清:“我爹和大夥兒拿拿拿……我當人看,我不能學狗叫喚,今天我也賣一把,給給給……秉合魚鍋夥爭幾分麵子!”說完一仰他那不利索的歪脖子,又喝下一碗燒刀子,然後將酒碗一扔,摔了個粉粉碎,抹幹淨嘴頭子,衝著領命送他的四個混混兒深施一禮:“四位大哥,咱走走……走動起來!”四個混混兒馬上抬來一扇又寬又大的門板,傻哥哥脫光了膀子,亮出一身油亮的肥膘,又將褲子褪到腰下,撅著屁股往門板上一趴,伸開雙臂,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吸足丹田之氣,歪著頭高呼:“求哥兒幾個成全!”

鼎爺得在這個當口賣派賣派。甭看全是他的主意,卻故作不忍之狀,背過身去說了句:“手底下利索點兒!”那哥兒四個領命,各持一柄鋥明瓦亮的攮子,俯下身來手起刀落,分別穿透傻哥哥的雙手手背和兩個腿掖子,刀尖插在了門板上。再瞧傻哥哥,身不動膀不搖,嘴裏沒有“哼哈”二字。下刀的其中一位叫了聲好:“兄弟,你算有了!”傻哥哥梗著脖子,嘴角淌下幾滴涎液,“嘿嘿嘿”幾聲幹笑,咬著後槽牙說:“眾位哥哥,這才哪兒到哪兒?要釘咱咱咱……就釘到底,別來個半吊子,讓人家看看看……笑話!”四個混混兒齊聲應和,取來鐵錘、青磚,“叮叮當當”一通狠鑿,將鋒利的攮子釘入門板。刀口處鮮血飛濺,傻哥哥臉上仍掛著傻乎乎的邪笑,嘴角的哈喇子越流越多,洇濕了墊在臉下的辮子。

在鼎爺的吩咐下,又有小混混兒拎來一個火盆,冒著藍紅火苗的木炭當中,插著一根鐵筷子。識文斷字的鼎爺一隻腳從傻哥哥屁股上跨過去,叉著腿站定:“傻兒子,你可趴穩當了!”話音未落,抓起燒得通紅的鐵筷子,橫提豎點、撇捺彎鉤,外帶走之,龍飛鳳舞地在傻哥哥背上寫下一封回帖,約定三天之後,在陳家溝子魚市上一決高下,誰栽了誰抱著腦袋從魚市上滾出去。傻哥哥脊背上“滋滋”冒著白煙,一股子燎生肉的焦糊氣息彌漫開來。傻哥哥提著鼻子吸了吸氣,讚道:“香啊,真香啊!”

四合魚鍋夥的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位,眼睜睜看著人家這一整套活,可比他們的花哨多了,不由得怔在當場,啞口無言。

鼎爺拖著長腔招呼一聲:“給三位兄弟披紅掛彩!”眾混混兒將一床大紅緞子被蓋在傻哥哥身上,也得把大門口的三棒槌摘下來,可是釘子帽都砸平了,那還怎麽摘?有幾個心黑手狠的,拉住三棒槌的兩條胳膊用力一扯,釘在門上的雙掌豁開兩個大口子,登時血流不止。三棒槌二目圓睜,鼻窪淌汗,咬著牙愣是一聲沒吭。他也不敢吭聲,按混混兒的規矩,一旦呼痛叫疼,乃至於皺一皺眉頭,那就算徹底疊鍋,這輩子甭想在街麵上混了。混混兒們又拿出兩朵錦緞紅花,要往徐老蔫和三棒槌身上掛。他們二位本是上門尋釁的,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已然栽到姥姥家了,豈肯再受一番羞辱?秉合魚鍋夥的混混兒可不管那套,不由分說將大紅花掛在二人胸前,有剛從響器行請來的吹鼓手開道,四個混混兒帶了幾個卸船的民夫做幫手,一同抬起門板。傻哥哥趴在上邊,蓋著大紅緞子被,歪脖瞪眼一臉傻笑。

