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薑小沫惹禍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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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十五忙著到處跑場子,顧不上管孩子,薑家老太爺和大鴨梨則是舍不得管,往飯鍋裏撒尿都不帶說的。一轉眼,老薑家的薑小沫已經到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歲數,仍不認頭念書,大鴨梨天天給他歸置好了送出門,這小子看似聽話,半路上把娘給帶的燒餅餜子一吃,書包扔到學房,扭頭就出去淘了,糾集了一夥跟著他胡打亂鬧的小哥們兒,到處惹是生非,變戲法的玩蛤蟆——耍活寶!

在一個三伏天的晌午,驕陽似火,曬得樹葉卷疙瘩,學房裏歇伏放假。薑小沫一覺起來,睡得滿頭大汗,大鴨梨也把晌午飯預備得了,烙的蔥油餅,炸了一大盤子河蝦,熬的綠豆小米稀飯,又拍了兩條黃瓜,拌上蒜泥麻醬。這小子正是吃長飯的年紀,睜開眼先喊餓,連炕都沒下,抄起來就吃上了。薑老太爺叼著煙袋,一邊看著一邊誇:“瞅瞅!瞅咱孩子吃得多香!來,寶貝兒,把那炸蝦米全倒卷餅裏,大口吃!”眼見著笸籮裏一摞大餅去了一多半,薑小沫又端起粥碗溜了溜縫兒,他是兩頓並一頓,肚子撐得滾圓。吃完飯出去消食,帶著他的幾個小兄弟,光著脊梁、舉著抄網逮蜻蜓。尋常的不逮,專挑稀罕的下手,什麽大老青、黑老婆兒、紅辣椒、灰鬼兒、軲轆錢兒,這樣的大蜻蜓一個賽一個賊乎,把薑小沫這夥孩子累得夠嗆。最後跑不動了,就圍坐在道邊一棵大樹下神吹海侃,這個說青龍潭裏捉過鱉,那個說皇姑墳上睡過覺,一個比一個膽大。正吹到興頭上,忽聽一陣馬掛鑾鈴之聲,“丁零當啷”由遠而近。幾個壞小子抻著脖子一看,路上駛來一輛大車,由一匹轅馬、兩匹套馬拖拽,車上裝著滿滿當當的窖冰。

再早的冰窖都是官窖,到了伏天,隻有皇宮大內用得上冰塊,老百姓即便舍得花這個錢,也沒地方買去,近幾年才剛有民辦的冰窖。天津衛水係繁多,做貯冰生意的不少,就屬東南角“冰窖趙家”規模最大,離薑十五他們家不遠。天寒地凍之時,雇人在海河的冰麵上鑿出一塊塊一尺來長、兩尺來寬的冰磚,用撓鉤子拽到岸邊,這個活兒白天幹不了,非得趁著夜裏最冷的時候,拉冰的苦大力裹著破棉襖、穿著釘子鞋、背著粗麻繩、拿著冰扡子,弓著身子彎著腰,在河麵上一趟趟地拖拽冰磚,又累又冷還掙不了幾個錢,實打實的“窩頭買賣”。冰磚碼放到冰窖裏,當中用草簾子隔開,外頭再蓋上幾層草簾子,把冰窖封嚴實了,這冰就化不了。天熱的時候,有的是買冰的,鮮貨鋪、肉鋪、水產鋪、魚市,還有開飯館的,都得用冰塊保鮮;大戶人家的宅門也要給室內降溫,或者做些個冰鎮飲品什麽的。運送窖冰離不開馬車,一般的小馬車都不行,拉不了多少,至少得用三轅四套的大車,車身、車轅、車軸、車軲轆一水兒的黃楊木,軲轆外邊包著鐵皮。運冰的行當稱為“冰車行”,類似於腳行,各有各的地盤、路線,行裏也分成總頭、二頭、三頭和小頭,都是在簽兒的,外人休想涉足。

薑小沫他們見了冰車,頓時雙眼放光。擱在以往那個年頭,老百姓家的孩子能買上一小碗雪花酪,或是冰鎮酸梅湯,那就算解饞了。炎炎似火的烈日底下,整整一大車冰磚送到眼前,這不是想吃冰下雹子嗎?