薑小沫冷眼旁觀,估摸著兩邊要大打出手了,也跟在傻哥哥後頭去看個究竟。眾人在徐老蔫和三棒槌的引領下,敲鑼打鼓吹著嗩呐直奔四合魚鍋夥。陳家溝子魚市上人聲鼎沸,誰也沒心思做買賣了,看熱鬧的堆肩疊背挨山塞海,嘈雜聲幾乎蓋過了鑼鼓點兒,比出皇會還熱鬧。

四合魚鍋夥大寨主闞金鵬聞聲迎出來,身後跟著二十幾個混混兒,在大門口雁別翅排開。秉合魚鍋夥那四個混混兒的其中一個,將門板一角交給旁邊的弟兄,騰出手來一抱拳:“有勞四合大寨主出門相迎!您這兩個兄弟,給您全須全尾地送回來了。我們寨主爺的回帖在此,請您老過目!”說完掀去蓋在傻哥哥背上的大紅緞子被,斑斑駁駁紅黃一片的燙痕,令人觸目驚心。四合魚鍋夥的闞金鵬不動聲色,撩袍邁步走下台階,倒背著雙手,低下頭仔細觀瞧。傻哥哥故意抬起頭來擠眉弄眼,嘴裏如同塞著破襪子,含混不清地叫道:“哎喲,這不是四合的大大大……大寨主嗎?看見我背上的字了嗎?這可是跟閻王爺拜把子——生死帖子!”闞金鵬喜怒不形於色,陰沉著臉說:“你這都快招蒼蠅了,我得給你上上藥啊!來人哪,取最好的外傷藥來!”手下一溜小跑進去,轉眼拿出來一包鹹鹽,並非炒菜用的細鹽,而是醃鹹魚用的粗鹽粒子。闞金鵬抓了滿滿一把,撒到傻哥哥背上,然後蹲下身子,拿手使勁揉搓。傻子臉色驟變,全身一陣哆嗦,但也隻在一瞬間,隨即哈哈大笑:“舒服,真他媽舒服!謝謝謝……大寨主賜藥!”

混混兒講究賣味兒、討打,沒有一把咬得住牙的硬骨頭,甭想在鍋夥中立足。闞金鵬一看是這意思,也就沒再難為傻子,衝抬著門板的四個混混兒拱了拱手:“行了,替我跟你們大寨主說一聲,回帖已然帶到,咱就按他定的來,船上不見道兒上見!”

薑小沫在旁邊從頭看到尾,但覺後脊梁直冒寒氣,合著大寨主收留傻哥哥當幹兒子,足吃足喝地供著,隻不過是為了拿傻子充死簽。他心裏頭真替傻哥哥不值,可甭管怎麽說,眼下這場架算是打上了,自己在暗處,闞二德子在明處,正是報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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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哥哥當了一把人肉回帖兒,替秉合魚鍋夥壓了對方一頭,這個人也徹底完了。回到鍋夥裏拔出攮子,眾混混兒合力把他搭到炕上,如同扔下一攤爛泥。鼎爺安排人給傻子治傷,又傳下令去,把在外切鍋拿秤的、攔河收錢的、擺渡掌船的兄弟們全叫回來“伺候過節兒”。這也是鍋夥的規矩,聚眾鬥毆之前,所有兄弟待在一處同吃同喝,以往再怎麽摳搜,到這會兒也豁出去了,保不齊就是最後一頓了,大酒大肉供著,油酥燒餅燉羊肉管夠,吃完拿羊湯溜縫兒,“同豐永”的直沽高粱敞開了喝。同時備齊應手的家夥,諸如手刺、花槍、鳥銃、斧子、攮子、鐵尺、關刀、匕首、齊眉棍、白蠟杆子之類,全擺在鍋夥的院子裏,這叫“鋪家夥”,為了長長自己的銳氣、滅滅對方的威風。還得跟官府打好招呼。再逐一告知魚市上的魚販子、船老大,以及沿街各家買賣鋪戶:“老板、掌櫃的,先給您賠個不是,三天之後我們要在這門口擺一場事兒,免不了耽誤您一天的買賣。各位該關門關門,該上板上板,無論鬧出多大的響動,您也不必出來張望,以免驚嚇了您。”