看見馬車正要拐彎,薑小沫立刻抖擻精神,“騰”的一下躥將起來,單手叉著腰,扯開嗓門高叫一聲:“誰是我的兒啊?”車把式恰好揮著鞭子吆喝牲口:“喔,喔喔喔——”小哥兒幾個捧腹大笑,吹著口哨起著哄:“趕馬車,笑嘻嘻,拿著鞭子捅馬屁。馬驚了,車翻了,趕車的脖子軋彎了。”嬉笑聲中紛紛撿起磚頭瓦塊,追在拉冰的馬車後頭,去砸綁在大車後槽板上的冰塊。

咱再說這位趕大車的把式,成天趕著馬車運窖冰,見慣了一幫一夥的小毛孩子偷偷摸摸跟在大車後頭砸冰吃,在他看來這都沒什麽,街麵上嘎雜子琉璃球的搗蛋孩子太多了,根本管不過來,頂多揮著馬鞭子嚇唬嚇唬。然而今天的情形不對,隻見那個身量最高的大孩子,居然一個箭步跳上馬車後槽,試圖把一整塊冰坨子推下馬車。車把式心中暗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們砸個一星半點的冰渣子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這不成明搶了嗎?”他也不含糊,半轉過身來,一抖手中的馬鞭子,“啪”的一聲脆響,鞭梢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薑小沫耳根子上,登時抽出一道大血檁子。老年間,趕馬車的把式也分個三六九等,沒有那三鞭子的本事,如何降得住大牲口?首先來說,車把式手上的鞭子有講究,這一鞭子甩出去響不響、脆不脆、準不準,全靠那一根細細的鞭梢兒。凡是資格老的車把式,手裏大都存著一塊巴掌大的牛皮,取自牛屁股上最有韌性的一小塊,以備更換鞭梢。用這樣的馬鞭子,能把大牲口打得服服帖帖的。其次看他馬鞭子上掛了多少紅纓,頭等把式才敢掛三根紅纓子,此乃約定俗成的規矩。合該讓不知天高地厚的薑小沫趕上了,這掛大車的車把式,手中揮動的馬鞭子上就掛著三根紅纓,一鞭子抽下去既狠且準、又響又脆。薑小沫隻覺耳朵邊打了個炸雷似的,腦子裏“嗡”的一下,緊跟著半張臉火辣辣一陣刺痛,大冰塊立馬撒手了,正砸到自己腳麵上。這一下疼得他一個趔趄,險些從大馬車上摔下來。

車把式抽了他一鞭子仍不解恨,故意使壞,大聲吆喝著“駕——駕駕——”,那幾匹高頭大馬翻蹄亮掌,帶動冰車突然向前疾馳,登時把薑小沫從大車上顛了下去。薑小沫也是個要臉要麵兒的半大小夥子了,耳根子上挨了一鞭子,腳麵上砸了一冰坨子,又摔了個嘴啃泥,疼成什麽樣先顧不上,被同伴們一場哄笑,臉上可掛不住了,心裏頭千般的不服、萬般的不忿,從小到大可沒吃過這個虧!眼瞅著馬車快跑遠了,而那個車把式竟還轉過頭來,衝著他一臉幸災樂禍地訕笑,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伸手摘下背著的彈弓,扣上一粒石子兒,扯滿了竹片硬弦單眼瞄準,緊接著後把一鬆,前把翻腕,隻聽“嗖”的一聲,石子兒激射而出。

以前說的彈弓,近似於小號弓箭,隻不過射出去的不是雕翎箭,而是泥丸或石子兒。在外胡打亂鬧的渾小子們,手裏有一把打鳥兒的彈弓,並不是什麽稀罕事,而且手頭有準兒,即使做不到百發百中,差不多也能指哪兒打哪兒。薑小沫恨的是車把式,這顆飛子兒也是奔著他後腦勺去的。合該要出亂子,那個車把式正回頭衝著他壞笑,看見彈弓子打過來了,本能地低頭躲避,這一下卻把轅馬的馬屁股讓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顆頂尖帶棱的石頭子兒,“啪”的一下打中了馬屁股。正所謂“好馬不讓打”,那本是一匹駕轅的烈馬,屁股蛋子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驚得這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雙眼通紅、鼻孔僨張、馬鬃聳立,立起前蹄一聲嘶鳴,隨即發狂一般,帶著兩匹套馬和一大車窖冰橫衝直撞。三馬駕轅的鐵軲轆大車,又拉著滿滿當當一車窖冰,衝起來那還了得?真可以說是碰上死挨著亡,路人嚇得大呼小叫,連滾帶爬地往兩旁躲閃,唯恐被馬車撞著。

人怕橫的、馬怕蹦的,車把式本領再高,他也降不住發狂的驚馬,又不舍得棄車而逃,隻能緊緊攥著馬韁繩,使勁拽馬籠頭,高聲呼喊行人避讓。正當此時,有一個壯漢挺身而出,搖搖晃晃攔在道路當中。這位爺是本地一個“無樂憂”,諢號“丁大頭”。什麽叫“無樂憂”呢?簡單地說,就是沒有混混兒的骨頭,卻擺著混混兒的架勢,偌大的天津衛招不下他,開口殺七個閉口宰八個,實際上連耗子也沒踩死過一隻。丁大頭正是如此,早年間當過綠營大頭兵,沒什麽手藝,也沒個營生,仗著身大力不虧,大粗胳膊大粗腿,肩膀子跟接出來一塊似的,如若橫著走道,能堵住半條胡同,隔三岔五給人扛個大包、卸個大車,或在水會充個救火的“武善”,反正專幹苦大力的活兒,為人熱心腸,到處裝老的、充熟的。老天津衛耍人兒的大多在身上描龍刺鳳,以此彰顯自己豪橫。丁大頭也不含糊,他覺得鍾馗生得豹頭環眼、鐵麵虯鬢,頭頂帽翅,身穿官袍,手提寶劍,鎮得住鬼,避得了邪,便托人在自己胸前刺個整身的鍾馗。怎知剛紮下頭一針,就疼得他直叫喚,最後勉勉強強刺出一個底框,針眼兒裏麵也沒塗墨,乍一看像鍾馗,仔細看倒像九品芝麻官。他倒不在乎,照樣袒胸露腹四處招搖。平時最愛往雜耍場子紮,跟藝人們混得廝熟,交朋好友,倒也有幾分外麵兒。薑十五曾跟他拜過把子,素以盟兄盟弟相稱,去外地搭台挑班總帶著他,幫忙搬個東西什麽的,萬一遇上搗亂的地痞無賴,還能讓這位爺出頭抵擋一陣,論起來薑小沫得管他叫“大爺”。

丁大頭有倆閑錢就去喝酒,他這個酒量,不喝正好,一喝準多。頭晌午卸完一車石料,拿著工錢去到街邊的包子鋪,二兩小燒、八兩三鮮包子下了肚,腳底下踩著棉花套子走出來,正在酒壯 人膽的裉節兒上,撞見驚馬在路上狂奔。丁大頭酒蟲子上腦,一個人拜把子——不知道自己行老幾了,借著酒勁兒挒下小褂,跳到馬路中間一拍胸口,刺在胸前的半個鍾馗跟著草包肚子一齊顫悠,口中高聲叫喊:“都你媽躲一邊兒去!今天給你們賣一把,讓你們看看我丁大頭怎麽攔驚馬!”話音未落,馬車已然衝至近前。丁大頭擺了個架勢,腳下紮穩馬步,伸雙手去拽轅馬的籠頭,他想得挺好,但是狂奔的驚馬豈容別人來抓它的籠頭?馬頭往旁邊一甩,丁大頭的手就抓空了,整個人被驚馬撞得橫飛出去,在眾目睽睽下來了一個倒栽蔥,當時就背過氣去了。多虧這是一條土路,頭天又下了一陣雨,路麵挺暄騰,才不至於把腦漿子摔出來,真可以說是“窩頭翻跟頭——有多大眼現多大眼”。

再說頭馬這一歪脖子,可就把馬車帶歪了,斜刺裏衝向路旁的旱溝。車把式見勢頭不對,抱著腦袋從大車上跳了下來。整個馬車連同那一大車窖冰,轟隆一下翻進了土溝。其中一匹套馬連摔帶砸死在當場,可憐的頭馬和另一匹套馬在溝底四蹄亂蹬,再也掙紮不起——馬的胯骨已經砸碎了。此時溝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不知哪個帶的頭,人們一擁而上,哄搶散落在溝底的冰塊。車把式也急眼了,一邊叫罵一邊攔著,可是拉著這個卻攔不住那個,手裏有鞭子也不敢亂抽,傷了人激起眾怒不是鬧著玩兒的,眼瞅著一大車冰坨子被搶了一空。