轉眼到了兩大鍋夥比鬥的日子。當天午時,狂風卷著陣陣黃土,刮得天色慘淡,白日無光。陳家溝子一帶的商號住家關門閉戶,漁船魚販子也都沒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看這個熱鬧?平日裏熙熙攘攘的魚市,空****的看不見半個人。兩撥人馬由遠及近相向而來,都是一百多號光棍,高矮胖瘦,醜俊黑白,胖大的魁梧,矮小的精神,醜的如夜叉,俊的似潘安,白的像宋玉,黑的賽李逵,清一色的花鞋大辮子,斜腰拉胯晃著腦袋,擰眉瞪眼滿臉的戾氣,罵罵咧咧誰也不含糊。雙方相距二十餘步站定,也是兵對兵、將對將,沒人安排,卻似約定俗成。

四合魚鍋夥的寨主闞金鵬一臉陰笑,走上前幾步,拱手說道:“鼎爺,四合、秉合兩個鍋夥,在一個坑裏刨食這麽多年,論交情也是不淺,有話我可就直說了。如今生意蕭條,容不下兩個鍋夥壘灶了,陳家溝子魚市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今後由我四合把持足矣。至於您呢,總歸是上了年紀,犯不上再操這份閑心了,不如偃旗息鼓回家養老去。我也不會白了您,趕上三節兩壽,必有一份心意奉上,包您老吃喝不愁。怎麽樣,有商量嗎?”

鼎爺望天打個哈哈:“商量?你跟誰商量?帖子你下了,人馬你點齊了,陣勢你也擺下了,還他媽‘癩蛤蟆上供桌——愣充大肚子彌勒佛’?論著耍人兒的輩分,你是我侄子,我不能欺負你,你也別光拿嘴對付,既想賣那就頭朝外,有心氣兒你放馬過來,咱爺兒倆比畫比畫,要麽我這一百多斤歸你,要麽把你那一百來斤給我!”說完往前走了幾步,點指闞金鵬叫陣。

誰知闞金鵬一晃腦袋:“那可不成,雙橋好走獨木難行,我不能欺負您這一條胳膊的苦人兒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鼎爺撂旱地兒了,整個一“罐燜雞——憋氣帶窩脖”,幹瞪眼沒咒念。

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秉合魚鍋夥陣中出來一個混混兒:“大寨主,殺雞用不著宰牛的刀,容我‘花狸豹’賣派賣派!”話到人到,將鼎爺擋在身後。但見這個花狸豹甩掉小褂,露出一身兩膀的刺花,胸前背後如鋪錦緞——前有睜眼的關公、後有閉眼的菩薩,什麽邪乎刺什麽,惹得雙方人馬一同喝了個彩。花狸豹衝兩邊拱了拱手,緊接著單手一揚,隻聽“啪嗒”一聲,一支黑頭竹簽扔在了地上。甭問就知道,秉合也開了香堂,抽中死簽的出場了。

花狸豹從綁腿中扽出一柄兩側開刃的刀子,銀光耀眼,寒氣逼人。他右手握著刀,將大辮子一甩繞在脖子上,舉起左手食指,然後一刀刀削在自己的手指上,引得身後的混混兒齊聲叫好,他這根手指也算廢了。鍋夥的混混兒講打講鬧,拿了死簽一個對一個的爭鬥,頭一陣大多是割耳朵、削手指,越往後越狠,還不能重樣,人家這邊削了一根手指頭,你削兩根,那也不叫露臉。花狸豹搶下頭陣,既替大寨主鼎爺解了圍,又把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對方,可以說是一箭雙雕。