天熱,人的心裏就有燥火。車把式心頭火直衝腦門子:“不是那個搶冰塊的半大小子拿彈弓打驚了轅馬,哪有這場禍事?冤有頭,債有主,我得找著這個禍頭去!”一想到此處,他的馬車也不要了,隨手抓起一塊碎冰,一邊擱到嘴裏嚼著,一邊大步流星往回走。馬車受驚之後,奔出去兩三裏地才翻入土溝,車把式怕那夥壞小子跑了,腳下生風緊趕慢趕,遠遠看見那幾個小王八蛋還在大樹底下涼快呢。這不拱火兒嗎?車把式怒目圓睜,直奔那個為首的大孩子而去。

2

薑小沫在家門口能耐慣了,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一彈弓子打驚了馬車,不僅沒跑,反衝那幾個膽小要跑的孩子一瞪眼:“瞧你們一個個這樣,都快趕上武大郎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他說著大話壓著寒氣兒,想不到車把式去而複返,回來得這麽快,結果跟丁大頭一樣——沒玩好,要現眼了!

隻見那個車把式噘著嘴、擰著眉、腮幫子鼓著、額頭上青筋直蹦、胡子翹得老高,嘴裏罵罵咧咧:“誰的褲襠沒提,把他媽你給露出來了?竹子沒眼兒你是怎麽揍的?”衝過來掄圓了巴掌給了薑小沫一個滿臉花,其餘那些孩子嚇得一哄而散。車把式可不隻趕大車,打小下地種莊稼,平常裝車、卸車全是他一個人的活,沒兩膀子力氣幹不了,一雙大手又寬又厚又硬,布滿了老繭,粗得跟木銼似的,這一巴掌下去,打得薑小沫原地轉了三圈,北都找不著了,後槽牙直活動,順著嘴角往下淌血。車把式伸手揪住薑小沫,吹胡子瞪眼地問他:“馬車翻了,出人命了知道嗎?你說吧,這件事怎麽辦?咱是公了還是私了?公了歸官,賠錢償命,私了咱找你們家大人說理去!”老年間有這麽一句話——“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就是趕腳的。這個車把式趕著大車,走南闖北二十幾年,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當天受雇於四合魚鍋夥,趕去陳家溝子魚市上送冰,一趟肥得流油的買賣就這麽毀了,還搭上一駕馬車、幾匹牲口,沒法跟車場子交代,當然不肯善罷甘休。甭看薑小沫在家門口跟小孩打架咋咋呼呼的挺厲害,終究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半大孩子,讓車把式這一通連打帶嚇唬,立馬含糊了,低著頭捂著臉,老老實實領著車把式去見家裏大人。

正趕上他爹也在家,聽車把式將事情經過添油加醋地這麽一說,薑十五心說完了,這可真是“出殯的把打幡的埋了——禍惹大了”!趕緊賠著笑臉說好話,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隻差跪下求饒了,又揪住薑小沫,在他屁股上狠狠摑打了幾巴掌。薑小沫左躲右閃,喊爹叫娘。他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挨他爹的打,心裏的委屈勁兒當時就上來了,扯開嗓子號啕大哭,眼淚兒撲簌簌往下掉。這一哭一鬧不要緊,可有人不幹了。大鴨梨是個遠近聞名的護犢子、滾刀肉,杏眼一瞪攔住薑十五,把兒子攬到懷裏,心疼地摸著兒子臉上的傷,衝車把式一通嚷嚷:“您瞅瞅,孩子讓您打得可不輕,嘴巴子都腫了,眼眶子都青了,再看看這道大檁子,這是拿馬鞭子抽的吧?這恐怕得破相啊,縱然我們家孩子闖了禍,那也是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您打完孩子還找上門來,這也太欺負人了!不行咱找個講理的地方,我就不信了,您的巴掌再大,還能捂得過天去?”

公母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門口一通演,車把式卻仍不依不饒,眼瞅著不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所能了結的。雙方在胡同裏一通吵嚷,引來不少左鄰右舍在旁邊圍觀。按說老街舊鄰的怎麽不得跟著勸勸?無奈薑小沫平常太招欠,整條胡同沒有他不招惹的,鄰居們恨得牙根兒癢癢,狗見了他都繞著走,大鴨梨因為這個孩子,早把人得罪苦了。正應了那句話——“和氣如同修條路,惹人等於添堵牆”,大夥兒圍是圍上來了,可全憋著看老薑家出醜呢,誰肯幫著求情?

薑家老太爺也被驚動了出來,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問車把式:“你想如何了結此事?”車把式一臉橫茬兒地說:“我不管那個攔驚馬的死活,他吃飽了撐的,仨鼻眼兒多出一口氣,摔死也是活該!咱隻說我的大車和牲口,那是我吃飯的家夥,連帶著一大車的窖冰,你們得賠我!”薑十五忙問:“您讓我們賠多少?”車把式氣哼哼地伸出三指。薑十五長出一口氣:“得嘞,家裏的,你快去拿三兩銀子來,給這位爺好好賠個不是。”大鴨梨不肯罷休:“他還打咱家小沫了,孩子長這麽大也沒挨過打,憑什麽讓他白打?”車把式原地蹦起多高,怒不可遏地吼道:“三兩?你們兩口子腦袋讓驢踢了?給我聽著,三百兩銀子!沒有這個數,咱完不了!”

按當時來說,三百兩銀子可不是小數,老薑家賣房子賣地也湊不夠。大鴨梨一聽車把式獅子大開口,都不磨褲襠了,直接在地上打開滾兒了。薑十五“圓乎臉一抹長乎臉——急了”,抬腳踹了薑小沫一個跟頭,怒罵:“你個混蛋砸鍋的玩意兒,咱傾家**產也賠不起啊!”已經年逾九旬的薑家老太爺也是“土地爺拜娘娘——豁出老臉去”,手中拐棍一扔,躺在地上跟車把式來了一招倚老賣老:“銀子沒有,命有一條!反正我活夠了,把這條老命賠給你了!”車把式毫不怯陣,一口黏痰啐在地上,點指薑老太爺罵道:“你算個幺算個六?一張白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個老棺材瓤子,喂狗都嫌你塞牙,值你媽三百兩銀子嗎?”

一家人使盡了渾身解數,撒潑打滾、哭天喊地,車把式卻是油鹽不進,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一樣,一口價咬死了。一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仍沒商量出個子醜寅卯。車把式也來脾氣了,惡狠狠地扔下一句:“你們這一家子現世報,臭鴿子嘴瞎嘟嘟,沒一個明白事兒的,拿土地爺不當神仙,以為咱冰車行是好欺負的,有他媽你們後悔的時候!”說完抖肩甩腕,一馬鞭子抽在地上,轉身出門而去。

不到一個時辰,街麵上突然腳步雜亂,吆五喝六的叫嚷聲中,車把式引著二十多個混混兒擁到老薑家門口,同時帶來了很多住在附近的百姓。人們見這夥混混兒拎著鐵尺、短斧,一個個撇著嘴、瞪著眼,成群結隊像去打狼似的,都忍不住好奇,圍在院子門口看熱鬧,進也不進來,出也不出去,就堵著大門指手畫腳議論紛紛。薑十五一家人聽到門外來勢洶洶的吵嚷聲,已然驚得呆了,自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戳在屋裏不敢挪動半步。

車把式分開看熱鬧的人群,一腳踹開院門,轉身對為首的一個混混兒低聲耳語了幾句。那個人身高膀闊,打扮得與眾不同,穿一件月白色對襟小褂,腰間紮著一巴掌寬的銅扣板帶,黑色細紋夏布緬襠單褲,螞蟻帶子綁腿,露著流蘇線穗,右邊綁腿裏插著一把攮子,攮子把上紅纓飄灑,腳蹬白布襪子,一雙紫色大花鞋,上繡五毒伏地雲字卷頭,腦袋上歪戴著一頂俗稱“帽翅”的瓜皮小帽,油光鋥亮的發辮一圈圈盤在脖子上,辮梢甩於胸前,上邊插了一朵茉莉花,手裏不緊不慢搖著一柄羅漢竹骨、桑皮紙的大扇子,扇骨上不多不少十八個竹節,寓意“十八羅漢”,扇子麵兒當中繪著青龍出水,兩邊襯著蝦兵蟹將。僅他這身裝扮就夠瞧的。長得也嚇人,粗眉冷目、顴骨高聳,三角鼻子薄嘴唇,一臉的凶相,太陽穴上貼著一貼“拔毒膏”,眉心處有一道斜棱棱的疤痕直達腮邊,不是刀砍就是斧剁,斜著肩頂著胯往當場一站,不言不語都讓人膽寒。但見此人將手中折扇“嘩啦”一合,塞到自己衣領後麵,對圍觀的人們拱手說道:“各位老少爺們兒,今天我們有一樁買賣要談,隻怕有所驚擾,大夥都散了吧!”他這幾句話,客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豪橫,想看熱鬧的老百姓紛紛後退,再沒一個敢往前擠了,可是誰也沒走,因為輕易見不著這麽大的陣勢。此人又在門前高聲報號:“在下四合魚鍋夥二把兒——闞二德子,有勞你們當家主事的出來說話!”說完眼中凶光一閃,一把抻出插在後脖領子的折扇,“嘩啦”一下打開,扇起陣陣陰風,等著老薑家的人出來回應。