四合魚鍋夥的三棒槌已然殘了,兩隻手纏得跟粽子似的,不可能再下場比鬥了,眾弟兄一齊將眼光投向徐老蔫,等著他出來接招。那個老混混兒仍是半死不活的樣子,蔫頭耷拉腦走到花狸豹身前,抬眼看了看對方白森森的指骨,不緊不慢地說道:“行了兄弟,玩得鮮亮,有了!你靠後歇會兒,且看老哥我耍一把,拔腿才見兩腳泥,玩得地道不地道的,多替爺們兒遮蓋遮蓋!”

花狸豹笑了一笑:“不能!我這是蒼蠅尥蹶子——小踢蹬,您可是老前輩,降人的玩意兒還得看您的,您來吧!”說完這兩句挑事拱火的便宜話,往後退開幾步,將場子讓了出來。

徐老蔫遠不如花狸豹招搖,手上拎著一把攮子,也沒說擺個架勢亮個相,一聲不吭地閉上雙眼,一手捏住左側眼皮,右手用攮子尖繞著自己的眼眶割了半圈,鮮血緩緩淌落,糊住了他的半張臉。徐老蔫伸出左手,捏著割下來的眼皮給眾人觀瞧。

秉合魚鍋夥那邊發出陣陣哄笑:“老雜毛兒,你是法海的師弟——尿海啊!這就想對付過去?”徐老蔫並不急躁,盡管他平時蔫頭耷腦,少言寡語,卻有個悶主意,存心將花狸豹比下去,可又不想把自己傷得太重,所以先挑了眼皮,一旦把對方鎮住,便可就此罷手。哪知道不夠瞧的,隻得將心一橫,隨手將那片眼皮往地上一甩,示意眾人少安毋躁,接著看玩意兒。但見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手中的刀尖顫了一顫,插入沒了眼皮的左眼窩子,可丁可卯轉了一圈,旋即一剜一挑,左眼窩子變成了血窟窿。

徐老蔫毫不掛相,舉著自己的眼珠子,挑釁地衝花狸豹說:“咱都是十根手指兩隻眼,誰也沒多長,誰也沒少長。我這一個眼珠子,是不是抵得上你五根手指?我可還有一隻眼呢,不行你湊個整兒,我把這一對招子全給你,來,接著!”說完一抖腕子,將那血淋淋的眼珠子拋向花狸豹。花狸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隻要說伸手接住,他其餘九根手指都得削了,稍一打愣,眼珠子已經掉在了他的腳邊。徐老蔫縱聲狂笑:“哈哈哈哈——怎麽著兄弟,你是站著撒尿的嗎?怕燙手不敢接是嗎?”

花狸豹壓不住無明火,抬腳踩爆了地上的眼珠子。混混兒之間比鬥,不乏摳下眼珠子當泡兒踩著玩的,那也是自己摳自己踩,我摳出來讓你踹了,豈不是把我當玩意兒了?

徐老蔫氣炸了連肝肺,怒罵一聲:“你個小夜兒攮的!不把你??擠出來,我都算你拉得幹淨!”一個墊步衝至花狸豹麵前,舉攮子就刺。花狸豹剛才沒接眼珠子,已經有點兒丟人了,此刻咬住了牙,一不躲二不閃,挺著胸膛往上迎。甭看徐老蔫死眉塌眼的好像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卻也是開逛多年的老混混兒,論著捅人他可不是外行,眼見對方挺著胸膛相迎,手腕子突然一扭,刀尖改豎為橫,因為豎著捅進去,容易被肋骨擋住,那不解恨啊,如果放平刀身,順著肋條縫就插到底了。花狸豹實實拍拍挨了一攮子,與此同時,他手上的短刀也捅進了徐老蔫的肚子。

二位死簽各中一刀,雙雙倒地,鬥了個兩敗俱傷。兩大鍋夥的寨主見時機已到,幾乎是一同叫道:“兄弟們,盯事兒了!給我打!”雙方人馬齊往前衝,各自認準冤家對頭,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在陳家溝子魚市上大打出手。