四合魚鍋夥可以說是地方上的一霸,當年天津衛陳家溝子魚市一派繁榮,銀子滿地跑,但就有那麽一類人,既沒有出海打魚的手藝,也不想手持秤杆子討價還價掙小錢,又看人家魚販子掙錢眼紅,就憑著耍胳膊根兒“平地摳餅、抄手拿傭”,幹起了欺行霸市的無本買賣。在河邊半租半借找一處院落,土炕竹席,大夥在一個大鍋裏吃飯,有事一起出頭,舍出這一身皮肉,憑著一派降人的言語,在魚市上“討打、賣味兒、開逛”,漸漸形成了“鍋夥”。門前堆放著筐簍、杆子秤,把持著整個魚市,船上的魚蝦統統交由他們卸貨過秤,再批發給魚販子,收取一買一賣之間的差價,並且索要一定的裝卸費。有時候也會賒銷漁民的魚,甚至在河麵上攔一條大繩,專門有魚鍋夥的人把守,平時將大繩沉在水底,一旦有船從河道上經過,把守在兩岸的混混兒立馬拉緊大繩,攔住過往的船舶,留下一定數目的財貨方可通行,所以民間有話——“打一套,罵一套,陳家溝子娘娘廟,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鍋夥中的混混兒,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混一時是一時,活一會兒是一會兒,個個爭勇鬥狠,不計生死存亡,三刀六洞眼都不眨,哪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敢惹他們?

冰車行與混混兒鍋夥,那是“船幫船,水幫水”。魚市上用冰,也得由鍋夥過一道手,吃著同一個碗裏的飯。趕車的遇上麻煩,自有鍋夥替他們出頭平事。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薑十五隻是一個帶著藝人們跑江湖的“踅頭”,甭說“強龍”了,他連條菜花蛇也夠不上。何況老薑家在這件事上確實理虧,對孩子管束不夠,以至於闖下這場大禍,如今人家找上門了,他深知天津衛鍋夥混混兒的厲害,不得不硬著頭皮出去應付。

薑十五開門出來,緊著作揖賠笑:“闞二爺闞二爺,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咱有話好說啊,犬子年幼無知,如有冒犯之處,還望闞二爺開天地之心多多包涵。隻是‘河有兩岸,事有兩麵’,這位趕大車的老板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開口就要三百兩銀子,實在也是說不過去,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少要幾個,我自當砸鍋賣鐵全力賠付!”

混混兒說話論事兒,講究“先禮後兵、軟中帶硬”,隻見闞二德子嘴一歪,笑得讓人心裏發毛:“您家孩子年紀雖小,惹下的禍可不小啊!那一掛大車和幾頭牲口還在其次,趕大車的沒把窖冰送到地方,耽誤了魚市上的買賣,讓你們賠三百兩銀子還多嗎?”

大鴨梨照方抓藥,仗著自己身為婦道,仍是磨褲襠那一套,急赤白臉地撒潑打滾,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半哭半號:“我的老天爺啊!我們家拿不出來啊!賣房子賣地也湊不夠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你橫不能要了我們全家的命啊!還有沒有王法啦?”她也是不開眼,想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就這堆這塊,看你能拿老娘怎麽樣?怎料撞到了刀口上,論著“拉破頭”這一套,誰耍得過天津衛的混混兒?

闞二德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生冷倔硬地撂下一句話:“這位大嫂子,我闞二德子從來不跟女流之輩過話,更不共事兒,您給我上一邊涼快去!”說著話把臉一沉,厲聲喝道:“行了,咱也甭磨嘴皮子了,沒錢好辦,來啊,給我搬!”

薑十五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報官又不占理,衙門口也不是隨便進的,隻得一邊攔擋一邊哀求:“闞二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啊……”闞二德子油鹽不進,抬腿一腳踹在薑十五心窩子上,當場給他踹倒在地,半天掙紮不起。跟隨而來的一眾混混兒“呼啦”往上一衝,把個老薑家抄了家。頂箱立櫃、被臥褥子、一家大小的衣服鞋帽、鍋碗瓢盆、桌椅板凳,連帶大鴨梨的幾件首飾、藏在炕席底下的票契……一概搜羅得幹幹淨淨,如同搬家一樣,沒留下任何東西。最後摁著薑十五的腦袋,落下十指手押,連房子帶地都給占了。薑小沫這一彈弓子打出去,把自己家打了一個傾家**產、片瓦皆無,坑得他們家老太爺一口氣沒上來,倆腿兒一蹬,西方接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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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薑家夠不上什麽大門大戶,可是破家值萬貫,薑十五大鴨梨兩口子,辛苦多年掙下這份家業,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根毛也沒剩。專管閑事的丁大頭為人仗義,得知薑十五一家無處容身,幫忙賃了處破磚爛瓦的便宜房子,一明一暗兩間小屋,離丁大頭的住處不遠——石橋西胡同的一個大雜院,裏麵擠著十七八戶人家,無非是打鐵的、剃頭的、賣雜貨的、倒髒土的、看澡堂子的,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院子一側緊挨著戲園子後台的大牆,在屋裏就能聽見台上的鑼鼓點兒。另一側是一個大水坑,此時正是夏季,滿院子飄著刺鼻的臭氣,綠頭蠅亂飛亂撞,打哈欠都不敢張嘴。雨水大的時候,整條胡同咕咚咕咚冒黑水,屋子裏就得水漫金山,水落下去的時候,屋中滿地的蛤蟆,牆上全是綠醭兒,鋪的蓋的沒有一件不潮的。走在胡同裏,迎麵撞上十個人,至少有兩三個“狗爛兒”,說不定還得再饒一個踩道的小蟊賊。

地方再次也是個窩,丁大頭幫著薑十五一家人安頓好,臨走又撂下幾個銅錢。薑十五感激不盡,覺得這個朋友沒白交。自從他被闞二德子踹了一腳,心裏一直堵得難受,有苦說不出,暗氣暗憋,癱在炕上整天咳血。大鴨梨已是過景兒之人,又一連生了四個孩子,肥屁股粗腰的,早沒了當年的身段兒,臉蛋子圓得跟鍋蓋似的,再出去賣藝也沒人看了,勉強幹些粗活,靠著給人家縫窮、拆洗舊衣裳,掙個仨瓜倆棗兒的糊口,經常揭不開鍋。

西關外有個施饃廠,專行善事,吃不上飯的窮人,一天可以去領一個棒子麵餑餑,這一個餑餑不下一斤,足夠吃一天的。無奈僧多粥少,每天天不亮,饑民們便將施饃廠圍得水泄不通。說來卻是邪門,那些個上了歲數的小腳老太太,頭不梳臉不洗,看著步履蹣跚,大風一吹就得摔一溜跟頭,搶餑餑可是如狼似虎,一個比一個能擠,棒小夥子遇上她們也得甘拜下風。大鴨梨帶著薑小沫去過幾次,連點兒餑餑渣子也沒搶著。

以往民間所說的開門七件事,無非“柴米油鹽醬醋茶”,實則應該多加一個“香”,就是插在香爐中拜神用的“立香”。舊時講究給灶王爺一天燒三炷香,走江湖的藝人還得拜祖師爺,也是打板上香一天磕一次頭。唱大鼓書的祖師爺是周莊王,因為古時候周莊王曾擊鼓化民。大鴨梨這種迷信的婦女,認為灶王爺是家神,寧可不給祖師爺燒香,也不能委屈了灶王爺,得罪了祖師爺,頂多是不吃這碗江湖飯了,萬一讓灶王爺看你不順眼,去玉皇大帝那兒告上一狀,你們家更甭過了。也難為大鴨梨,拆了東牆補西牆,拿這點兒水和這點兒泥,能省則省,“柴米油鹽醬醋”六樣全免,幹脆不在家裏開火了。胡同深處的水鋪有開水,兩個大節一算賬,不用掏現錢,糊弄一天是一天。也不在家做飯,涼餅子、幹餑餑、小蔥拌豆腐、鹹菜疙瘩就窩頭,用不著生火。茶是不能免,起碼是一個大子兒一包的碎茶葉末子。為什麽不能免去這個呢?因為天津城的水太鹹,又苦又澀,不放點茶葉末子沒法入口,所以說再怎麽省,買茶葉末子和給灶王爺燒香的兩份錢也免不了。然而灶王爺保佑不了走背字兒的人家,自打薑小沫惹下這個禍之後,他們家的倒黴事一件接著一件。沒出一年,積勞成疾的大鴨梨也病倒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兩口子相繼過世。多虧有丁大頭幫襯著,給薑小沫扯了身白布孝袍子,又給置辦下兩口薄皮棺材,薑十五和大鴨梨才不至於喂了野狗。