混混兒打架有規矩,對方或是一斧子砍下來,或是一攮子刺過來,或是一棍子砸下來,無論下什麽家夥,不僅不能閃避,更不能招架抵擋,那叫“抓家夥”,會從此落下笑柄,必須拿腦袋去接、挺胸膛去迎,絕不能有半點兒退縮之意。外埠人難以理解,天津衛的混混兒打架怎麽那麽多規矩呢?打不就得了嗎?書中代言:九河下梢水陸碼頭,鍋夥混混兒之間爭地盤搶碼頭,或單挑、或群毆,歸根結底是為了有口飯吃。自古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抽中死簽的出頭自殘,自己拿刀捅自己,或是吞火炭滾釘板,講究一個對一個,上吊我跟你臉對著臉,跳河咱倆人手拉著手,這不犯王法,官府管不了,也懶得管。倆人你捅我一刀,我拍你一磚,那屬於鬥毆,就得歸官了。他們為了搶飯碗才爭勇鬥狠,額外吃一場官司,挨上一頓板子不說,還得讓衙門口訛去一份銀子,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所以說不到萬不得已,哪一方也不願意打群架。但是眼下為了爭奪陳家溝子這塊肥肉,誰也顧不了這麽多了。正所謂“容情不動手,動手不容情”,一旦到了群毆械鬥的地步,實無規矩可言。

兩三百號混混兒刀來槍往,磚頭瓦片在頭頂亂飛,喊殺聲叫罵聲響成了一片。這一場烏煙瘴氣的混戰,雙方都殺紅了眼,打亂了套。薑小沫扔完了幾塊磚頭,貓腰低頭往人堆兒裏鑽,混混兒們打得你死我活,沒人顧得上一個小孩。薑小沫三步兩步躥至街心,見了闞二德子分外眼紅,不過此人是四合魚鍋夥的頭號打手,筋長力大,肉厚身沉,擅使一杆花槍,槍杆茶盅粗細,槍頭磨得寒光閃閃,綁著一綹紅纓子,紮完人鮮血沾在纓子穗兒上,紮的人越多,纓子穗兒越紅。槍法也了得,平日裏蹚土跺地,起早貪黑練著二五更的功夫,前把一擰萬朵梨花,後把一抖千道寒光,去如箭、來如線,槍似遊龍、快似閃電,有一手殺招叫“鳳凰三點頭”。一條七尺長的花槍在他手上如同蛟龍出海、怪蟒翻身,單撿皮糙肉厚的地方招呼,肩膀頭、小肚子,大腿根、屁股蛋,紮上一槍對方就蹦躂不起來了,還出不了人命。一連挑翻了五六個秉合魚鍋夥的混混兒,所向披靡,勇不可當,槍頭紅纓子上“滴滴答答”淌著鮮血。

薑小沫心裏明白,憑自己這兩下子,到不了近前就得讓人家一槍挑了。他急中生智,蹬著牆頭爬上屋頂,摘下彈弓,死死瞄準了闞二德子的腦袋瓜子。薑小沫的彈弓,不說百發百中,那也是八九不離十,這下要是打中了,必定是頭破血流,怎知道用力過猛,一下子把弓弦扯斷了,隻得扔下彈弓,揭下瓦片往闞二德子頭上砸。闞二德子真不白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瞥見有人扔出“暗器”,百忙中將花槍一抖,槍頭裹著風打掉了飛下來的瓦片。薑小沫手上不停,屋瓦一片接一片地扔下來。闞二德子左撥右擋,忙於招架頭上飛來的瓦片,下盤空門大開,小腿迎麵骨上結結實實挨了一白蠟杆子,他的功夫全在槍法上,沒練過刀槍不入的金鍾罩鐵布衫,當場摔了個“醉鬼跌架”,身上又讓人踩了幾腳,半天爬不起來,兩隻繡著“五毒伏地”的大花鞋也讓人扒了。