那時候薑小沫才十三歲,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可是真敢下筷子,揣著一柄短刀,扮成個小叫花子,混跡於成群結隊的饑民乞丐當中,整天蹲在陳家溝子鍋夥大門對麵,盯著出來進去的混混兒,伺機找闞二德子尋仇。

按混混兒的規矩,鍋夥的大門不許關,不分晝夜大敞四開,最多關上半扇,因為一來忌諱“關門”二字,二來會讓外人覺得你怕事。再者說來,鍋夥裏頂多有一口鐵鍋、幾摞破碗,沒什麽怕丟的東西。薑小沫這麽一個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半大孩子,又躲在叫花子堆裏,白天跟著一塊兒撿人家扔下不要的臭魚爛蝦,夜裏在破廟中支口砂鍋,有什麽煮什麽,周身上下又髒又腥氣,誰也不會多看他一眼。闞二德子身為四合魚鍋夥的二把,出來進去前呼後擁,薑小沫根本找不到近身的機會。不過待得久了,他也看出了不少鍋夥中的門道:四合魚鍋夥的大寨主叫闞金鵬,是闞二德子的堂兄;占據陳家溝子魚市的混混兒鍋夥,也不止一個“四合”,另有一個“秉合”,大寨主叫立地鼎;四合把持西市,秉合把持東市,雙方積怨已久,都恨不得把對方滅了,獨霸整個魚市。

秉合魚鍋夥有個混混兒,歲數也不大,又高又胖跟個掉了毛兒的狗熊一樣,大腦袋歪脖子,說話粘齒黏牙,葡萄拌豆腐似的一嘟嚕一塊,人稱“傻哥哥”,從小孤苦伶仃,城裏城外到處跑,撿爛菜葉子過活,沒少受人欺負。幾年前被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收為義子,給他足吃足喝,養得肥頭大耳一身夯肉,無異於“屎殼郎變知了——一步登天了”。薑小沫當年經常帶著一群壞小子在河溝裏逮蛤蟆、摸泥鰍,他見到傻哥哥湊過來看熱鬧,就逮住一隻活蛤蟆塞入傻子褲襠。活蛤蟆在褲襠裏亂竄亂跳,可給傻哥哥嚇壞了,順著河邊一路狂奔。混混兒們都紮綁腿,無論他怎麽跑,活蛤蟆也掉不出去,當眾脫了褲子才算得救。一眾看熱鬧的笑得前仰後合,紛紛誇讚傻哥哥屁股蛋子又大又白。不過傻子不記仇,再見著薑小沫仍是樂嗬嗬地打招呼。薑小沫得知秉合是四合的死對頭,有心去秉合入夥,等過幾年長大了也開逛當個混混兒,豁出這條命跟闞二德子抽上一把死簽兒,於是托傻哥哥幫忙,在秉合魚鍋夥當了個小混星子。

鍋夥中的首領稱為“寨主”,魚鍋夥的寨主還有個別稱叫“大簍兒”,其餘混混兒在一口鍋裏攪馬勺,不分老幼尊卑,皆以兄弟相稱,對外說這叫“肩膀齊為弟兄”。實則不然,既是大寨,肯定會有頭把、二把、三把,底下的兄弟也得分出個三六九等。頭等混混兒肩不動膀不搖,按月拿一份例銀;二等混混兒也有例銀,不過得出去盯事兒,戳在魚市上開秤定價、抄手拿傭;再次一等的混混兒,平時不在鍋夥裏住,也拿不到例銀,但是隨叫隨到,一個招呼立刻過來盯事兒,鍋夥會按出力多少,分給他們一份錢糧。此外還有薑小沫這樣的小混星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跟著鍋夥混口吃喝,別人在前邊打架,他們在後邊搖旗呐喊,扔個磚頭瓦片什麽的。薑小沫以為還得忍上三五年才有機會報仇,哪知鍋夥之間爭鬥不斷,找個由頭就開打。