闞二德子如同大難臨頭,臉色都灰了。混混兒有兩怕,一怕別人往他身上潑尿,二怕被別人扒下鞋來扔掉。你刨了他家祖墳,他可能不在乎,你要是扒了他的鞋扔進水溝,或是潑他一身尿,他必然跟你豁命。耍光棍的最怕這個,事兒不在大小,這叫栽麵兒!闞二德子又羞又惱,咬緊牙關使上了吃奶的力氣,腰杆子使勁,從地上一躍而起,顧不上槍下留情,後把緊握槍杆,前把一通亂抖,直取扒下他五毒鞋的混混兒,“鳳凰三點頭”都不解恨了,來了一通“金雞亂點頭”!

那個混混兒一手拎著一隻鞋,正要往路旁的臭溝裏扔,早被闞二德子一槍刺在背上,後邊進去前邊出來,紮了個透心涼。闞二德子緊跟著抬起一腳,踹開對手的同時抽出花槍。那個混混兒往前衝出幾步,屍身撲倒在地,鞋子也撒手了。闞二德子直著眼去撿鞋,卻從斜刺裏撞出一個小混星子,踉踉蹌蹌摔了一跤,恰好擋住他的去路。闞二德子認不出這小子是哪個鍋夥的,也怕傷了自己人,一把揪住薑小沫腦後的辮子,怒道:“小毛孩子裹什麽亂!”哪知薑小沫借著這一揪的力道,轉身往他懷中一撲,手中一柄尖刀,在闞二德子心窩子上“噗噗噗”連捅三刀,八寸長的刀子,刀刀捅至刀柄。闞二德子當場斃命,薑小沫身上、臉上也都讓血染紅了。

正亂的當口,隨著一陣梆子急響,巡街的官兵到了。其實早到了,不過一直在遠處按兵不動,任憑兩大鍋夥刀來槍往,鬥個你死我活,非得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會出場,胡亂抓上幾個混混兒,帶回去打一頓板子,這是給老百姓看的。鍋夥之間的事,易完卻不易了,尤其是出了人命,誰也兜不住,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肯定會有抽中死簽的混混兒去衙門自首,不怕找不到人頂這場官司。

陳家溝子魚市上的兩個鍋夥,爭這塊地盤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背後牽扯著若幹勢力。天津城四個最大的鍋夥,東城的老悅、西城的老君、南城的九如、北城的四海,暗中扶持著四合魚鍋夥。秉合魚鍋夥則有漕運的青龍幫做靠山。隔上三兩年,雙方就會鬥上一次,或是下油鍋滾釘板,一個對一個抽死簽;或是刀槍並舉群毆械鬥。哪一次不得扔下幾條人命?打到一定程度,不僅官府要從中調停,有輩分的袍帶混混兒也得出來說和,以免兩敗俱傷,收不了場。

眼見巡街的官兵到了,雙方借著這個台階,各自鳴鑼收兵。盡管一個個都是灰頭土臉、身上掛彩,卻是倒驢不倒架兒,依舊挺胸疊肚,挑著眉撇著嘴,擺出一派英雄氣概。隻是怎麽也鬧不明白,傻哥哥帶入秉合魚鍋夥的這個小混星子,也不過十三四歲,還不夠開逛的歲數,居然下手這麽狠!闞二德子身為四合魚鍋夥的二把,論身手比能耐,堪稱混混兒中的呂溫侯,怎麽會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小孩手上?事後有人去問半殘的傻哥哥,他嘟嘟嚕嚕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四合魚鍋夥這邊損了一員大將,折了麵子,恨得咬牙切齒,到處叫囂著要拿薑小沫給闞二德子償命。秉合魚鍋夥也不肯這麽稀裏糊塗地了賬。然而兩大鍋夥翻遍了天津城裏城外的犄角旮旯,卻連個人影兒也沒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